满目的黄沙,在秋后的傍晚,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沙漠和苍穹接壤之处,向晚的余晖,将天地共染为一色。那孱弱的太阳,像是镶嵌在灰蒙蒙的天空一颗炫彩的玉石,为莽苍的大地,奉献着最后的一抹光晕。孤独的烽燧,历经几千年时光的冲洗之后,依然屹立在戈壁之巅。它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入厚实的土地,任凭那剧烈的风沙侵蚀,任凭那灼热的阳光曝晒。烽燧依然挺直了胸膛,炯炯的目光,狰狞地守卫着西北的边疆。
出亘古的黄土高原,穿越在雄厚的蒙古高原与嶙峋的祁连山之中横亘东西的河西走廊之上。孤独和落寞,会随着身体旁掠过的黄沙,紧紧相随。皲裂的土地,一些皑皑白骨,在风声鹤唳之下,叙述着历史的沧桑。
在狭窄的河西走廊之上,历史的云烟之中穿梭而过的驼队。在烈日灼热的摧残之下,踽踽前行。耳畔呼啸而过的劲风,刺耳的肆虐声如同鬼魅的嘶鸣。夹杂着石子粒的黄风之中,骆驼静卧在地上,把自己装扮成一座坚固的城池,护佑着作为人们的物质和野心。身边的一座座城池,也在历史的混流之中似乎进入耄耋之年,变得老态龙钟,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雄劲。城池的表面,砖土结构已经损毁。只能看见被风侵蚀过后,一窝窝残存的石灰渣子,镶嵌在坚硬的土墙之内,成为了历史的遗迹,偶尔向人们诉说着残缺的往事。所有的一切,都经不起时间的袭击。它像一把锋利的刻刀,一丝一毫,切割着属于曾经的繁华和威严。西去的驼队,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境况。尤其是这萧索的秋季。干涸的大地之上,已经没有了一丁一点的嫩绿。而驼队,却依然在向晚的夕阳之下,在大地被绚丽的暗黄色染成佛国色彩之时,迎着微弱且温暖的阳光,向西而行。狂风已在某个时辰,尽数施展完自己的本事之后,选择远去。在远离中原的西域边陲,任凭黄风如何肆虐,它的本真,一如既往。河西走廊之上,瘦小的蜥蜴,在零散的骨头间穿梭,似乎在寻找着一顿饕餮大餐。驼队之中,不乏有衣着破旧的僧人。它们目光冷峻,表情默然。手中的佛珠,在衣衫间微微摆动。皲裂的嘴唇,念念有词。干瘦的身体,如同河谷之间,一株株枯死的草木。虽然周身腐朽,却依然正气凛然。
会有声声清脆的驼铃传来,像是一股清泉,汇入内心深处。古老的谶语,溢满不解和神秘的岩画,不安的嘈杂厮杀,雄壮的牛角声声,都在一瞬间,隐退在脑海深处。那犹如玉石坠盘的清灵之音,正是丝绸之路上,久远的回响。
踩着沙土和圆润的石子混合而成的戈壁,黄褐色的奇伟山峰之上,所有的视线,都似乎在孕育着死亡。千年死而不僵的胡杨树,其状雄奇,其形悲壮。一片片,一簇簇,把死亡写进土地,把绿荫留给历史。或许,那个年轻气盛器宇轩昂肩负帝国使命的张骞,那个金黄头发绿眼睛的西欧人马可波罗,那个从中亚走来的探险家马尔奥·奥莱尔·斯坦因,以及更多的人曾在这片胡杨林下驻足休整。这片胡杨林,也许它曾见证过河西走廊的熊熊烈火边塞烽烟,见证过河西走廊的秣马厉兵鼓角争鸣,见证过西欧探险家们的狰狞嘴脸,也见证过丝绸之路因政治绞杀一度默然而立悄无声息……
顺着霍去病铁骑西击匈奴的线路。河西四郡,由东向西一次排列。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它们是钉在河西走廊四颗强坚不可摧的城池。你能想象到,在旌旗飘扬的城池之上,年轻的霍去病,手执利刃,用大汉的无坚不摧,震慑着欲动的匈奴,同时护卫着数千公里的“凿空”。
一路向西。一条清澈的河流,倏忽间出现在视线的远方。远处黑黢黢的祁连山脉上,雪白的积雪,在向晚显得分外妖娆。河流,绿洲。在这块叫敦煌的地方,突然出现。绿莹莹的草地,清澈空灵的河水,仿佛置身江南。
在鸣沙山,落日的余晖轻轻浮游。被霞光染成金黄色的云彩,也扭动着婀娜的身姿,似乎只要有几件简单的乐器伴奏,便能舞出霓裳羽衣舞般的迷醉。而鸣沙山,注定不会在亘古的河西走廊,孤独的存在。因为一个人的开始,敦煌变得举世瞩目。
公元344年,一位名叫乐僔的僧人,途径宕泉河谷,在路过鸣沙山之时,正值黄昏。鸣沙山在金晖的笼罩之下,显现出千佛的景象。乐僔惊诧地望着眼前金黄的鸣沙山。在短暂的一番思索之后,他决定停下脚步。历史就是如此,如果没有乐僔的驻足,或许鸣沙山会和其他山脉一样,默默无闻。鸣沙山上,常年漫漫黄沙,却止不住僧侣的信念。乐僔一边弘扬佛法,一边开始在鸣沙山上开凿石窟。敦煌,始有第一个石窟。此后数百年,开凿鸣沙山的佛窟活动一直没有止息。从死亡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走出来的人们,在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虔诚地跪拜在莫高窟前,感谢佛祖的庇佑。而从中原走来的人们,也在敦煌石窟的佛国世界前驻足、祈求。祈愿西行之路一路顺畅。穿行于河西走廊的僧侣、驼队、军队、为筑造敦煌贡献出最初的资金。敦煌莫高窟,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艰难的凿刻之下,逐渐成型。
漫步莫高窟,炫彩斑斓的壁画之上,交脚而坐的佛陀,静穆幽思的菩萨,被一支支历史的大笔,缓缓刻印下来。冰冷的岩石,被赋予了更具希望更富神圣的意蕴。从德行高尚的和尚乐僔柱杖西游至此,见千佛闪耀,凿下第一个石窟开始,十六国到元朝,石窟的开凿一直沿续。千年来,乐僔的那个石窟早已无法分辨,而莫高窟历经岁月的侵蚀仍保存着750多个洞窟。徜徉在这座人类的艺术宝库之中,四万五千平方米的壁画,三千余身彩塑,像一个个炫彩神奇的故事,如梦如幻地叙说着佛学世界的斑斓和信念的忠贞不渝。
在描述释迦牟尼前世的一幅壁画之上。一群饥饿的老虎,四肢无力地躺在地上,它们已经有数天没有进食,死亡的阴影萦绕在它们之上。释迦牟尼看到之后,心生怜悯。便持刀割肉,喂饱老虎,以致死去。一个个形象,在工匠的悉心酝酿之下,用颜料和笔锋,为我们描绘出一幅线条优美,深情栩栩如生的极具震撼的佛学故事。正是这种超凡的信仰,才使得佛学在华夏大地之上,遍地生根,为处于苦海挣扎的人们,带去极高的精神慰藉。
宁静的戒坛之上,凹凸不平。你能想象得到,在某个清晨,当和煦的阳光洒在戒坛之上,空灵的诵经声缓缓而起。一个为了躲避战火的世人,神情安然地跪坐在戒坛之上。或许,尘世的刀光剑影,已经斩断了他的所有。只有潜心佛法,才终得解脱。恍惚之间,一把锃亮的刀具在僧人的手中,起起落落。倏忽间,象征着人世烦恼的毛发,便在暖色的阳光之下,簌簌掉落。而那时候戒坛边壁画,色彩饱满,精神焕发。正是它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元朝,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繁盛,陆上这条沟通东西方的文化通道逐渐没落。敦煌莫高窟,站在历史的边缘,开始了它一生中最为悲惨和暗淡的岁月。
二十世纪初。随着清帝国的没落导致无暇顾及西北地区,一大批披着科学考察外衣的考察队从四面八方赶来。它们手持马可波罗的《马可波罗行纪》和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马不停蹄地朝着中国的西北聚拢。一大批珍贵文物,在他们的威逼利诱骗取之下离开中国,成了中国文明历史上最悲惨的痛。这个时候,敦煌莫高窟一个普通的道士王圆箓,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某一日,一声震天响的惊雷之后,在敦煌石窟掩藏了几千年的秘密,从历史的尘封中不合时宜地走来。道士王圆箓拨开灰尘,看到洞窟内整齐码放的无数卷轴之后,惊奇和诡异同时溢满了他年迈无光的瞳孔。等尘埃落定,他缓缓钻进洞窟,在微弱的灯光照射下,那些泛黄幽静的经卷、地方文书、佛学卷画一股脑全都塞进了王圆箓的视线。他颤巍巍地拂去卷轴表面厚厚的灰尘,那一瞬间,密密麻麻状如天书的文字欢跃地跳入他的眼帘,似乎期待着他的解读。木讷的王圆箓肯定不会知道,这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正是西域各种民族文字的汇聚。回鹘文、西夏文、藏文、蒙古文、汉文等数种文字跃然纸上。一个个,一串串,挥舞着历史的笔画正向着王圆箓一张迷茫且无知的脸庞招手。王圆箓像是一个打破油灯的老鼠,胆战心惊地走出幽暗深邃的洞窟。此刻的王圆箓,心里想着,这些陈旧的东西究竟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改变?在安抚完其他道士之后,王圆箓带着部分经书画卷马不停蹄地朝着官府走去。官府看到这些残破的经书画卷之后,丢在一旁,甚至口出诳语:此等书法,尚不吾之书法有劲道,有张弛!
王圆箓在吃了数次闭门羹之后,狠劲地踢了一脚散落一地的卷轴,将藏经洞简单地处理一番之后。开始了一个道士在纷杂的乱世之外庸庸碌碌的平淡生活。文明的大门似乎在此刻,受到了王圆箓强有力的护卫。而结局,绝非如此。
莫高窟,在一夜嘶鸣的狂风之后,又归于平静。
直到1907年。
从法国远道而来的伯希和,是一位精通汉语和汉学文化的法国学者。某一天,在新疆带领考古队进行考古的他,意外看到一卷唐朝写本的经书之后,贪婪的深情便浮游在他幽蓝的眼睛之上。在打听到经书的来源之后,他不顾一切,朝着塔克拉玛干沙漠之东的敦煌迈进。
此时,古铜色肌肤的王圆箓在敦煌风沙的长期侵扰之下,显得更加沧桑。他坐在莫高窟的石阶之上,远远望着巍峨的三危山,面无表情。玄奘法师是华夏大地家喻户晓的佛学法师,王圆箓自然也不例外。而在王圆箓守候着地敦煌莫高窟壁画之上,也有对于玄奘西行的描绘。王圆箓自诩为玄奘法师的忠实追随者,在敦煌这偏僻的一隅,苦痛地没有期望地生活着。
一路风尘,当伯希和来到莫高窟之后,眼前壮丽的洞窟和灵动的壁画瞬间震撼着伯希和一行的每一个人。此刻,他周身所有的倦态,在看到莫高窟的时候,烟消云散。伯希和找到王圆箓,几次的谈话下来,他终于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王圆箓的喜好。他自诩为玄奘法师的弟子,一路风尘仆仆追随玄奘法师的步伐从佛学起源地印度而来。从那一刻起,他便用谎言一次次激荡着王圆箓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终于,在伯希和的谎言围攻之下,王圆箓放下了内心最后的心理屏障,他甚至拒绝了伯希和的银两。一个黄昏,他带着伯希和打开了藏经洞……在伯希和深深的车辙印之后,质朴的王圆箓,甚至还在为圆一个玄奘追随者的梦想而沾沾自喜……
风沙中,伯希和满足地望着鸣沙山的莫高窟,满载而归,离开敦煌。也就是这一次的“骗取”,带给了伯希和毕生的荣耀。离开敦煌踏入欧洲大地的那一瞬,伯希和便成为了欧洲人眼中汉学研究之巅的佼佼者。而对于古老的中国,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灾难。他的荣誉,是建立在古老中国深深的伤疤和痛苦的泪水之上的。那个外表木讷质朴的王圆箓,不经意间,成了我们谈起莫高窟绕不开的风云人物。
这期间,西方的文物盗贼犹如找到了打开莫高窟的秘钥,接踵而至。中国文化的空前浩劫,开始了。斯坦因、伯希和、橘瑞超、鄂登堡……这些被冠以“探险家”、“汉学者”光辉荣誉的文物盗贼,一遍遍,欺凌着清末中国四分五裂的肉体,一次次践踏着,属于中国的千年文明。那些曾经美妙绝伦的壁画开始变得斑驳残缺,那神秘幽暗的藏宝洞内无数珍奇文物滞留海外。
在孤寂的道士塔上,一束清风,摇响远处飘曳的驼铃。
千百年来,鸣沙山莫高窟前的宕泉河几近干涸,潺潺流水却依然清澈亮洁。仿佛历史的云烟,在它的眼里已经波涛不惊。葱郁的杨树,枝繁叶茂,葳蕤的草地,绿意绵延。它们正以磅礴的生命气息,渲染着属于鸣沙山曾经的荣耀和辉煌。那些不堪的岁月,那些西方凌辱的时代,那些麻木不仁愚昧落后的世人,都像静静的宕泉河一样,慢慢远去。
敦煌莫高窟,在梦里,在历史里,在宕泉河潺潺的溪流里,也在阅者斑斓不惊的心灵里。如今,一代代敦煌艺术研究院的专家们,正在夜以继日地保护和守卫着这片人类文明艺术宝藏。在经历了上世界的磨难之后,敦煌莫高窟正在以崭新的姿态,向世人展示着它卓绝的风韵。
萧忆,本名李阳阳。80后,生于陕北佳县,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内蒙古作协会员。文章散见于《人民文学》《草原》《延安文学》《西部散文选刊》《椰城》等报刊杂志。作品曾入选《中国散文大系》《中国散文诗人》《中国当代文学精品100家》《唯美散文精选》《陕西青年文学选》等三十多种选本。曾参与主编或编辑《2011年度陕北诗歌选》《陕北诗选》等。曾获《人民文学》征文奖;2011年度、2012年度榆林诗歌奖等三十多次全国征文奖项。著有诗集《漫步陕北》,散文集《流年》。现为《西部散文选刊》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