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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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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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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无声


无垠的大地上,一直响彻着曲曲曼妙的歌子,歌子自不绝的山峦中随风轻盈而来,枯黄的枝垭不曾挽留住它的不羁,褪色的石碑没能止住它的步伐。黢黑的山崖上,迎风而立的酸枣、面黄肌瘦的甘草、手腕粗的老椿、浑身遍疤的杜梨,几次匍崖,几次颠沛,几次屹立。这些不随命运之神行走的草木,如同歌子一般,在柔婉中藏匿着不屈的魂灵,任风吹日晒,任雨淋雪掩。

莽苍雄浑的黄土高原,从来就盛产着一种从土疙瘩中抛出来的坚毅,农人们用手舀起,融进黄色的血液,融进苦焦的生活,融进无光的瞳孔。那时,天旱就旱一春夏,天冻就冻一秋冬,瘠薄的土地上,只剩下一只只四散的黑蚁,它们循着炽热或是冰寒的黄土,一圈圈,向天神叙说着人间的疾苦。

它说,河沟里事冻死的麻雀,眼神呆滞无光僵如铁器,山峁上是不融的积雪,填充空洞且冷若冰霜的苍宇。它说,河流里是皲裂的河床,血一般的口子深邃着,田地是萎靡的庄稼,落日一般的叶子橙黄着。

至少,在上世纪,陕北就是以这样的姿容,出现在我的视线中。那时的高原,像一尊尊持久地进入深寐状态的苦行僧,虽然体瘦身残,但依然在困苦中超度这片脆弱的土地。

夜色静默,我牵着对那片土地愈加热烈的怀念,想象着从一弯逶迤而行的小道中出发,用记忆的残碎画面,重新拼凑起我对故乡的整体印象。

 

1

 

梯田一圈圈挽着黑青色的苔藓,裙裾一般将高原亘古的容颜改变。

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为了扩大耕种田地,在呈六七十度蔓延的不适宜种植的山峁上,人们把腰尽可能地贴近丑陋的地表,一䦆头一䦆头,褪去它原始的着装。梯田,就这样作为高原重生的模样出现在深蓝如海的苍穹之下。只能搁下脚掌的羊路,一夜之间成为了前往梯田的必经之路,人们谨慎地扶着黄崖,拽着草茎,一步步朝着孕育希望的炽热出发。火红的太阳,准时出现在混沌之处的地平线,从天地间挤出纤细的光线,肆意地在一个个依然如初的清晨泼洒。人们踩着浓密的曦光,哼唱着古老的信天而游的歌子,昂首阔步迈向金色的暂新的田野。被土壤拭得雪亮的锄头忠实地跟在身后,影子上跳下跃,它与农人之间,是一种契约式的从不毁约的结伴。日久天长,农人被时光洗濯的脸颊也开始有了铁的颜色,有了庄稼的颜色,铁青铁青。

父亲的锄头依然整齐地码放在空窑中,它黯然的深情,似乎依然充盈着对父亲至深的怀恋。父亲生前侍它如待我,每一次下田回来,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拿野生的蒿草,一遍遍擦拭它,直到从它的脸庞广润的表面再次映照出父亲被如沟壑般纵深的皱纹爬满的铁青色脸颊,他才心满意足地点燃一支黄公主牌香烟,坐在院落外的枯树墩子上。

炊烟缥缈,袅袅地浮游在窑洞上空,柔风一吹,就把柔美的腰肢扭弯,呼啦啦驰向远处,与其他庄户人家的烟气攀谈。只一会,傍晚的炊烟就营造出一幅淡雅庄重的水墨画,村里的每一处景致,都成了填充这幅画的背景,远远望去,恬静、悠然,久结于心扉的不悦,便也会随风涣散,继而远去,没了踪迹。

那时的我,总会孤坐在窑洞后的山坡上,在一棵结满红彤彤果子的酸枣树下,背诵生涩的课文。嘀嘀咕咕的声音和周遭的鸟鸣混合在一起,成了村庄傍晚最静谧的景致。在山上望炊烟,是极美的。山的海拔高,窑的位置低,坐在山巅,犹如天宫中穿梭的众神。于是,在这般虚空的世界中,我托腮凝思,开始幻想着走出绵绵不绝的大山,走出虫吟嘶嘶,犬吠重重的村庄。

远处的山坡上,一声粗粝的吼叫乘风而来,它自然地阻止了我的畅想,把我硬生生地拉回现实。那吼叫是建立在某只羊子不听使唤,欲独自开辟新领地的基础之上的。洁白如云的羊群点缀着青色的草子,它们悠闲的步伐,把我希望的翅翼折断。

那份一如既往地守护村庄的毅然决然,顿时将我的痴想击得粉碎。但有关温润,有关炽烈,有关柔婉,填充着我对饱满的未来期许着的力量,从未减弱。

山的后面,难道还是如汹涌的波涛般的厚山吗?

不敢再有丝毫迟疑,我再次把课本里的枯燥还给静寂止语的高原。

 

2

 

三牛沟是一条沟的名字,也是一个村庄的名字。

沿着崖窑峁的山路一路下行,穿过几株断头的柳树,前方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几个黑黢黢的崖窑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孤苦地栖身在耀眼如夕阳的红崖上,咧开深邃的喉咙,似乎想要表达着什么内容。崖窑建于什么时期,又用作什么用途,我不甚了解。只听说是清末有股少数民族势力听信谗言欲谋求自立,在西北大地上举旗易帜,随后展开轰轰烈烈的讨伐之旅,叛军无恶不作,烧杀抢掠,从青海甘肃蹿到关中沃野,旋即北上,直插长城以南的黄土高原。世居于此的农人恐惧万分,便择易守难攻数十丈高的红崖凿穴,储物藏人,躲避抢夺。

在陕北,几乎每一个村庄都有它们的存在。

穿柳林而过,路的两边出现了葳蕤茂密的草子。草子种类多而蓬勃,与田地中庄稼的蔫了吧唧形成鲜明的对比。草子生命力是极其旺盛的,父亲锄草时总忘不了嘟囔一句,火热的阳婆,咋就炙不死百无一用的草。

庄稼都是进化而来,起先都是草,但它们在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过程中,永远地失去了曾经的顽强不屈,在农人的精心护理下,变得娇生惯养,抵不住暴晒,扛不住风霜,稍有不慎,便使着性子,颗粒无收。而草子则不同,不管丰年亏年,它们总是勃然生机,繁衍不息。

在路边的草丛中,停留着一种天生的美食,它形似木耳,匍匐于地,且与农人的笑脸相伴。平日,它蜷缩一团,浑身干枯。但只需一场饱雨,一瞬间便吸吮了雨水和云朵的灵气, 变得丰腴富态。这种菌类,农人称之为地软。

夏日,雨后,山峁间的虹桥还未来得及消散,我们便三五成群地向三牛沟挺进,每人胳膊肘均挎着暗黄色的竹篮。我们踩着泥泞,越柳林,直奔这片有二三里之长的草丛。蹲下身,拨开湿淋淋的草叶,在杂草与泥土中寻觅地软。

地软与包子是绝配。采回来的地软,挑拣去杂草,再用水三番五次地漂洗,经历多项流程后,它终于见得最佳伴侣——土豆粉条。粉条泡软,切成碎丁,拌入旱地红葱,上蒸笼只需一刻钟,人间美味便踩“祥云”蹁跹而来。

采地软,洗细软,做包子程序繁冗,颇费时间,但每一味芳香何尝不是经过劳苦而来的呢?多少年后,我一想到三牛沟,首先想到的仍然是那些毫不起眼的黑生生的地软。在城里,点缀在大街小巷的包子铺星罗棋布,从不少见,地软包子也是每铺必备,只是时光荏苒,流年匆匆,我挑剔的舌尖再也尝不得记忆之中那独具一格的味道了。这兴许是经济繁荣,再不用受饥饿煎熬,于是再好的美食也就缺少了过去的期待。

三牛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一汪池水,它与地软几乎同时出现,同为雨后。其实准确地说,应是雨后山水注成的一潭死水。死水经过时间的沉淀,原先黄浊的肤色消失了,变得澄澈透明,只是池底堆积了厚厚一层泥土,远处望去,还是浑浊一片。

在干旱少雨的黄土高原,一汪池水,绝对是最养眼的。

吃过香气弥漫的地软包子,趁着午后灼热的阳光,我们一些男孩子便会千方百计地想策略,躲过父母的警告,在村庄上村响彻着微微的鼾声时,结伴前往三牛沟。雨后的第三天,最适戏水,第四天以后,随着似火的骄阳毒辣地炙晒,水位会迅捷下降,水池一天比一天干瘪,直至变成一块腴沃的洼地,成为蚁类和苘麻、马堂草、泽漆、稗子的乐园。

十一二岁颜丹鬓绿的孩童们,一个个毫不害臊,迅雷不及掩耳般脱去衣物,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水池中,享受着海洋般温馨的浸泡。阳光浴之后,会偷偷跑进水池附近的玉米地,在玉米地深处,偷得一些红灿灿的西红柿,抵抗酷烈。

泡在池水中的那份欢悦是一种内心殷切的向往与茫然,也何尝不是一抹难以捕捉的光芒!

那些镀着金子般闪耀的时光,缝补了我简陋的童年。如今忆起,在那片花的原野上,依然升腾着不绝的笑声和回不去的怅惘。

 

3

 

童年时,对肉的渴望我从未停止。多年以后,我对肉类已是嗤之以鼻,对于羊肉,牛肉,更是点滴不沾。这搁在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个夏天,天气干旱,村东鸡肠般的小河依然处于一贯的断流状态。对肉的渴望,让我在道德与罪恶的边缘徘徊。由此,我内心的荒野萌生了一切我能想到的法子。这些法子一遍遍被我梳理,好一些的,预测或许可以实现的,我记录于藏在树洞内的纸页中,一些我认为会导致我终生颓靡的,或者是身体会受到极度伤害的,我选择摒弃。比如我曾想杀掉村里的一头恶犬,它长相狰狞,经常对我们大吼大叫,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众人恨不能扒了它的皮,噬了它的骨。但大腿间被另一头野狗咬下的伤疤让我对这条恶犬望而却步。与恶犬相隔数米时,大腿间便隐隐传来阵阵刺痛,犹豫不决了数次后,无奈地用红笔划去这个不明智的选择。即使它再遭人恨,但我终究不是它的对手,很何况听闻杀狗需要采用吊死的极端血腥的方式,我稚嫩的肩膀哪能扛起它笨重的身躯,哪能装得下它滚圆的直逼人心魄的眸光。

另一项计划也在我的内心悄然谋划,既然狗对我来说,犹如攀援险峻的北岳华山,那较它来言,母鸡是不错的选择。母亲在高原随处可见,它为人们提供了唯一的高营养高蛋白的摄取。不选择公鸡是我见识过它的厉害。一日,我们从小镇附近的冯家岔镇水库中逮到一只体型硕大的鲤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步行十几里,才提着水桶把它带回家。鱼在高原上是稀罕物,一进院门便成了焦点。鸡们狗们急忙围拢过来,像是观赏一场小镇圩市上也很难见到的猴戏。一只气宇轩昂的公鸡,雄赳赳地站立在水盆前,它的眼睛里塞满了躁动和不安。公鸡是我家鸡群中间的杰出领袖,我们对鲤鱼的百般呵护,似乎触碰到了它内心的底线,它悄悄凑近水盆前,一个箭步冲过去,只看见它的肉裾狂甩了几下,便用锋利的弯把鱼的眼睛吞咽进肚子,周遭的动物和我们一样,仿若灵魂出窍,呆若碾盘,它们似乎也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就在我们还没有完全缓过来之际,公鸡又把鲤鱼的另一只眼吞下。鲤鱼失了双瞳,发疯似的用尾鳍拍打着水盆,盆子周围立刻溅起了白花花的水花。看着公鸡的疯狂行为,其它鸡也群起而攻击。鲤鱼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肚皮朝天躺在泥土之上,身上被啄得遍体鳞伤。事后,公鸡站立在房檐之上,仰头远望,一副傲视天下的模样。公鸡在我家院子赢得了无尽的荣光,我们的鱼却成了牺牲品,吃鱼计划无果而终。

公鸡自然不敢惹,但整日忙着下蛋育后却始终孤家寡人的母鸡,成了我下一个抓捕的对象。那日傍晚,夕阳恹恹地喘着粗气在西地平线的山峦间呈现着壮志未酬的形态,将最后一缕淡黄色的光色软软地洒向大地,烟岚四散,村庄又陷入柴火香的包裹之中。酒足饭饱的母鸡们摸着滚圆的肚子,悠闲地在枣树下消食着,等待黑色的大幕,将它们一天的光阴遮蔽。母鸡们又一次胸有成竹地觉得自己已将鸡蛋隐藏得天地不知,正为这项宏伟的计划实施得天衣无缝而沾沾自喜。此时,我便猫在不远处的槐树后,对它们的一举一动加以跟踪和注视。有一只母鸡跛着脚,走起路来一高一矮,像一只摇摇晃晃的鸭子。我把目标锁定在跛脚母鸡的身上,就等它落单掉队。还真是上天助我,它缓慢的步伐确实跟不上鸡群的行进,不一会便被远远抛在远处。我放低身子,佯装去摘豆角欲迷惑母鸡。母鸡上了当,一下子被我按在角落里扑闪着翅膀,可就在我得意洋洋之时,它的嘴角嘶吼出一声扯破天际的鸣叫。说时迟那时快,那只趾高气扬的公鸡飞奔而来,还没等我转身远离,就飞在我肩膀上,凑近我的脸颊就是一嘴。钻心的疼痛自头部迅速蔓延周身,我顾不得理会母鸡,急忙捂住已啄破的脸颊,一屁股坐在地方,像个手无缚鸡之力待人宰割的败寇。好在公鸡高抬贵手,并没有继续对我施以暴力,它们像打胜仗了一样,有说有笑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空留我一人坐在豆角蔓下。

长大后我从了文,没学父亲握了一生的铁质农耕工具,反之,握起了笔杆,在纸张上挥斥方遒,书写岁月,想必这都是命中注定了。我尚且连一只母鸡也奈何不了,更何况其他农事。被鸡们战败之后,我再不敢思索从家畜下手。

紫皮茄子合时宜地进入了我的视线。

茄子在那时,几乎每家每户都会种植,由于生长周期快,烹煮简易,颇受人们喜爱。茄子的把儿,有茎有肉,颇有几分骨头和肉的意蕴。既然奈何不了活物,那就从这不会反抗的茄子入手。摘下茄子,我尽可能让它的把儿完整地存在。锅内置水,蒸屉上铺笼布,把茄子把儿一溜放在磁盘中,倒入少量葵花油,撒入花椒面儿,生姜面儿,大料面儿以及盐粒。只需十几分钟,香味就在窑内恣意茁长。揭开锅盖,拿起滚烫的茄子把儿,还真有动物腿部肉纤维般的样貌,啃一口,那浓郁的芳香,齿间旋转,回味无穷。那一次,我第一次通过茄子把儿,解了胃部对肉品的馋!

岁末,在靖边蹬三轮为业的父亲终于回来了,他的脊背上总会背一袋猪肉。猪肉都是城里人不屑一顾的肥膘,父亲通过极低的价钱,从市场购回。而此时,家里的两个暗黄色的盛放猪油的瓷坛子也见了底。母亲会选择厚一些的肥膘,切成小片,置于锅内,熬成猪油,而后一勺一勺盛入瓷坛子。锅底的油渣,是我和妹妹们的馋物。这一天,屋外寒风刺骨,大雪封山,屋内香气逼人,肉香流淌。我们几人抢着替母亲拉风箱,只为能加大火力,早些把猪油炼好,吃到美味的油渣儿。

肥肉炸过的油渣,香脆可口,如果再撒一些辣椒面儿和花椒面儿,味道更甚。

对于肉的渴望,终于在银装素裹的冬日里,得到暂时性的满足。

 

4

 

冬日,清晨,冰冷的月光直直地洒在大地之上。有积雪的地方,闪耀着刺眼的点点光斑。一眼望去,煞白一片。

村庄无声地在永恒的岑寂中熟寐着,大人们尚在梦中,我便从被窝中爬起来,穿上厚厚的棉袄,背上母亲缝制的书包,走出院落。而后挨家挨户,叫醒同伴,走出村庄时,我们的队伍已是非常庞大。

一轮澄澈的明月悬挂在浩瀚的天空,天和地的距离,仿佛从未有过如此遥远。

红红家的院落中,静立着一座铁质大门,黢黑的表面已被雨水腐蚀得锈迹斑斑,像结了疤的肌肤,粗糙,凹凸不整。一日,月光柔和,在等同伴红红的时候,我冷得发颤的双腿似乎已不听我的使唤,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嘴唇刚好碰到铁大门,膝盖被磕破倒没啥,只是嘴唇粘在了铁大门上,用力一拉,一块皮便留在了铁面上,懂得发青的嘴唇,血液一下子堂了下来,嘴唇张也不是,闭也不是,早上的朗读课也没法开口背诵,上课抽查时刚好又叫到我,挨了老师的教训,我内心好生委屈。下课后,自觉自尊心被伤害的我,只得乖巧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同学们挤在我放着的炉子前,被炉火的暖气包围,有说有笑。

放炉火是男生的事情,班主任排好先后顺序,一人一天轮流生火。清晨,校园里一片安静,只有脚步踩在地上的哒哒声,不时从校园传来。生火的男生要去柴房拿一些从枣树上剪掉的枝子,枝子均为十五厘米左右,上面相隔三四厘米就长着一根长刺,稍有不慎就扎进皮肉,拿缝衣针左挑又挑好长时间才能全部取出。玉米秸秆铺底,上面放枣枝,然后放几个褪去玉米的棒子,最后将山西黑炭放在上面,只需五六分钟,炉火就生得旺盛,嘶嘶作响,将炉身烧得通红。

记得一次放学我因贪玩在河沟里玩冰车,结果棉裤渗了很多水,回家时不敢和父母言说,一晚上,灶膛的热度哪里能烘干?走在坝地的时候,我实在不能忍受钻骨的寒冷,点燃了一堆玉米杆子,山沟沟里上学的孩子看到火焰后,急忙都跑来烤火。记忆之中的冬天,似乎都比现在的要冷得多。孩子们一个个围在火堆前,脸庞被火焰耀得红扑扑的。可就在我们投入地烤火的时候,一阵干冷的北风驰来,把带有火星的秸秆直接吹到一大堆玉米垛子上,火势随即呈澎湃之势,熊熊燃烧起来。我们急得团团转,有的用脚去踩,有的从墙体扳土块,但都无济于事,大火很快便把玉米垛子烧得精光。我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那玉米秸秆绝非弃物,而是骡子过冬的宝贵口粮。

眼见上课时间将到,我们没时间在思考,直接四散而逃。

中午放学前,按惯例,所有的年级需站成数排,开一个简短的会议。排名最前的是路队长,路队长负责一路上的队形队列的整齐划一。可那日不同往日,身高愈一米八左右的校长,脸色铁青,我们一看便知,早上的事情,被村民“捅”到了学校。一个个头低矮浑身肿胖衣着破旧的妇女站在台子的一角,身上沾满秸秆烧后的烬物。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像两军对阵前擂响的战鼓一样,咚咚跳个不停。

那日,校长并没有批评我们,而是告诫我们注意防火,以免引起重大伤害。因那时坝地上矗立着很多玉米垛子,且相隔不远。好在玉米垛子主人即使发现把火泼灭,要不定会引燃其他垛子。我突然对邻村那位朴素的妇女生起许多敬佩来,她并没有计较自家的得失,反倒是来到学校提醒校长让学生注意安全。此后,他们家安装了我们三个村子的第一台座机,自此去外地打工的男人们终于和家里有了联系,父亲的消息,我们也能及时得知。那时,父亲会在早上放学前打电话告知下午打过来电话的时间,然后再由那位妇女在得知我放学后站在院落前的山梁上大声告知我,母亲便会准时准点前往她家守候,等待来自数百公里之外的消息。在这之前,父亲春天帮助母亲耕种后离开家,直到腊月才会回来。能知晓他近况的,只有汇款单上一行简短的备注消息,但多为寥寥七字:一切皆好勿挂念。

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们,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连年的高强度劳作,压弯了他们的脊背,沧桑了他们的容颜,但他们质朴的脸上,总会流溢出让人心灵为之温馨为之流连的正气凛然和豁达胸怀。但这也间接地导致了他们在奔向富裕道路的格外艰辛。小镇上,卖铁器的是河南人,卖耗子药的是四川人,卖衣物的是河北人,卖炭的是山西人……似乎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生意场合与他们是绝缘的。

比如父亲,他短暂的一生只接受通过自身力气换来的辛苦钱才安心,擦油罐车、搬家、蹬三轮、送货,做的都是城里最底层的苦活脏活累活,但他赚的每一分钱都理直气壮,问心无愧。即使这样,上天也没有去怜悯他的忠厚与勤快,把最难医治的癌细胞注入他本来健壮的身体,他一生积攒下的血汗钱也没能将他的生命挽留,就连他最希望的为我们家做院墙的事也没完成,便在我十七岁尚在读高二时,止步人生,只有四十几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影响,一年后的我,高考成绩并没有如我如老师们所愿,本来可读本科的我,无奈地选择了一所学费更低的师范类大专院校……

这个选择,影响了我的一生。

父亲走了十年后,母亲靠在城里的饭店刷盘子洗碗,当保姆,喂奶牛攒下的钱,在我们四个儿女都极力反对的境况下,不顾一切地完成了父亲的生前愿望,为我家筑了一排砖墙。之前形影不离地跟在母亲身后的忧郁,终于拨云见日,一扫而光了。  

虽然如今它能围住的只是冰冷的窑洞,只是疯长的杂草。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川无锦绣,狂风阵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去砖木全用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水肯漏。沙土筑墙头,灯油壁上流,肮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客到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剁面调盐韭,待人实亲厚。猪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尽方丢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且将就,毛毡铺炕被褥皮袄凑。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步入黉门,文章便罢手。匾额挂门楼,荣华尽享够,嫖风浪荡懒向长安走。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尘满头,丑面腥膻口,面皮似铁锈。黑漆钢叉手,衣裤不遮丑,云雨巫山哪管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沙丘,鞑靼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语出不离球,礼貌何谈周,圣人之道此地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这首《七笔勾》相传为清光绪年间一位翰林学士所作,在他的诗中,陕北高原就是一处一无是处的蛮荒之地。《七笔勾》诗句间言语多讥诮,在陕北高原曾流传甚广,尤其最后一句“圣人之道此地偏遗漏”。如今,陕北这片瘠薄的高原再不是原来那般模样。煤气油盐让它终于迎来了迟到的高光时刻。“圣人之道此地偏遗漏”的形容早已没了书写之地。 

前些日子,微信群里传来一段航拍视频,我曾生活过十几年的村庄,已是瓜果飘香,绿意盎然。不适宜耕种的山峁梯田上,一株株浓郁的林木正将它原本的浅黄色肤色变得翠绿,一条条蛇行的水泥路通遍每一个如珍珠般散落在高原上的村庄。只是守护着村庄的人越来越少,经济的发展在另一方面,促使了人们更快地远离了这片世代生活过的土地。

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人们对这片土地的背叛,并不是人们少了疼惜,少了流连。古语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之说,被穷困缠身了千年的陕北人,正带着他们骨子里晨炊星饭般的勤劳,夙兴夜寐地劳作在霓虹闪烁的另一片“田地”。

大地无声,雁过无痕。

历史不会忘记,腐朽黑暗的明末朱家大厦,是在渊谋远虑的农民起义军首领李自成手中瞬间倾塌的,二万五千里的长征,是在生活着虎头虎脑的头绾羊肚子手巾身披羊皮袄子的黄土高原停止的,新时代下波涛翻滚的浪潮中,高原人不会缺席,也永远不会缺席。不论过去,不论未来,时间的无声大书都将给予这群人最好的标榜。

《七笔勾》只是历史中一个淡淡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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