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眼前这些断壁残垣下,久久地沉思着。
春天的风,柔婉而细腻。它带着我的思绪,走了很远很远。远山,一片朦胧,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纱。还不能看到一丁点的绿意,目所能及之处,一片苍茫,冷寂,孤凄。灰色的云朵,一片挨着一片,一直蔓延到灰蒙蒙的最远处。这里山的走势,已经偃旗息鼓,很委婉了,没了黄土高原的恢弘嵯峨,像只温顺的小羊,静谧地匍匐着。再往北几公里,就成了一望无际的平地。这里是黄土高原止步的地方,或者说是迈步的地方。村民们称之为,麻黄梁。
麻黄梁一路向南,是纵深豪迈的黄土高原,是粗粝结痂的信天游,反之,成了毛乌素边缘的草地,成了蒙古马曾驰骋的辽远大地。一座座倾颓的墩台,还在不高的山峁上伫立,它已经老得没了血肉,只剩残缺的轮廓。明时卫城,大多得以涅槃,重归大地的温存,它的身躯之上,不久就会生出沉甸甸的谷穗。仿佛一切都在历史中循环,筑成长城的泥土,又在静默中回了家。墩台和城堡,只能恍若隔世般看着谷穗,眼神中盈满憧憬,它们还没有完全被大地接纳。
山坡上长满了低矮的杏树,一棵棵有序排列。有羊群穿梭其间,牧羊的老者靠在土坳上,悠闲地假寐。枯黄的草,轻轻地在春风中摇曳,似乎在诉说着一件远远的经不起风吹的往事,似乎在低语着昨日一抹抹已经淡然的惆怅。野兔见了人影,也不惧怕,仍在草丛的遮蔽下持续着自己的行为,刨食或者求偶。
而我眼前的这座古堡,似乎将这一切看淡,它从容地矗立着,没有丝毫波澜。走近一块竖起的旧碑,我才看清了它的名字——双山堡。
它早没了华丽的外衣,只剩下残缺的腐化的夯土堆,看起来像是一位清癯的老者,瘦骨嶙峋。夯土堆上的砖石,大概和全国各地许多城堡经历过的一样,被附近的村民剥离而去,成了新的围墙,新的房舍,获得第二次短目的新生。40公里之外的老榆林城,我便在东城墙墙根下的居民区里,看到了城砖的身影,这些城砖明显要比平日见到的长而宽。好在如今城墙脚下的住户已经拆迁,那些城砖可能又被砌进维修的城墙上。
浑身长满刺的枸杞,密密匝匝地占领了夯土堆。冷兵器已经远去,但冷兵器留下的锋芒,依旧显露在枸杞的刺尖。没了齐整的外衣,它们自告奋勇,仍拒绝着心怀叵测的人们。
二
春日的阳光下,我与几只欢快的鸟儿相逢。它们扑扇着翅膀,叽叽喳喳,在我不远处觅食,谈情。双山堡,一下子活灵灵了起来。这样的情景,枕戈待旦的兵士曾经一定也曾遇过。
下了车,顺着一条小坡,我和妻子朝着堡中走去。新修的城门,低矮,狭仄,与双山堡的姿态有些格格不入。满地的瓦片、瓷片,铺就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它们在中午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没有谁会在意它们的存在,它们无助地躺在地上,每来一辆车,每来一拨人,身体都要再次碎裂成数块。城堡内的建筑,已经寥寥无几,我能看到更多的,是一片踩上去松软的田地。庙宇,却很少被破坏,这些在百姓心中神圣的殿堂,无论如何,人们还是会去保护的。除却庙宇,这里所有的建筑,都化成了烟云。
据清道光年《榆林府志·卷六》记载:
双山堡明正统间筑水地寨,成化时余子俊移筑今堡,并柳树会兵守之。
城在山冈,周三里九十步,高一丈九尺,东西南门三,楼铺二十四座,东北深沟,南面峻坡深壑,惟西稍平,系极冲中地。
屯驻军丁及守瞭军共660名,配马331匹,设操守、坐堡、守备各1员,清康熙年屯驻守兵100名,设守备1员统辖。
双山堡另有一个浪漫的别称,凤凰城,相传这里曾是凤凰栖身的地方,我想一定是一位有着文人情怀的将军起的名字,以便冲淡人们对作为军事用途的城堡冰冷的印象。那么,我有理由相信,这些断壁残垣之下,肯定埋葬着无数的诗情画意,无数的斗转乾坤,无数的胜利凯歌。
我把一枚黑色的瓦片,拂去尘埃。它神秘的断缺处,是否曾沐浴过将军的彷徨和孤寂。我想着曾经主宰凤凰城的将军,一定是范仲淹之类的主宰文武的圣人,只是历史的大笔,并没有向他倾斜……
蒿草脱离了大地,风一吹,就翻滚着溜圆的形体,骨碌碌地跑。它碎如米粒的种子,洒落得到处都是。深深的车辙,填满了虚沃的散土,轻轻踏上去,很快就会附着许多尘土。兴许是有了土城墙的围挡,它们才没有被风撸去,留下温润的身体,抚摸着历史的悠远。
很多庙宇,已显老态。斑驳的砖面,灰塌塌的,像是被火烧灼了一般,黑不溜秋,毫不起眼,但正是这种被时间之母浇灌的旧,才得以显现凤凰山的老。
朝着一座类似魁星楼的建筑走去,它外形如西安钟楼一般,只是一层并非为过道,里面依旧有神灵居住,透过破损的窗纸望去,光线一束束射在幽暗的空间内,更显得莫测了很多。
一条只容一人攀爬的砖石台阶,狭窄逼仄,遥想当年,驻守双山堡的六百甲士,每到月圆之夜,一定会有人放下冰冷的长矛,点一炷长香,流两行清泪,对月抒怀。
所有的建筑都已被历史屠戮,只有这一座座修葺了再修葺的庙宇,不管年岁如何变迁,总会站在风雨之中矗立着……
三
1470年7月,凤凰城外草木苍翠,碧波万顷。生于河南夏邑的朱永身披大氅,手抚长剑,在凤凰城的阅兵台上,目光如炬。
不可计数的战士同仇敌忾,威风凛凛。不远处,蒙古鞑靼阿罗出部万余人长弓饮月,弯刀霍霍,长途跋涉,意取凤凰城。凤凰以北,一马平川,绿洲遍布,凤凰以南,沟壑纵深,峁梁交错。阿罗出部兵分五路,剑指凤凰城。
最惨烈的战事发生在开荒川上,彼时狼烟四起,战马嘶鸣。明朝将士浴血奋战,阿罗出部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这是史书记录发生在凤凰城的一次战争。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兵士命丧凤凰城。凤凰城下,壁立千仞,千沟万壑。又有谁知晓,那些迂回曲折的沟壑之间,曾留下多少白骨森森?
如今,阅兵台早没了踪迹,只有凤凰城下的山峦,仍然像沁了血一样殷红。
距离阅兵台百米开外的凤凰城南门内,有五孔窑洞孑然而立。
乍一看,似与散落在黄土高原上的窑洞别无二致。讽刺的是,谁能想到,在这个曾经的荒蛮之地,窑洞内曾衣袂翩翩,灯红酒绿,夜夜笙歌。
明末清初,官府在这几孔窑洞内设立“官妓”,那时官府入不敷出,军务开支庞大,就这样,正值最美华年的女子,用另一种方式,充盈着国库。这样的场合似与凤凰城遍地可见的庙宇格格不入,但它确在历史中长期存在。
翻阅资料,笔者得知在中国古代,妓女由宫妓、营妓、官妓、家妓和民妓组成。前三类属国营妓女,编入国家正式乐籍,后两类属于私营妓女。春秋时期,齐国管仲便设立官妓,收取税金。而后汉武帝又创立了营妓制度。明代官府让官妓面向市场,以增加财政收入。这些以牺牲妇女权益为基础的残害制度,直到清朝雍正时才真正退出历史舞台。
我不敢去触摸这段逝去的云烟,它们一定夹杂着剪不断的辛酸和苦楚。在这瘠薄之地,有的只是遮天蔽日的黄沙漫漫,有的只是烽火四起的狼烟滚滚。这些风华之事,早被风吹得没了踪迹。无人愿意去揭开这些历史的伤疤,我想时间一定能抚慰那些远去的魂灵,给予她们应有的尊崇。
距五孔窑洞几百米处,有一雕龙画栋的青石牌坊,上书崇山寺。崇山寺与其他地方的寺院如出一辙。值得一提的是,崇山寺后院有一棵古老的木瓜树,树皮灰褐,遍布裂纹,但枝干高大,并没有苍老之意。木瓜树可避邪,旧称“降龙木”。木瓜树在此生长了究竟有多少年岁,无人得知。崇山寺建于明代,大概推算,木瓜树已在这里驻扎了六百余年,它曾见证了凤凰城的兴起和繁华,也见证了凤凰城的没落与寂寥……我宁愿相信,那年,虎步龙行的将军朱永,也一定曾从木瓜树蓊郁的树影下走过,或许在树下进行过沙盘演练也不一定呢?
崇山寺一箭之遥,还有一沧桑庙宇,石匾上赫然写着山西夫子。夫子,指对年长而饱学之人的尊称。鲁国孔圣人,便被后人尊称孔夫子。那山西夫子是何人?为何古代榆绥边防之地会出现山西夫子?
走进庙门,入门处供奉两匹马,赤兔和的卢,我豁然开朗。原来山西夫子,指的是武圣人关羽。关羽相传为山西运城人,尊称山西夫子,便顺理成章了。这样的称谓,在全国,亦是首屈一指吧。
早春,凤凰城没有绿意的包裹,苍凉悲怆,游人稀少。那枝头的麻雀,却是一个劲地鸣啭着,凤凰山,就更加寂寞了。
伫立在荒寥的凤凰城向北望去,隐没在朦胧之中的战国长城、秦长城、汉长城、隋长城、明长城皆从远处蜿蜒而过,它们随山势扶摇直上,直达万里之遥。这些动辄数万劳苦大众修建起来的绵绵长城,如今大多被黄沙吞噬,只留下残存的瓦片、无语的墩台、摇曳的荒莠。
这是时代的挽歌,也是时代的赞歌。
凤凰城的车辚马萧,早不知在哪个月夜遁去,那些远离故土一批又一批守卫疆土的军士,业已化成白骨。江山如他们所愿,四海升平,民安国泰。唯愿春天的风,能为他们捎去和平之光,照亮他们的目光炯炯,照亮他们的艰辛岁月,照亮他们的弥留之音。
待到三月,春风习习,万物复苏,那红遍满山的杏花,一定会以更加特殊的方式祭奠这些远去的时光。这块被战火蹂躏的大地,再不会出现刀光剑影,鼓角争鸣,有的只是春光灿灿,莺燕归来,草木翩跹,鸟语呢喃。
远处,一座座白色的风力发电设备迎风而立,这里秦汉之风,隋唐之风,明清之风,终究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