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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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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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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录


维系着我安静的,是旧的斑驳时光。

季节的光色,韵染了午后的城市。借着楼层的缝隙,阳光打在淡蓝色的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白。这些本来柔弱的光芒,竟一瞬间硬朗起来,像是援军到来时即将解困的古代军队,杀气腾起,咄咄逼人。

叶片脱离了母树的坚持,如初出茅庐的徒儿,飞向未知世界,它如何也预料不到,一场霜冻就要来临。可那短暂的脱缰时光,也点缀了不多的时日,让经历,乘上驰骋的扶摇。

走在路上,耳畔吹过的,是清冷。我觉得它有时像极了我的心境,多了一些寂寞,多了一些不在意。

有时候,长期生活的地方,也不曾感受到半点温存,它始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人们川流不息,你来我往,可这一切,绝非我所要的。待久了,就想着说一些话,亲近一些人。于是把自己丢进晚市,不买什么,只是与人擦肩而过,偶尔听几句他们嘴角不着边际的言语。这是我最亲近城市的方式。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却顺着我的耳廓,瞬息远遁。

夜色稠密,嘈杂的晚市上点起了灯光。它们或明或暗,照亮的是生活,还有嘴角呼出的热气。正是这时,才会瞬间发现自己,原来正在与整个世界妥协。那时的父亲,也是这般感受吗?

十九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夜疏风时断时续,吹得窗棂,呼哧作响。

月悬暗枝,一片白茫。父亲躺在后炕,眼神中少了明亮。他呆呆地望向窗外,月光流苏般倾泻而下。他蜡黄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瘦削的身体,浅挪一下,都格外艰难。

深深的皱纹,凝成了结,紧紧贴在脸上。母亲时睡时醒,眼睛红肿。父亲的时日不多了。唯有他自己,在暗夜,一直醒着,一直醒着……任疼痛,吞噬身体,父亲似已麻木。辛劳半生,最终却没跨过中年的坎。

人间苍茫,诸事蹉跎。

 

 

冬日的夜里,道路干冷,踩在上面,发出硬邦邦的声响。

骡子,驮着采石场的石头,在月色下的东条(地名),喘着粗气,缓缓而行。父亲手持皮鞭,嘴角叼着纸烟,沉默地走着。

山村的冬夜,静得出奇。虫吟鸟嘶,都没了踪迹。

父亲极善歌唱,流传在高原古老又古老的信天游,总会在他嘴里,唱出新意。而此刻纵是倦意满满,他低声也不会哼唱几声。而或有几声孩提的哭喊,有汉子一长一短的深鼾,有风吹瓷碗坠地的刺耳。

父亲驮着低矮的身影,寂然不语。

采石场距宅基地东条,约莫六七里路。道路,安稳地摆在沟谷间。父亲和骡子,一前一后,踽踽前行。过两座小庙,三座石桥,四眼水井,然后爬坡向山,便到了东条。

东条是新舍沟村民,新开辟的。之前大多住在红崖渠。开枝蔓叶,人们向西发展,东条山坡上,就有了一孔孔新窑。父亲选了一块坡地,开山箍窑。窑洞旁,是曾祖父的坟茔。坟茔前,只有方石桌一座,无碑无文,蒿草依依。

新窑地基,父亲已经挖好。接下来,便是石头。有了石头,新窑就有了希望,便可雇石匠,錾刻花纹,进而砌墙箍窑。

此前,父亲一直借住三叔家的偏窑,生活之间,难免磕磕碰碰。父亲便下定决心,开辟新家。春种,夏锄,秋收,父亲一半务农,一半外出务工。只余冬天,没了活计,才可将窑洞大业,继续进行。时间,于父亲而言,最是珍贵。白天,夜晚的,他都需好生利用。他远走三边,骑着人力三轮车,载着瓜果梨枣,走街串巷,一路叫卖。

石头,被父亲码放得整整齐齐。不论条石,块石,他都独自搬上卸下。

终有一年,三孔窑洞的石头,全部置办妥当,父亲拿着烟酒,雇请匠人,破土箍窑。一个月功夫,三孔窑洞,威武而立。窑洞的南面,父亲又留了第四孔窑洞的位置。

多年以后,父亲才积攒够第四孔窑洞的所需。而院墙,却是在他入土多年后,母亲才延续了他的构想,圈了起来。

只是,自此小院内,再没了欢声笑语。回老家的次数,随着祖父祖母的逝去,越来越少。有时回去,也亦是草草上坟,不到一个小时,便转身远去。

大门,锁着一院的荒草和记忆,渐渐变得颓败。

那方父亲心与血堆砌起来的院落,却成了我内心解不开的结。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父亲一生拼搏的血汗,换来的也终是荒坟一座。父亲的坟茔坐东面西,在一个唤名为张弘家峁的山坡上,山坡的对面,就是他和母亲开荒的边地。

那年仲春,我踏着雨后的沃土,回到山腰遍布红枣树的那山头,红葱正郁茂地生长,薤白擎举着白色的花蕊,临风轻舞。每一寸土地,似乎依然奏响着,童年的铃音。顺着山路,逶迤而行。红崖上,是横长的酸枣树,一簇簇,灵动浩然,别具风骨。

张弘家峁,甜草随处可见。或者是远走他乡,或者是后继无人,有两条梯田,在我记忆中,一直荒废。

初识甘草,来自父亲。那日,父亲挖出甘草,褪去根,用衣襟轻轻擦拭,浅黄的根茎便显出真身。父亲递给我一条,说它叫甜草,味道甘甜。随即,他自己嘴角也嚼了一条。甜草入口,那沁人心脾的甜,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大山的魅力。

集市上商贩虽不收甘草,但甘草却成了我进山的重要收获。镇子的集市,逢五开放。平日有时间,我便手持铁䦆头,来到梯田上,挖甜草,挖远志。甜草的甘甜,长时间滋润着我的少年时光。

远志娇小,要仔细查看,才可发现。集市商贩,不收甜草,只收远志。甜草就成了烈日高照时刨远志时的及时干饮。后来,才渐渐得知,甘草和远志一样,亦是多年生本草,可入药,清热解毒、祛痰止咳

张弘家峁,倾注了父亲大量的心血。

彼时,新箍的窑洞,离村子水井,足有四里地。早上,只能肩挑扁担,在铁桶清脆的碰撞声中,下山取水,甚是艰辛。于是,父亲和左邻右舍商议,在三牛沟开井取水,而后铺设管道,把水引上山,引进院落,人们一拍而合。如今看来,这是一项多么宏伟的工程,它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多年取水困难的难题。

接下来,便是选址。三牛沟原有一水库,后修建坝地,取土填埋,前后已有几十年。循着老一辈口中水口的大概位置,人们持镐头、铁锹、䦆头,从一片生满芦苇的地方,开挖。男人们打炮眼,上炸药,安雷管,女人们蒸馒头、熬稀粥、挑水送饭,提供后勤。

只十余日,指头粗的山泉水,就顺着石头的缝隙,汩汩而出。

人们喜极而泣,水井很快便修筑完工。更大的艰难,是掩埋水管,引水上山。为了不影响庄稼,只能秋收开工。

一时间,山头人影涌动。嚼甜草又成了人们倦意满身后,除却香烟,最恬然的享受。

父亲身材低矮,壕沟里方便自如。他被深沟掩住的低矮,只有顺着金丝猴纸烟漫出的烟气,才能寻到。经过秋冬之交近一个月的努力,壕沟毕。又经数日,压水管,回土,取水工程即告成。当清澈的山泉水顺着水管涌出的那一刻,纯澈的笑容,久久不息。

多年以后,我才深刻明白这项工程之于家庭的意义。菠菜、韭菜、西红柿、黄瓜、茄子、莴苣、尖椒、西葫芦,这些新鲜的蔬菜自此走进了我贫寒的家庭,甚至母亲还播种了香瓜、西瓜等。那些硕果累累的夏日,母亲变着法子给我们调剂饭食,让那些瘠薄的岁月,多了诸多温馨。

清风依依,时光茫茫。

父亲永眠之地上,那条水管依旧源源不断地劳作着,那些生生不息的甜草依旧蓬蓬勃勃地生长着,那些镀满金色的岁月依旧在记忆之河翻腾着……

 

 

挺拔的杨树在山坳迎风昂扬。

它们整齐站队,叶茂枝繁,密密层层,守候着高原深处这处偌大的院落。如今,空阔的院落上再也听不到孩提们嬉闹的笑声和琅琅的读书声。

院落里,承载着太多记忆的老枣树,孤苦地向天空摸索着什么,皴裂的树皮,写满沧桑。

斑驳的墙体上,还能隐约看出: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锻炼身体,保卫祖国。

这是一所毫不起眼的乡村学校。也是父亲带着对我的无限希望,送我上学的学校。

学校操场上,曾生长着一畦畦向阳而生的蔬菜,它们为四五名老师提供着早晚餐食。那里种植的蔬菜一直都很旺盛,体态丰盈,随风摇曳。

在单调的校园生活中,一年一度的运动会,绝对算得上是学校最为隆重的活动。运动会一般在每年七月举行。每到运动会举行时日,邻近乡里的农人们就会放下锄头,换上干净的衣服,笑盈盈地来学校操场观看。

运动会简单质朴,参加比赛的小运动员们,甚至没有统一的着装,家庭条件稍好的买一双回力足球鞋,就是运动会中最大的亮色。

小商小贩早就得知了消息,早早来到操场。生意最好的,是麻花摊,香脆可口,着实馋人。父亲从皱巴巴的衣兜内,拿出两毛钱,然后买一根麻花给我。

运动会的项目不多,田径和乒乓球是重头戏。

比赛跑道用白石灰画出,较宽。父亲和我围站在赛道前,盯着小小的运动员。当挂在杨树上旧犁铧被敲响后,赛场上你追我赶,争得面红耳赤。

乒乓球项目参赛的学生最多。那时的乒乓案,是用砖头垒砌的,表面均匀抹一层水泥,但四周,早已被侵蚀得皱皱巴巴。乒乓球案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我和父亲,忽而气凝,忽而大声欢呼。

赢者笑意盈盈,面含春风,输者垂头丧气,表情黯然。

和父亲看运动会的那份热烈和激情,是出现在我内心一帧帧最美的风景,那风景永远是那样葱茏。

 

 

年,应是1998

风,悠悠地从山崖而来。郁茂的野酸枣树圆润犹如黄豆般大小的青粒,风中若隐若现。

父亲承包了一块地,耕了一大片西瓜。

西瓜地被酸枣枝围得密密匝匝。边边角角的劣地,父亲还种了一些甜瓜。那年雨水出奇的多,隔几日便下一场雨,西瓜一颗颗裸露在地表,着实喜人。

月刚过半,西瓜争先恐后成熟。父亲一颗颗挑选着最好的瓜,搬上骡车,太阳还没铺洒下来,就在骡铃的叮叮咣咣中出发了。

滚圆的西瓜在父亲声声叫喊下,被小心地抱上坡,为人们对抗夏日增加了底气。

月色如水,父亲赶着骡车,缓缓归来。一路清苦,唯有古老又古老的信天游,才能排遣内心的孤苦。于是在远离村庄的小道上,总会传来声声时断时续的歌子。父亲嗓音浑厚,清澈,信天游唱得极好。

骡车所到之处,草木和月光一样,可以享受父亲歌声。歌声一边传,一边就变成了岁月。好几次,我睡在骡车内,父亲的歌声拍打着我,父与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一直持续……

又一次回家,院墙里的草子,疯长。

窑洞门框上的油漆,裂了缝,落了土,有的正在卷,有的已经掉落。

母亲盖的平房,端端地坐落着,里面杂七杂八的物品,不经人的擦拭,锈迹斑斑。小院旁边的那条葡萄藤,那棵夏桃,早早把院落丢弃,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唯有几株黄花菜和札蒙花,一年又一年地生长着

如今,父亲的骡车落满尘埃。被丢弃在墙角,风栉雨沐。它的主人,那头苍色的骡子,早已隐去了身影。远去的,还包括挽着头巾赶骡子的父亲。

但我知道,黄土高原的褶皱处,闪着白光的路上,那些随风摇曳的草子,那些花开花落的老槐树,定会记得,父亲的歌子。

 

 

和许多陕北人家一样,我家门前也有一片枣树。每天清晨和向晚,都被浮游的烟岚遮掩。

枣树父亲亲植,父亲总说,枣树能养活了他这一辈,也能养活了我这一辈,还有他的孙子一辈。

春天,父亲踮着脚尖,剪掉枣树的零零碎碎,枝枝末末。他像一个深情专注的理发师,一刀刀修剪着枣树。从早上到天黑,剪了一棵又一棵。夏天,父亲一担一担挑水,然后倒进枣树根部干涸的土地。第二天,枣树就变得容光焕发,浓郁苍翠。深秋,当瑟瑟的秋风轮番清扫着陕北高原的时候,枣树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起先,黄了树叶,而后,软了枣子。红柳条编就的筐子,像开遍山野的打碗碗花,密布村庄。父亲爬上枣树,将最高处的几颗枣子,抖了下来。

那一刻,父亲也长成了褪去树叶和果子的枣树。

枣馒头、枣黄、黄米枣窝窝……这些甜美的食物,总能让我的味蕾,一次次绽放。

枣树是唯一的经济林木,也是父亲心头最牵挂的,直到他弥留之际,依然对枣树念念不忘。如今,枣树鲜有人打理,颗颗枣子,散落一地,如同父亲最后的那抹忧伤。

十九年前的那个夜晚,正值中年的父亲,在病痛中再没等到远在百里之外求学的我,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当我再次看到父亲时,他无声地躺在棺木中,再不被生活和病魔困扰。

当我渐入中年,总一遍遍在记忆中,不断追寻父亲曾和我一起的时光。

可父亲离开我已近二十年,无论我怎样努力,那些泛黄的时光,都如秋叶般萧索,有的甚至悄悄剥离了我的记忆……

身后,玻璃窗外的阳光如一盏金黄的茶水,渐渐坠落。一座接着一座的高楼似成了远山,起起伏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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