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的苦祈
铜锣突兀的清脆声,在干旱的高原,持续敲响着。持锣的陕北汉子,瘦骨嶙峋,凹进去的眼眶没有一丝灵光,显得有些杂沓。他一手拿着一根槐木棍,一手提着铜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滚烫的地面,灼烧着赤脚裸上身的人们。跋扈的骄阳,已把他们粗红的肌肤晒出一圈圈死皮。他们顾不得抓挠,不时还要在裂开缝子的唇间,随着雨师挚诚地祷告,吼出黎民大众的心声:
救万民啊,救万民!
湛蓝的天空,万里晴空。苍穹如同一把巨硕的大伞,紧紧地扣在大地的上空。这把上苍打造的巨伞和大地严丝合缝,透不出任何游动的风。一切都是闷热的,无声的。黄土地上的庄稼,已被彪悍的溽热折磨得萎靡不振,毫无生机。黄豆叶子,已经发黄发干,用手一捏,就成碎片。沟壑里的那条小河,也在烈阳的威逼下,把身躯缩得越来越小,直到融入河床,露出黑灰色的河泥,而河泥,也会在很快的时间内,裂缝,起皮……
雨师是祈雨的灵魂人物。它作为龙王在人间的声音,在庄户人家看来,是神一般的存在。他的言语,是分量极重的。祈雨的第一件事,便是卜卦。在陕北,八面的卦器通体发黑,中间粗,两端细。将卦器置于卦盘之上,轻轻推之,哪一面卦辞朝上,即为神灵的旨意。通常有上上大吉、上下中平、三日雨节、五谷丰登、行人早回、口愿不明等卦辞。祈雨,不是何时就可以的。首先得请神问卦,看龙王是否同意,如若同意,就有后面繁琐复杂的流程,如若不同意,就只能行人早回了。雨师虔诚地站在龙王庙的塑像前,深情凝重,龙王塑像前,已经跪满了前来索卦的人们。
雨师在敲完洪亮的铜钟后,开始问卦:今年久旱不雨,黎民百姓受苦受难,庄稼不生根,牛羊不出圈,鸡狗不出窝,大河晒成一条线,小河晒的不见面,可否请龙王铺云,体恤黎民,下一场饱雨。如若同意,请给卦辞万事大吉,如若不成,请给行人早回。
雨师示意村人磕头。村人齐刷刷地在龙王庙前磕着头,豆大的汗水已顺着脸颊滴落地面。他们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顿时,短暂的碰触地面的咚咚声便在庙宇的院落如窑檐滴落的雨滴般响了起来。村人们是多么渴望有一场饱雨呀。他们表情深沉,面露难色,将布于脸面的沟沟皱纹,缩得更深了。祈雨,成了村庄最后的希望。
雨师斜跪在神像前的香案前,在缕缕檀香的缠绕中,持卦器在香火之上绕一圈,然后举过头顶,轻轻地滚动卦器。所有人屏息凝气,眼睛直直地看着雨师卦盘中卦器的走向。一声沉闷的滚动声后,卦器静静地停靠在了挂盘的下端。雨师双手托起卦器,面显悦色,神示为上上大吉。所有人见状表情舒展,一声声悠长的呼气此起彼伏,昭示了刚才内心的杂躁和不安。雨师又一次示意人们磕头谢恩。磕毕,雨师和众人走出狭窄的庙室,随即嘱咐众人折柳枝为冠,上身赤裸,脚不带鞋。然后选壮硕青年八人,分为两队,在一切准备就绪后抬神楼子求圣水。神楼子是一种类似于古时轿子的装置,前后各有两人肩扛。楼子为木质结构,仿庙宇外观而剡,雕梁画栋,边檐欲飞。内置龙王牌位。在雨师的安排下,一切准备妥当后将择吉时,正式祈雨。
良时已到,雨师在众人帮助下把代表蓬勃生命力的柳树条插在神楼之上,旋即叩请龙王出府坐于神楼子之上。四位壮汉扛起神楼。雨师手中逮了一束柳条,顿了顿身子,用粗犷的嗓音大声唱了起来。这唱词,便是祈雨词。在陕北,人们谓之叫雨。你听,那质朴无华的歌词,在顿挫粗粝的声调中,一句句顺着喉咙被吼了出来:
南海观音早铺云,
清风细雨救万民,
平地上来一朵云,
观音菩萨云上站,
雷声响在当天上,
好雨洒在这四方。
抬神楼的汉子仿若是神灵附了身,脚步已经脱离了自身的指挥,左摇右摆起舞开来。提铜锣的汉子,不时敲着。跟随在身边的雨师,他那高亢激扬的嗓子,把黎民大众的祈愿全都掺和进悲怆的歌子中。烈焰般的阳光炙烤着地面,赤脚踩上去很快便灼起了水泡来。汉子们全然不顾这些,跟着龙王的坐轿,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场精神慰藉的洪流中。所到之处,路上不见一人。依照古人留下的说法,妇女和儿童最好不能见此情景,以免脱口而出的戏语玷污了对神灵的挚诚。这一天,除了男人,女人和孩子们都呆在家里。孩子们三五一群坐在院落的阴凉处玩定老虎、抓羊骨子等游戏,妇女们则盘腿坐在炕上,用麻绳搓成的细线纳着鞋底。在陕北,纳鞋底做布鞋是所有的妇女必须会的一项技能。一厘米厚的鞋底上,密密匝匝地显现着针线爬过的印记。那鞋底,是把破旧的衣服涂上面糊一层一层粘起来的,不仅穿着舒适,而且耐穿。如果换作工厂里加工出来的鞋子,它们是经不住高原黄土的摩擦的。
抬神楼的队伍从龙王庙出来,一路沿着蜿蜒的小道,拜谒村子周围所有的神灵,以期能得到众神的护佑,早日降雨。水神娘娘是最后需要拜谒的。黄土高原上,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水神娘娘。水神娘娘庙一般修建在河流的源头。水,是困扰黄土高原千百年来最大的问题,生活在高原的人们,对于水的渴盼和呵护,古就有之。而散落在高原最多的庙宇,就是龙王庙和水神庙。这也从另一个层面表述了世代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们的生活状态。已驰骋了数个小时的队伍,像被烈阳灼晒的苗子,耷拉着脑袋,一片死寂。而只有那跟随雨师响彻沟谷山间的祈雨调,却依旧显得十分硬朗,丝毫没有因为身体的倦态而打折扣。这些瘦弱的汉子们,肌肤被烈阳晒得彤红,嘴唇也悄然晒起了裂痕。雨师一边走,一边用亘古不变的曲调唱着:
西天古佛要显灵,
十分海雨救万民,
龙王出府下海雨,
早下海雨早显灵。
雨师唱罢,队伍里所有的人齐声接着,救万民——
那声声从内心嘶吼出来的“救万民”,夹杂了多少之于贫瘠的愤懑。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人们才能够将深深驻扎在内心的不甘和恓惶化作干瘪的调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撕裂出来。那声声“救万民”不止是唱给神灵的,更是向自我的倾诉。或许,在莽苍的黄土高原上,被恶略的生态环境一年年欺压下的百姓,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简单地慰藉内心的杂陈。
一声铜锣敲响,那清脆的声音,就掠过萎蔫的庄稼地,朝着逼仄的山崖撞去。数十米高的山崖之上,高原人一撅头一䦆头开垦出畦畦良田,在春风温润的轻抚之下,芽苗破土生根,却终究耐不住夏日的苦旱。崖畔上的圪针林,不论庄稼收成如何,却日夜守卫,像极了这方水土养育的恓惶老百姓。
队伍在水神娘娘庙停了下来。水神娘娘庙修建在一个高台上,空间狭小,容不下队伍中所有的人。雨师一个人走进庙内,队伍的其他人除却抬神楼的全都跪在高台下。雨师烧纸香点香,敲响铜钟。跪在台下的汉子们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又重重地磕在地面。
雨师清了清嗓子,朝庙外唾了口痰,高声唱起来。他的嗓子,已经没有了出发时的浑厚,变得沙哑起来:
水神娘娘水门开,
十分的海雨,救万民。
水神娘娘水门开,
带海的神雨取出来。
水神娘娘你把水门开,
真情的圣水举起来。
水神娘娘你把水门开,
龙王老爷取水来。
“救万民——”,所有的人齐声唱道。他们头顶编织的柳叶帽,已在骄阳的无情炙烤下变得干枯。雨师拿起黑色的瓷质圣水瓶,在水神娘娘庙前的出水口,满满接了一瓶清水。透过飘曳的树影闪烁着耀眼光斑的水源滢澈清亮,溅起朵朵水花。雨师双手将瓷瓶紧紧拥在怀里,在神楼的前引下,前往龙王庙。
烈日当空。脚下的高原,却匍匐着身体,似乎已经苟延残喘,尽显老态。
所有的人再一次跪在龙王庙前,他们的身体面貌已经早不如前,烈阳的摧残已让每个人身上溢满疲倦。尤其是扛神楼子的八个汉子,肩膀上已被一道道渗血的口子覆盖着,黑青色的红肿,像是滴在宣纸上的墨汁,朝着四面洇了开来。
雨师拿起圣水,走在神楼前,虔诚问道:龙王老人家,圣水已经取回来,如果现在洒圣水,请靠前一步。
神楼子果真朝前晃了一下。雨师旋即拿起黑瓷瓶,朝着庙宇内洒了起来。那清冽的水滴,像一串串珍珠,在空气中缓缓滴落。香案上,已经跟摆满了丰盛的贡品,油炸的整鸡,馥郁的醉枣,还有新鲜的瓜果。雨师在香案前洒了一圈圣水。又用相同的曲调唱了起来:
晒坏了,晒坏了,
五谷苗子晒干了,
龙王老人家呦,救万民
杨柳梢,水上漂,
清风细雨洒青苗,
龙王老人家呦,救万民
水神娘娘水门开,
众位神灵放水来,
众位仙人呦,救万民。
正值晌午,烈日炎炎。热浪正袭击着高原的一切。也正是这个时候,队伍们又朝着村子里最高的山茆,前行了。滚烫的地面上一双双赤着的脚丫子,是如此沉稳。他们丝毫没有因为滚烫而全然忘形。他们的意志,如钢铁般坚硬。上山的路窄狭,崎岖。人们排成一列,背着柴草,贡品,香案,艰难地前行。路过的庄稼地,呈萎靡状,一片萧条。汉子们看在眼里,焦急在心里。陡然间,便有泪滴穿过干涸的瞳孔,划过脸颊。在高原,辛勤的劳作并不一定和收成成正比,收成很大程度取决于老天的慷慨或吝啬。这个季节,庄稼地本该一片葳蕤,蓬勃生长的。照此下去,种进去的籽粒都有收不回来的可能。又恐是一个饥荒年了。高原上的人们一家的口粮,全凭几亩瘠薄的土地,无其他副业。质朴敦厚的汉子们,此刻正弓着身子,在柴草的窸窸窣窣声中,悄然上山。一切都是如此安静。高远的苍穹下,这幅艰苦困惑的画卷,正徐徐展开。临近梯田,汉子们被汗水浸润的躯体,愈发油亮。他们一边拉着背绳,一边扶着梯田,不愿休息,继续前进。大约半小时后,队伍终于抵达山的顶端。山顶是一片椭圆的塬地。似乎山势越高,太阳越毒辣。塬地上的庄稼,东一棵西一棵,几乎全军覆没。汉子们踩着在春日被翻得沃实虚空的土地,将一垄垄玉米秸秆垛在一起,瞬间就形成了一座高耸的烽燧。
雨师在柴垛数米远的地方摆好香案,将贡品小心翼翼地码放其上,点上檀香,烧了黄纸,噗通一声跪在草垛前。他手背朝上,手心面地,横置于眉宇间朝着天空望了望,表情素然,深沉。那无垠的天际,哪里能看得见一片乌云。瓦蓝接着瓦蓝,一直蔓延到山茆与天的接壤之处。
雨师用粗粝的右手将淌在眉宇间的汗水搓掉,然后赶紧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将手擦拭干净。跪在柴垛前的雨师,多像烽火燧前执戈守卫的兵卒,忠心耿耿。无论风栉阳晒,总是波澜不惊,有条不紊。
雨师清了清嗓子,用那如远风般苍凉的嗓音,唱了开来:
洋芋晒的不会结蛋蛋,
南瓜晒的不会长蔓蔓,
龙王老家哟,救万民。
拦羊娃娃晒的上不了山,
受苦汉汉晒的下不了川,
龙王哟,救万民。
毛脑女子饿死了,
寡妇老婆后走了,
龙王老家哟,救万民。
佛的雨簿,玉皇的令,
观音老母的圣水瓶,
龙王老家哟,救万民。
那声音凄凉,哭腔般的曲调,令人潸然泪下。凄苦的汉子们,在听了这直抵内心柔软之处的歌子后,无不泪眼婆娑,他们呈跪姿将双手紧紧地贴在黄土上,声声泣吟已从地下传来。雨师已泪涕同下,哭成泪人。他古铜色的脸上漾动着的悲楚,是那样的不甘。像侍奉父母一样勤劳哺育着的土地,却缘何让老天降下干旱,寸草不生。他们不能理解,他们心有不服。歌声落地,柴垛在雨师的示意下,被点燃,而后迅速熊熊燃烧起来。隔着柴垛三四米的地方,汉子们纹丝不动。炎炎烈日之下,那蚀骨的燥热,轮番侵袭着汗如雨下的人们。干柴,在烈焰中发出格滋滋的脆响。那冲天的大火,就在人们头顶直溜溜地窜向天际。
年逾六十的拴柱老汉,此刻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扯开嗓子,凄楚地嘶吼了起来。那声音,有着布匹扯碎的决绝,有着屈原赴死的凛然,又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烧着了,烧着了,
黄土晒的起烟了。
烧着了,烧着了,
干柴晒的起火了。
烧着了,烧着了,
龙王老家求你了。
奄忽,所有的人都跟着拴柱老汉唱了起来。咧咧清风,也就在此时,悄然吹拂了起来。人们见状,哭唱得更甚。那声音中,有热血在翻腾;那声音中,有剡骨般的迸裂;那声音中,有生命中鼓荡的炽烈;那声音中,溢满对生活的不屈。汉子们在这一刻,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的迸发,将头深埋在地下,哭喊起来。顿时,所有的腔调汇聚在一起。这本就是一场生活对于另一种存在的无奈哭诉。汉子们揪心的哭喊,哪个不是出于对自身的怜悯……呛人的尘土就在此时腾升起来,像浓雾一样,遮掩住所有祈雨的人们。
汉子们一次又一次在哭腔中将头沉重地磕在地上,每个人跪着的前方,总有一个凹下去的地方,每个人的额头,都沾满尘土。他们在用最赤城的胸怀,以期能感动上苍,让自己的辛劳付出能得到应有的收获。
雨师跪在供桌前,向诸神起誓:龙王老家呦,如果此次祈雨得成,众信徒一定请来戏团,为您大唱三天,以报答您老家的神恩。我们将用整猪为您作贡,全村老少,叩谢您老家深似海的恩念。
汉子们在雨师的誓言讲罢,连磕三头。此时,硕大的柴垛已经烧得一干二净,只留下灰黑色的丝丝絮絮,在尘土间洋洋洒洒。
往往有时,或许是刚好赶上云层聚集,降下甘露,可高原的汉子们更愿意相信,那是上苍对黎明大众的恩赏。降雨后,人们还要实现诺言,邀请山西的戏班子,大戏三天。此间,还会把整猪当做谢品后平均分发给全村老少,谓之散牲。
而更多的时候,都是无功而返。黄土高原还是一如既往干旱,少雨,人们的生活在祈雨过后,一如从前。仿佛大风大浪后,一切又回归平静。
这样的场景,我打记事起便不曾经历。随着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的进行,祈雨这种古老的人文遗产已经渐渐遁去。新生的高原儿女,早就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或许也只有在影视片段中,才会将人们对于祈雨的怀念展现出来。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片头曲,便是由民间歌手贺国丰演唱的祈雨调。那悲怆的祈雨调,着实让人心旌荡漾。
高原,这据说堆积了六七十米厚黄土的高原,在树上山,粮下川、封山禁牧的政策引领下,正长出它应有的姿色。茂密的林木,像绿色的海洋一样,在夏日翻腾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涛。而与生态环境改观所对应的是年降水量连年增加。人们再也不用赤脚裸上身向老天求雨了。
前段时间回老家,老家早就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宽阔的水泥路,崭新的窑洞,平整的广场,鸟儿的啁啾,蔚蓝的天空,一切像是世外桃源一般惹人向往。当我再一次向村人们提及祈雨的事情时,他们大多已经记忆模糊,无法翔实地说出祈雨的前前后后。
时代在向前发展,不可忽视的是,某些曾深深影响了人们精神世界的文化活动,也随之消逝。我们不提倡这些活动能够持续,但最起码的,我们应该记住那段历史,那是对我们祖先的尊敬,更是对黄天厚土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