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旁有一棵老枣树。何时栽种的,已经无从考证。只记得我小的时候,它就轩昂地矗立在那里,华盖若伞,虬枝盘错体态沧桑,模样极其丑陋。
老枣树把岁月凝练成婆娑扭曲的肢体,上面还栖满褐黄色的鸟屎。它倒不嫌弃,硬生生地掏去血肉,将粗壮的树干建造出一个黑黝黝的深洞。鸟类见枣树如此慷慨,便顺着它的意思将窝安在了里面。一年四季,风吹,日晒,雨淋,雪沐,都不曾将鸟们赶走。
那些年,村庄很小,小到只需五六米长的一根老槐木,就能将农闲的人们汇聚在一起。顿时,咳嗽声,骂俏声,哭声,笑声,在虫吟悠悠犬吠荒荒鸟鸣清脆中,腾升起一个村庄的喧闹。枣树上的鸟们依然如故,挑着触向四面八方的枝干,跳来跃去。人们此起彼伏的噪声,早就让鸟们习以为常。枣树也静幽地蹲坐在一旁,装点着空荡荡的天空。旱烟,一锅子接着一锅子,你来我往。
有穿着开裆裤的碎娃娃圪蹴在枣树下,不一会就屙一坨屎,大人也不管,只顾着谈天说地。有心善的趴在枣树杈大一点的娃娃,见到此状急忙跑去黄土崖上抠上一疙瘩黄土跑过去在碎娃娃屁股上擦拭一番,那脆如铜铃的笑声就和腾起的尘土在山沟沟间弥散了开来。
来村里换米换面的小商贩,往往赶着头健硕的毛驴。毛驴身后的木架子车上一袋袋整齐地码放着米和面,一杆秤,就绑在车的横梁上。小商贩哪里也不去,径直就将驴车拴在老枣树树腰勒下的深痕上。然后双手握成喇叭状,朝着前沟后岔亮几嗓子。
“换米换面喽,河南的面粉宁夏的米喽!”
那时候不叫卖米卖面,都时兴换。黑豆可以换,糜谷可以换,苞谷也可以换。凡是地上种出来的庄稼都可以换。商贩这几嗓子下去,坐在窑洞里捺鞋底的女人们,最先晃悠着身子飘飘然地朝老枣树这边赶来。打着补丁的碎花棉袄,依然遮不住她们的风韵。一个个花枝招展,前凸后翘着迈着小碎步一阵春风般扑来。
枣树上的娃娃们,这时来了兴趣,一个个围着毛驴,挑逗着,撩拨着。毛驴也很配合,似乎它也知晓那个淳朴的道理:和气生财。
女人们眼睛瞥了几眼坐在老槐树上的男人们,男人们很知趣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加入女人的队列之中。商贩打开口袋,那米颗粒晶莹,熠熠生辉,那面柔软细滑,麦香四溢。即便如此,女人们也总要从这上等好货中挑出一些毛病来,以期能压压价,用更少的粮食多换几斤几两米面。
老枣树就怔怔地矗立在旁边,记录着眼前的一切。虽然它已承载了太多,却依然乐此不彼。
讨价还价声中,一桩桩生意就此做成。商贩也不着急,掏出旱烟袋给每人续了一锅子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了开来。女人也不似现在那般管理森严,他们深知,爷们们抽的烟丝中,糅杂了太多的凄苦。于是不管不问,任由一帮子烟鬼吞云驾雾。旱烟抽毕,男人们或背或扛,曳着一股尘土屁颠屁颠地就各自回家去了。他们往往放下米面就掀开石仓,用半扇葫芦瓢舀出所需粮食,然后又是获背或扛朝着老枣树快速走去,身后依然曳着一股尘土。
不多一会,商贩驴车上的米面就全部换成了粮食。商贩脸庞浮漾的笑靥充盈着清冷的季节。那时候人们都很善良,买卖公平,不昧着良心赚钱。
男人们又不约而同地坐在横立于老枣树对面枯黄的槐树干上,开启新一轮的推心置腹。驴车也在商贩声声悲怆的信天游里,沿着蜿蜒而行的山路,隐没在一莽苍黄里。
老枣树已经很老了,它的树枝有一部分已经失去了供养变得干瘦。而另一部分,总会有一些枣子零星地点缀在枝枝蔓蔓间。耍了一天的碎娃娃们此刻爬上老枣树,将一粒粒红得耀眼的枣子摇下来,吹一吹便扔进嘴巴里。老枣树上的枣子似乎永远也摇不完,永远有那么一些挂在树梢,预备给饥肠辘辘的下午。
老枣树是谁家的,也没有定论。谁想拥有,谁就可以拥有,但又谁都不曾拥有。香甜的枣子,只要谁想吃,就可以摘。无论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它从来都是那么慷慨,不吝啬。像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一坳的农人,虽然灰头土面,每个人却都拎着一颗温润而恬美的心。
不论时光如何流转,老枣树始终站在那里,不卑不亢,不声不语。它的身上,倚过锄头挂过衣衫,悬过丰盛,也载过酸甜。
村东头瘸了一辈子的红兵,弥留之际颤巍巍的双唇挤出来一句嘱托:在棺材里,放一截老枣树的根。
村西头的老支书去世的时候,也嘱咐儿女,在棺材里放一截老枣树的根。
那一辈的他们都曾有过美好的憧憬,想要用枣树瓷实的木质打制一座棺材。最终都弃掉了这样的谬念。他们的眼睛里,自私永远战胜不了如山的不舍,如海的挂念。
老枣树,收拢了太多人的记忆,仿佛轻轻摇一摇,就足够将摇下的故事讲述七七四十九天。又有谁,会愿意将老枣树据为己有呢?
老枣树曾经枝繁叶茂,树可参天,生得俊秀,即便现在茕茕孑立,也是一身傲骨,自在天下。
而我知道,万事万物,总有谢幕的那一天,那一天终究会来的。
多年后,我早已走出大山。一天偶遇到同在老枣树下长大的发小,他说为了给平整的水泥路让道,老枣树被砍了,不舍的人们都已作古,无人阻拦。被砍的那天正值溽暑,烈日炎炎,天空突然飘来一朵浮云,就罩在老枣树的上空。砍树的工人是在云彩遮蔽下,一溜清风中砍掉老枣树的。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牵着我和故乡的那根线,也就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