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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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深圳，依然呈现着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
极目四望，林木葱茏，山峰叠翠，木棉花已然在竞相开放。这景致完全不似北方。越过长江一路往北，在那莽苍的黄土高原之上，此刻正是寒冷料峭，万木凋敝，万籁俱静，一片苍茫。
是为周末，昭昭正如一位衣袂翩翩的雅士，安然穿梭在南粤大地。硕大的榕树枝繁叶茂，壮如华盖。从榕树下枝叶缝隙渗透下来的光斑，轻柔地附着在昭昭的身上。他喜欢这样的慢时光。
街道两侧，人头攒动，周末的人们，都在挑选着自己喜爱的物什。北方口音，江南口音，东北口音，它们纵横交织，组织成一方硕大交流网络，在深圳这块拥有大海般胸怀的土地上蔓延。
一个个故事，就在这里悄然演绎着。
黄峭有诗作《黄氏认亲诗》，其中有两句为：年深外境犹吾景,日久他乡即故乡。已经在这个异乡打拼了数年之久的昭昭，身上已经有了些许南方人的温婉。北方人的豪迈正渐渐剥离出他的身体。
一
二十一世纪初的陕北高原，贫穷仍然束缚着人们。
人们没有副业，仅靠几亩薄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过上相对宽裕的生活的。很多像昭昭一样的学生，初中毕业后便辍学回家，接过父辈手中笨重的镢头和铁锹，一头钻进莽苍黄土高原，用勤劳的汗水像土地索要着收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某一天，命运似乎对于他们来说，给予了他们一次冒险性的探索。逢五逢十的圩市上，斑驳的墙体，贴上了招工的信息，而且工资很高，重要的是管吃管住，还报销往返路费。
很多人走过去看一眼招工信息，在短暂的欣喜后，一声长叹便走开了。是啊，千里之外的深圳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那就是海角天涯，遥不可及。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鲜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在人们看来毫无保障的地方。无奈之下，招工联系人只好每一个村子每一个村子做宣传，希望能在辍学在家的青年中间招揽一批务工者。可情形并不乐观。
而天生有股闯劲的昭昭，却有着自己的看法。他深知，守着大山，父辈的结局就是自己的结局。而大山外面的世界，才是自己向往的地方。于是，他背着父亲，找到了招工的联络人，并详细了解了具体的情况。他这才得知，打工的地方为深圳的电子厂。在远赴深圳之前还经过县职业技术学校三个月的紧急培训。令他感到欣喜的是，培训期间一切费用全免，包括食宿。
昭昭想着电子厂两个月的工资就能抵得上父亲一年的收入，便暗自下定决定一定要走出大山……
想到母亲，他便潸然泪下。母亲在他幼年时便因病无钱医治，魂归西天。只留下一方矮矮的坟墓，守在梯田上，伴随着四季轮回，风吹日晒。
昭昭在父亲的拉扯下一天天长大。
而窑洞的院落内，却总是家徒四壁，颓靡不堪。父亲的勤劳，并没有带来生活水平的提高，相反，一道道褶皱般的细纹总是在黑黢黢的夜色里悄悄爬上父亲那张古铜色的脸庞。父亲少言寡语，更多的时候，他都是蹲在几口黝黑的水瓮前，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旱烟。他坚毅的眼神中，似乎总有一丝飘忽不定的惆怅。昭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知道该怎样和父亲开口，毕竟，如若他离开，这个破碎的家庭里，所有的重担都需要父亲一个人背负。想到这里，昭昭心里如刀剜肉。
窑洞内寂寥如水，昭昭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景，很多时候父亲对于自己的关爱都是静默的，无言的。它从漆黑的炕楞上走下来，圪蹴在父亲的旁边，好一会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爸，我想去深圳打工。
父亲听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后，拿着旱烟锅轻轻在布鞋底磕掉烟灰，说，去吧，守着大山，什么时候是个头。
昭昭没想到父亲能够如此爽快地答应，在短暂的愉悦之后他的内心又拂过一抹抹担心。父亲似乎已经看出了昭昭所虑，接着说，你放心的去吧，我一个人么问题，再者这个事情我已经打问过了，乡政府的人说么问题。
昭昭听到父亲的回答后，心中愈发感到痛楚。
或许男人之间的对话永远都是这样的简单，干净利落。可这简单的对话背后，却蕴藏了太多的悲凉。昭昭上坟给母亲烧完纸后回到家时，父亲已将所有的行李打包完毕。再过几天就要出发了，昭昭这几天一天也没有歇息，他把家里的农活全都做完了，以期尽可能地让父亲少劳累一些。
离别是伤痛的。班车缓缓驶离了小山村，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昭昭忍着难以割舍的情愫，尽可能安抚着自己凄痛的内心。
三个月的培训马上就结束了。当昭昭走出校门的那一刻，他看到父亲那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个小卖部前朝着学校张望着。看见昭昭的那一刻，父亲的笑容，绽放得如同蜀葵般恣意。
二
南下的列车，哐当哐当地敲击着冰冷的铁轨。看着车窗外闪过的一座座城市，昭昭的脸庞溢满了掩饰不住的欢喜。
为了省钱，他没有买桶面，只是在菜市场买了一些馒头，买了一些咸菜。就着咸菜，吃着馒头，欣赏着列车外驰骋而过的大美风景，昭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跨黄河，越长江，穿平原，涉山峦。越是靠近深圳，越是激越。深圳，这个仿若浮游在梦里的城市，是昭昭除了县城之外踏足的第二个城市。
列车在行进了近三十个小时的时候，缓缓停了下来。
经过一番打理后，昭昭和一行的数十人来到了一家台商投资的电子厂。看着着整洁工服的工人们面露悦色，想着自己马上就能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昭昭心中一阵窃喜。他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通过自身的努力，使得这个长期以来被贫困束缚的家庭能够得到改善。很快，在员工培训大会上，昭昭得知了工资方面信息：底薪800，一天上八个小时班，加班费平时为每小时4.5元，周末为6元。昭昭心里默默算了一遍，这样下来，一个月可能拿到1500元，这在那沟壑纵深风沙肆虐的黄土高原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培训会上，昭昭认真的把所有他认为重要的信息全都详细地记录在一个小本上，包括规章制度，员工操守，操作要领等。
宿舍里，他很快便与来自河南、湖南、湖北、安徽等地的工友们打成一片。在得知昭昭来自遥远的黄土高原后，工友们更是好奇的向他问询着关于黄土高原的一切。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配发的课外书上，有关于黄土高原风土人情，历史典故，红色革命，信天游的记载昭昭早已熟记于心。他没想到，这些信息竟然都成了工友们羡慕的东西。工友们知悉黄土高原的事情，大多是从影视作品中看到的。他们对土窑洞、对毛泽东在延安、对信天游这些陕北符号甚是着迷。昭昭尽可能多的向这些同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小伙子们介绍着关于家乡的信息。昭昭也从他们口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厂房内，昭昭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回到宿舍后，它和舍友们相互扶持，互帮互助。
在正常上班之外，他们毫无列外的投入到了加班的大军之中。虽然工作一成不变，但也给了这个长期生活在农村的昭昭很多欣喜。
很快便到了发工资的时候了，昭昭领到了1560元。他欣喜地揣着工资走向邮政所，给自己留了200元生活费，剩下的全部汇款给了此刻也许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在梯田上辛勤耕作的父亲。
饭后，昭昭平生第一次走进了翠绿欲滴的公园。他看到公园里的年轻人，大多和自己拥有着一样如花般恣意绽放的年龄。他们沐浴着阳光的和煦，嗅着木棉花的芬芳，踩着碧绿的小草，三五成群，安享着周末正午温润的时光。
三
日升日落，岁月如梭。
一晃，四五年已过，那个懵懂的小伙子，如今已经变得沉稳了好多。这些年，昭昭省吃俭用，勤恳工作，已经攒下了不少的积蓄。想着可怜的老父亲，心中不免一阵酸楚。如今，自己已在领导的提点下，升任为车间主任，管理着两千多人的生产车间。对于员工来说，他性格温和，乐善好施，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领导。对于领导来说，他办事谨慎，要求严谨，一丝不苟，是难得的实干人才。每年的年会上，昭昭都会得到操着一腔台湾口音的老板的表彰。如今，他已经成为了电子厂不可或缺的一员大将。自然，收入也是年年攀升。
2011年，已经在深圳站稳脚跟的昭昭用多年的积蓄按揭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从此，正式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深圳人。昭昭坐火车回到老家，在他软磨硬泡下，终于做通了父亲的工作，用一把铁锁，锁住了破旧不堪的窑洞院落，锁住了对于故乡所有依恋。
望着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父子两人泪水涟涟，在一声声鸡鸣犬吠中，远离。
昭昭提前预定好了飞机票，这是父亲第一次坐飞机，也是自己第一次坐飞机。这一下，父亲和昭昭，已然成了嵌在黄土坳的那个远去的村庄中第一次坐飞机的人。
从西安到深圳，飞机起飞到降落，只用了短短的两个多小时。
南国大地鲜花怒放，林木葱郁，高楼矗立，车水马龙，这一切都让第一次踏足大城市的父亲感到惊喜。一路走来，在昭昭的搀扶下，他东望望，西瞧瞧，眼神里溢满歆羡。
走进昭昭新买的房子的那一刻，老人抑制不住自己，在装修的光鲜亮丽的房子里老泪纵横。昭昭拭干老父亲的眼泪，哽咽着说，这里就是咱们以后的家，您老再也不用种地了，以后儿子赡养您!
昭昭说毕，老父亲枯瘦的身体，紧紧将昭昭揽在怀里，那一刻，父子两人沉浸在浓烈的爱意之中，时间仿佛已经凝固。
对于风华正茂的昭昭来说，除了感恩自己父亲的哺育外，他还要感激的，就是深圳。这座屹立于南国大地之上的璀璨明珠，让多少奋斗在前线的追梦人梦想成真，让多少生活在闭塞乡间的青年男女有了追求的方向。
父亲歇息了几天后，昭昭开着自己的大众桑塔纳带着父亲，连续参观了世纪之窗、东部华侨城、欢乐谷、内伶仃岛等深圳著名的景点。这在昭昭父亲看来，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全部成为了现实。
游行之余，父亲对昭昭说，是深圳，给与了你这个打工娃一切，人要心怀感恩，以后，在工作上一定要尽心尽力，为深圳，奉献咱们高原人的微薄之力。
父亲说后，眼睛朝着一片碧波荡漾的深圳河轻柔地望去。那一瞬，昭昭发现，父亲的身影，在灯光的映射下，是那么伟岸，高大，让人钦佩。
面对着从全国各地奔涌而来的人们，深圳，这座年轻的城市展现出了极大的包容。它像一个温馨的港湾，伸开臂膀，将一个个朝气蓬勃的人们围拢在柔婉的胸膛。因为它深知，自己，是他们的希望，而他们，何尝不是自己的未来！
这个曾经的小渔村，在总设计师邓小平的规划下，在西北走出的人民领袖习仲勋的具体实施下，在前赴后继一个个追梦人的努力下，为世人瞩目。如今，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建立的第一个经济特区，已发展为闪耀世界的国际化大都市。它曾经创造了举世瞩目的“深圳速度”，同时还享有“设计之都”、“钢琴之城”、“创客之城”等美誉。
耳畔，又传来了那首熟悉的歌：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
奇迹般地聚起座座金山
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
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
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
此时，一波波怀揣梦想的人和昭昭一样，正行走在绿意盎然的深圳街头，他们是那么的气宇轩昂，那么的充满活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