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劲风将一片苇草吹得更加枯寂了。
七月,椭圆形的红日灼烫着一块块被年岁的轮辙孤寂成粒粒清瘦嶙峋的石块。它们一块一块紧紧相偎,宛似再不愿有一刻的分离。
悠悠的秃尾河,在不远处泛漾着点点微光,像是苍穹之上星河之中抛洒的颗颗星辰。草子丰茂,岸边的庄稼地正在悄然茁长。我宛似听到了它们轻声的呢喃,听到它们古老的孤唤。这一刻,我的内心无法抑制地生起圈圈波澜。这是我顺着一溜坍颓得仅剩下齐膝高的围城看过去的景致,也是已在秃尾河畔静立了四千三百年之久的石峁带给我心域的初次感触。
我甚至不敢去直视它们,有一种内心滋生的愧疚持久地萦绕着我。没有完全剥离的泥土还在它们的身躯镶嵌,着附。几千年漫无边际的等待,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与期冀之后,它终能拨云见日,再次以它绝版的恢宏深视着来来往往前来解疑的专家和民众。黄土,湮没不了它古老又古老的精神群像。它们历久弥新,形成了一座座坚硬的丰碑,在睽睽众目下浅叙着朦胧的久事。它们躯体的轮廓已然萎靡,只剩下双双干涸的瞳孔,盈满热忱,将断断续续的点滴记忆存储在还没有被时光化成粉末的骨器、玉石,以及模糊的浮雕之上,等待着我们的收割和记录。
从远古吹来的风依然刚劲。苇草贴附在石峁,宛似石峁先民在轻歌曼舞,它们一深一浅,一上一下,为那悠久的时光送去夏日的清爽。在遮天覆地的寂寥里,只有那堆没有言语的石头,屏气凝息,等待着我们发现更多的秘密。流水般的时光虽然已将石头褪去了棱角,但他们决然地矗立在山巅,像是一列列斗志昂扬的士卒,眼神里浸满机警。
在东城墙,我被石峁遗址的复杂和庞大所震慑。我不敢想象,四千多年前,石峁先民竟然能有如此高深的技艺。墩台、马面、外瓮城、内瓮城,它们井然有序,嵯峨而立。
东城门墙角,有一座殉葬坑凄苦地静止着。颗颗涅白的头颅,挤挤挨挨,他们被置放在两平米见方的土坑内无序地摆放。至今,我们依稀能从头颅中看到刀斧砍斫、烟火熏烤的痕迹。他们都曾是在石峁留下欢快童年的女子,有着花一样的年龄,花一样的笑靥。只因在那个已经存在社会阶层的人类文明初始,位于阶层最低端——奴隶。他们没有活着的权利,一生任人欺辱、唾弃,甚至宰割,如视草芥。
我似乎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那是一个春风肆意的清晨,栖落在石峁的苇草随风飘荡,四周绿意盎然,勃勃生机。当新阳的霞光一缕缕倾洒在石峁的那刻,着麻衣的石峁先民在伟大的石峁王的带领下,整齐列队。为了护佑生产带来的财富,它们要建筑史上最大的一座城池。城池的东城门是这座宏伟都城的至高点。这场盛大活动的不远处,两条河流在春风的柔婉下亲密地拥抱着,散溢着刺眼的光芒。
他们是要在花香四溢的春天开始,夜以继日,创造前所未有的人类奇迹——石峁都城。
王,站在最高处,他威风凌冽,衣袂翩翩,气宇轩昂,周身散发着逼人心魄的英气。王的前面,是一块平整的土地。土地上,正上演着一场与苍冥的深度交流。一位衣着奇异的男子嘴中念念有词。他胸前佩戴的人面独眼玉随着他的跳跃舞动着,跳跃着。篝火,在春天的大地上滋滋燃烧。男子时而匍匐在地,时而在篝火前呲牙咧嘴。只见他手臂一挥,人群中出现了一列手持头颅的队伍,共二十四人。他们每人手捧一颗头颅,共二十四颗,全部来自于一个个正处在如花年岁的妙龄女子。他们跟随着男子的指点神情恍惚地走向挖开的一座土坑周围。想必您已经知晓,这位人群中手舞足蹈的男子就是石峁部落的巫士了。
篝火还在熊熊燃烧,秃尾河的河水还在滚滚流淌。
二十四颗头颅在巫士谨小慎微地安顿下,一颗颗埋入土坑。当最后一把黄土填满土坑的时,石峁的王迎风而立,双手举过头顶。人群里,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似乎在昭告着一个时代的来临。
在石峁王一抹满意的笑意里,石峁城奠基典礼正式完成,城池进入了实质的建筑阶段。
其实,玉门瑶台从石峁便开始了。为了让城池永固,城民安泰。石峁的王在建筑东城门的时候,有意将一片片打磨精致的玉片夹杂在黄泥中。它们被石峁先民赋予了永生的良愿,尽管城垣倾颓,世事沧桑,却断然没有被遮掩,封存。
直到几千年后,考古人员才从坍塌的城垣中发现了这个美好的寓意。玉片最薄处仅有三四毫米,它的加工工艺远超现代人的想象。据专家介绍,石峁玉器的出现,把中国的微雕艺术提前了两千年。看着一件件制作精美的玉器,依然如初闪烁着熠熠光辉,我心头的涟漪,一圈圈在荡漾。
石峁的发现,亦始于玉器。
1975年的冬天,寒风肆虐,秃尾河上结起了厚厚的冰块。石峁脚下的高家堡,仿若一个年近耄耋的老人,静静立于河畔,柔美的暖阳软软地洒在高家堡,高家堡正沐浴着一年之中鲜有的空暇。
一家废品收购站内人声鼎沸,衣着朴素的村民们手中提着竹篮,正和老板讨价还价。竹篮里,各种各样的玉器凌乱地摆放着。它们在这里以废玉料的身份走向或是颠沛流离或是飞黄腾达的命运之路。
考古学家戴应新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匆匆赶往神木,经过一番细致地查寻后,他火急火燎地前往距神木不足百里的石峁。为了知晓玉器的来源,戴应新走家串户,他发现村民们的家里都有古陶器。他敏锐地意识到,高家堡附近必定有一个大型遗址。戴应新又转身投入到征集文物的队列中,为了避免重要文物流失,他以十倍于市价的高价为国家抢救性地征集了许多国宝。时至今日,这些国宝被一一陈列于陕西省历史博物馆,作为镇馆之宝向世人展示着它曾经的辉煌卓绝。
石峁,就这样,以它包蕴了、沉默了、湮没了几千年的玉器而展露出神秘面纱,一经发现便震惊寰宇。
让世人为之一振的,还有石峁的壁画。
壁画是在一堆倾倒的墙体中发现的,它们随着倒势一层层被泥土遮掩,碎成千块,万块。虽然栉风沐雨了数千年,依然亮丽如初,颜色艳丽。壁画以白灰面为底色,用红色、黄色、黑色、橙色等颜料勾绘出纹理细腻的几何图案,光彩照人。这些图案,是在表达先民们的某种精神信仰吗?是在描绘先民们的生活向往吗?还是在叙说风情烟火吗?我们没有答案,那些答案早就被石峁的劲风吹向远方,吹向暮色霭霭的远山。壁画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刻在历史的巨幕里,静待着我们的发现。
可那些提取自矿物中的温暖颜料,是怎样从坚硬中提取的呢?我们依然没有一个可信的说法。只是那历经千年的壁画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线时,似乎在与我们进行着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只是,这次对话,盈满神秘,纵是再多的臆测,也难以揭开真实的石峁。
皇城台,是石峁遗址的核心区域。它高高地矗立在山巅,一层一层呈金字塔状攀援而上,足有七八十米,其势磅礴,石破天惊。皇城台,是上层阶级的居所,它雄壮瑰丽,犹如一颗点缀在石峁大地上的明珠,有着众星捧月般的尊崇。
我的视线开始渐趋漫漶,仿佛有一孩童正斜倚在皇城台左翼的石墙边,手中拿着口弦琴,抑扬顿挫地吹奏着一曲来自远古的曲韵。他眉目清秀,白皙的肌肤如玉质般透澈。他的身上,是显得凌乱不堪的麻布粗衣,很显然,他绝非来自贵族,而是奴隶。我姑且叫他小石。小石年纪尚小,稚嫩的脸庞却有着少有的老成,他波澜不惊,在余晖的漫散下轻快地吹奏着,纵使只是一只简单的口弦琴,也能吹奏出了石峁浮游于富丽堂皇之中的丝缕凄苦和伶仃。琴声清澈如水,凄凉如月华,它顺着眼前的山沟峁壑,向着夕阳下坠的方向缓缓流淌。
苇草依依,清癯的石峁袒露着嶙峋的胸膛,它的血肉,它的筋脉,都已萎靡。独余满地的悲怆,在一块块冰凉的石头上蔓延。驻足石峁这块瘠薄的土地,我能感触到的,只有漫山遍野的荒芜,漫山遍野的寂寥。除却考古专家轻翻泥土和石块的声响,只剩从远方飘逸而来的浅风。远处守卫着石峁的,是一个个枯黄的墩台,它们兀自坚挺在光秃秃的山巅,眼神里依然充斥着机警。
墩台是明时遗址。墩台,亦是石峁的看客。
倘若没有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玉器,石峁还会在泥土中沉默几千年。我害怕太多的疑窦,升腾成石峁亘古的悲戚。我又怕石峁等得太久,化为灰烬,永世宁静。
行走在石峁的山脊,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幕幕陌生的场景,它们在脑海里翻腾,在脑海里排练,在脑海里生成一个鲜活的世界。
面前,一尊图腾柱在静谧中无声地呼吸着。它圆柱形的表面有粗犷的庞杂浮雕。深陷的眼球,夸张的皓齿,神秘的纹路……它作为石峁的精神柱体,曾带领先民们延续子嗣,同仇敌忾。如今,它被人们安放在陈列室内,雄风依旧。
我期待着,如若我的臆测不再徒劳,能否可以勾勒出石峁的精神群像。清濛的远山上,镀金的落日降下金色的光芒,像是一种圣洁的光环镶嵌在石峁。
如果,这些凝固的精神群像,可以复活,或许,它们本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