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舒平的头像

舒平

网站用户

随笔杂谈
202301/04
分享

我的小个子外婆

2019年秋天,我接到燕表妹电话,说小姨夫病危,让我赶紧回来看一眼。我们家,外婆生有妈妈、二姨、小姨姊妹三个,感情极好。小姨夫是入赘,外婆和小姨一家生活在鄂州,小时候,一到暑假,妈妈和二姨妈就带着我和哥哥、燕表妹、炎表弟从白湖老家,转九江坐江汉大轮船,溯江而上,去鄂州看望外婆和小姨一家。

小姨夫曾经是远洋海员,英俊,幽默,我们几个小孩子都非常喜欢他。他爱喝酒,小姨是医生,小表妹和小表弟也都是医生,屡屡劝说无效,这次是肝大出血,亏得一家人都是医生及时抢救,我从济南坐了5个多小时高铁,直接去医院看他,病房里,小姨夫脸色苍白,但还是乐呵呵说,没事。

第二天,我特地去看外婆。那时,95岁的外婆一个人住在白湖老家,妈妈、二姨、小姨还有我们都劝说过她,她年纪那么大,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家太让人担心。外婆摇头,她说人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又不能用船运回来,还是在老家好。我们只能尊重她的意愿,大家多去看她。

我嫁到北方,离得最远,以前每年春节或暑假还会回去,这两年,非必要不出门,只视频里问候外婆,她耳朵又听不大见,也没法说什么,但接到我的视频电话,她还是很高兴,用超大的声音在手机那边说,伢呀,我很好啊,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视频里,90多岁的外婆肉眼可见的孱弱衰老,我真害怕她随时会走了。放下手机,我肚子里还有好多话要说,就絮絮叨叨和老公还有女儿说。老公是古代文学教授,他说,你为什么不把你外婆的故事写下来?我一愣,我在一家晚报写情感专栏写了很多年,写的多是别人的故事,痴男怨女,赚一点稿费,我不想把自己的私人故事也公之于众,以区别于那些痴男怨女。

小时候的那些往事,早已在我的脑海里生根发芽,无论我写或不写,它们都在那里,挥之不去。但这两年,说来奇怪,我好像忽然变得很健忘了,脑子里常常像海浪冲洗的沙子一样,空空如也。我不得不承认,比起记得的,我其实忘记的更多……

外婆教过我做菜,她做的牛腩炖粉皮,简直一绝,Q弹有韧劲,我能吃到撑,可是,我自己总也做不好,性子太急,没有耐心小火慢煨。但说起来,外婆比我性子急躁得多,她个头很小,90多岁了,更缩小到像一个孩子,但是,双目明亮,不怒自威,像个毛栗子,脾气十分火爆,妈妈、二姨、小姨姊妹三个都怕她。

外婆小时候缠过足,后来,又放了脚,但还是小脚,我们小时候去鄂州,她带着我们一行乡下来的小土豹子,去江边买土豆和菱角,竟然走得飞快。鄂州码头很大,有专门的货轮,将成吨的土豆菱角从外地运来,一蛇皮袋一蛇皮袋,堆成小山,在码头会被抢购一光,量大,走批发价,外婆经常去买土豆和菱角,这是我们小孩子最爱吃的。土豆炖肉,菱角炒辣椒,吃一个夏天都吃不够。

小姨姨夫要上班,妈妈和二姨,难得抽出时间陪我们,这时候,也成了外婆的跟班,一人拎两筐东西,土豆,菱角,当然顺带还要买一些西红柿、辣椒、黄瓜,有时候,很惊人,还要搬回来两个大西瓜。我们小孩子力气小,帮不上忙,只满心欢喜地跟在外婆妈妈二姨她们身旁,从小姨住的妇幼保健院到江边码头,走去走回,要一两个小时,也不怕累。

小姨家住四楼,那么多东西搬回来,大家都口渴难耐,纷纷跑去喝水。小姨家进门靠左,有一个玄关,下面放鞋,顶上面放热水瓶和凉水壶,我记得是一个很漂亮的苹果绿玻璃凉水壶,满满一壶水,那么多小孩,咕咚咕咚,一下子就喝光了。这时候,外婆早已端出洗净切成一片一片的糖渍西红柿,我们又是一扫而光,西红柿的糖水最好喝,也被喝得一滴不剩。

终于不渴也不饿了,外婆、妈妈、二姨她们开始剁菱角,江边的菱角,又大,壳又厚,要用刀一个一个剁开。菱角壳是乌黑的,剁开的菱角米却白白胖胖。老一点的,留下来做菜,又粉又糯;嫩的,水灵灵的,脆甜,就给我们生吃。三个大人,六个小孩,剁的不够吃的快,都瞪着小眼睛盯着。

外婆很高兴,就和我们讲她小时候,白湖老家水多,闹大水,她人小胆大,撑一只小船,喊一个帮手,在汪洋大海一样的太白湖里摘莲蓬,捞菱角,捞带刺的鸡头米,那时候,鱼也多,水里,沟里,田里,黄鳝,泥鳅,甲鱼,只要有本领,就不怕没有好吃的。听得我们小孩子一个个眼睛发光,更馋了。

午餐端上桌,真是丰盛!香喷喷的粉蒸肉,土豆烧肉,红烧鱼,辣椒小炒肉,辣椒炒菱角,辣椒烧茄子,排骨炖黄鳝,西红柿蛋花汤,香煎豆腐,拍黄瓜,小青菜,还有外婆爱吃的豆腐乳,豆豉,满满一桌都是好吃的,看着就流口水。大人小孩,高凳子,矮凳子,挤挤挨挨,也是满满一桌,热闹非凡。

唯一的烦恼是午睡,吃完饭,大人们一定要我们小孩子跟着午睡,天气热,铺着凉席睡在地板上,大家你挤着我,我挨着你,热烘烘的,最主要是,都吃得饱饱的,精神抖擞,毫无睡意,但是,小姨是医生,比较讲规矩,她说要午睡,我们就只好假眯着眼午睡。

下午又是玩,现在有点纳闷,我妈怎么从来没想过让我做作业?等开学,全班交作业,我铁定是完不成,没少挨老师批评,但也不长记性,转头就忘了。老师也无从告状,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没有家长会,一年到头,老师和我爸妈也见不了一次面。我妈大约都不知道要督促小孩子做作业这回事。

晚饭要简单一些,早早吃完了,大人把竹凉床竹靠椅搬到楼顶平台上,我们几个孩子就很惬意地躺在上面,笑嘻嘻的,听外婆给我们猜谜语,妈妈和二姨摇着蒲扇给我们扇风,赶蚊子。人太多,家里住不下,小姨姨夫带着小表弟吃过晚饭后,去小姨夫单位宿舍住。小表弟每次都依依不舍。换我也不愿意,大家在一起多热闹,多好玩啊。

后来想,为什么每到暑假,妈妈和二姨都要像候鸟一样,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大老远,又是坐车,又是坐轮船,走一天一夜,去鄂州,也一定是这种亲人团聚的欢乐,让她们确信无疑,这比逼着孩子孤单单自己在家做作业要好。

到了寒假,一整个换过来了,外婆、小姨一家,还有我们一家,又一起回白湖老家过年,二姨姨夫在白湖临近的黄六村,燕表妹和炎表弟从放假起,连成绩单都不拿,就直接到外婆家,和我们住一起,直住到大年三十上午被二姨夫接回家,大年初二一早,又被二姨夫带来给外婆拜年,再一直住到开学才回家。

我们表兄妹几个,除了小表弟,早早被小姨姨夫一起带回鄂州,其他几个,都住在外婆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吃住在一起,亲密无间。外婆个头小小的,但精力充沛,每天大早起来,就会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在她看来,这是头等大事。在我们看来,有外婆的疼爱,有吃不完的美味饭菜和零食,也的确是童年最重要的事。

白湖老家还有许多老一辈的亲戚,外婆又好客,外公家的姑老太太们也都会被外婆邀请来家里小住,还有我的几个堂舅舅妈堂姨妈带着孩子们,也一定会来给外婆拜年,一整个春节都是热热闹闹的。外婆要一直住到正月十五过完年,才带着小表妹去鄂州。那时候,我和爸妈二姨姨夫都会去送她们,有时候,还会在九江看一看花灯,外婆这才坐晚上的大轮船,和我们挥手作别。

江汉大轮船呜地开走了,夜晚的江水黝黑发亮,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时候,我还是天真爱做梦的小孩子,一想到很快暑假我们又可以坐大轮船去看外婆她们,心里更多的是期待和激动,这短暂的分别,也就没有什么离愁了。

从我有记忆起,外公就不在了,外婆好像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她就像老母鸡一样看护着每一个孩子。我常常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不大懂怎么表达爱意,也好像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爱,但是外婆给我们的爱总是满满当当的,确凿无疑的。

我很小就听妈妈说,外婆生了三个女儿,在白湖那样一个重男轻女之风比较盛行的小地方,其实是很受歧视的。但外婆说,她的三个女儿和儿子一样金贵。她坚持让妈妈她们姊妹读书,妈妈因为口算好,被招进了当地供销社,后来,嫁给了当时的镇委副书记,也就是我爸爸。小姨更是白湖第一个读书出来的女医生,她和小姨夫生活在鄂州,与武汉毗邻,成了矜贵的城里人。只有二姨,和当过空军的二姨夫在农村老家,但也生活安稳。

外婆是在70岁以后,小表弟表妹考上了大学,她才坚持要回白湖老家的。爸妈姨妈姨夫们把原来的老旧房子拆了,给她翻盖了两间红砖瓦屋,带一个院子,她在门前屋后种菜,又养了几只鸡,夏天我们回去看她,她说怕鸡热着了,在鸡笼旁安了一个小风扇,给鸡吹电扇。我们一回去,老家的大妈大婶们就都笑说,你家的鸡比人的待遇还好。

就连我老公都说,你外婆那么大年纪,但是和她说话,头脑清晰,反应敏捷,真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外婆住的小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床上挂着雪白的蚊帐,床单也洗的干净发白。床头边有一个小电视,外婆不大看,但一年到头都开着,她最喜欢看《西游记》,说,猴子演得好。

有一次,我无意间说了一句,外婆,你怎么光种菜,也不种点花?外婆脸上笑得像朵花,说,我这个伢呀,就喜欢花。第二年夏天,我再回去,外婆的窗台下,垒了一个半米高的小花坛,种满了漂亮的凤仙花,粉白的,粉红的,摇曳生姿。大家都夸凤仙花漂亮,外婆说,我伢喜欢花。

我们每次回去,都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一个大八仙桌都坐不下,外婆笑眯眯地招呼着我们,她已经从主厨退居二线了,妈妈和二姨妈成了大厨,午餐依然丰盛。但白湖老家蚊子多,孩子们都比我们当年娇贵,下午我们都会赶到县城我爸妈那儿住,老家忽然间又只剩下外婆一个人了。夕阳西下,外婆总是站在她的小院子门口送我们,落日的余晖照耀着她,外婆越发显得瘦小。

2019年秋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外婆,当时,我们都在担心小姨夫,怕外婆担心,都极力想瞒着她,就在我们闹哄哄七嘴八舌说话的时候,我一回头,外婆一脸担忧地皱着眉头,她耳朵越来越不好,但似乎,我们说什么她都知道。

当时天气已经转凉,吃过午饭后,外婆握着我的手把我送到门前,她的手非常瘦,而且冰凉,我叮嘱她多穿点衣服别着凉了,她终于笑了笑,说,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你们都好好的,我就安心了。等我百年老去了以后,你来送送我就尽孝了。

没想到,这竟是永诀。2021年夏天,等我接到消息,从济南坐火车,辗转到了老家,已经只看见外婆的遗照了,我的泪水顿时汩汩而出,那个满心满眼里只爱着我们的外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不知不觉,外婆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了,我的悲伤被时间冲淡了许多,但对外婆的思念却在心底枝繁叶茂,再也禁锢不住了,它就在我的眼前,脉络分明,我终于提起了笔,写下了万分之一。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