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经常听我姆妈还有白湖老家的人,称呼黄梅县城以北的人为“上乡人”,称呼孔垄以南的人为“下乡人”,白湖在地理位置上居中,所以,既不是上乡人,也不是下乡人,也没有听谁说我们是“中乡人”,别人问起来,“你哪里人?”我们自己称呼自己为“白湖的”。
上乡人,靠山,也被称为“山里人”,在我爸爸工作调动到县城之前,我都以为县城以北都是深山老林,因为每到春夏雨季,大雨连绵不绝,白湖渡和村后的梅济港河水暴涨,老家人便开始担心发大水,为防患于未然,各家各户小心翼翼地给山里的亲戚捎信,打算把家里值钱的家具、粮食、老人孩子提前送到山里。
记忆中这样提前往山里亲戚家运送东西,似乎每年都有。雨下得越大,越是人心惶惶,大多数是红漆大木箱子,趁晚上,满满当当装几大箱子,白天,便焦虑地盼着约好的拖拉机如期而来,但是,家家户户都约车,拖拉机并不好找,雨水下久了,道路泥泞,一辆拖拉机赶早摸黑也只能运一趟,那时候,拖拉机竟是十分的抢手。有一年,修104国道,雨下个不停,堵车堵的厉害,我亲眼见到大雨滂沱中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都是拖拉机,弯弯曲曲,摆成长龙阵,十分壮观。
但是,1998年夏天长江发大水,大规模抗洪救灾以后,好像大家就渐渐不再往山里运送东西了,毕竟每一年慌里慌张送上去,却一次也没有真的淹过。但是听我外婆说,1954年发大水,白湖是真的被洪水淹了,极目望去,一片汪洋,由此留下很长一段艰苦的逃荒记忆。
除此以外,大家由衷地觉得白湖是一个好地方,是富裕的鱼米之乡。
我出生的小村子仅30多户人家,村南,一条大港自白湖渡梅济港从西向东缓缓流淌,两岸都是秀美的田园风光,白鹭,稻田,池塘,美丽如画。村北,另有一条小河,与公路并行,是一条灌溉河道,夏天雨水充沛,妇女孩子们会就近在小河边洗衣服,秋冬天枯水期,需要多走一段路,去大港边洗衣服。一条狭长的小村子就在两条河流突起的地方,像蜈蚣的腿一样,两两并排而居,从前是一层的青瓦红砖,后来是二层楼的白墙红瓦,在太阳东升西落中,炊烟袅袅。
我那几位爱开玩笑的婶娘们,在吃饭的时候,端着满满一大碗饭菜,一边飞快地用筷子扒拉米饭,一边用她们诙谐幽默的方言吐槽说:“我吧丢喂,上乡人几穷,一日三餐,蒸苕蒸洋芋蒸茄的,哪吃的哈起!”配合她们的语调,她们的神情,绘声绘色,我听了总是哈哈大笑。
至于下乡人,老家人也一样挑剔,“下乡人几穷,就种点棉花,一发大水,饭都吃不上!”仿佛,白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我们的小村子又是白湖最好的地方,我的大爷爷,大爷爷的儿子,大伯和三伯,大伯的儿子,我的大哥,我大哥的大儿子,都是远近闻名的道士先生,他们言之凿凿地说:“我们这可是风水宝地。”
在我们村子周围,都是好几百人、甚至上千人的大村子,只有我们的村子最小,简直是名副其实的弹丸之地,但我不知道他们哪来的盲目自信,一天到晚,男女老少,都喜欢坐在村头,有时候是坐在我们家,有时候是我大伯家,有说有笑,眉飞色舞地款古,时不时爆发出哄堂大笑。还只有几岁的我,有时候并不大懂他们笑什么,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一起傻笑,莫名地开心。
除了少数时候担心发大水,我们好像就没有什么别的可担心的,一天到晚都很欢乐,总爱互相开玩笑,也总有讲不完的笑话。有时候,也吵架,厉害的时候,直接打起来,铁锹,扁担,长条凳,红砖头,捞起什么是什么,像发了疯一样,十头水牛都拉不住。
有一年夏天,我和村子里的小伙伴坐一条小蚱蜢船上,在村旁一大片池塘里摘莲蓬,村东头的一个小男孩站在岸边喊我们带他,没人理他,他捡起大小石头就朝船上的人扔去,别的孩子都机灵地躲开,只有我傻乎乎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石头砸到眼角上,当即血流如注,至今,我左眼角都有一个褐色的小伤痕。大人们都笑说,“好险,差一点,多俏的女伢就成瞎子了!”
就连扔石头砸中我的小男孩的妈妈,一边劈头盖脸打她家顽皮的孩子,一边笑弯了腰,“石头怎么就长眼睛了,一下砸到你?”我姆妈很生气地制止了她,“石头砸你孩子眼睛,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她听了还是狂笑不止,手里端了一葫芦瓢鸡蛋都要端不住了,那是送给我赔礼道歉的,我的眼角虽然留下了伤痕,但也好像并没有真的生他们的气。
还有一年,也是夏天,我大伯家的三哥和二伯家的二哥不知道因为什么打起来了,三哥是很忠厚的人,被二伯家那位凶狠的二哥拿起红砖头拍到了后脑勺上,也是血流如注,后来,直接住了好久的医院。想想也是很可怕。可是,老家的人,好像并不懂得记仇,三哥和二哥后来竟然还是和好了。
因为三哥的忠厚,为人极诚恳,大家一致推选他当一村之长,三哥爱抽烟,总是一只胳膊夹着账本,一只手叼着烟,笑眯眯地去别人家坐着,嗓门粗大,却充满笑意地说:“快点,快点,不要我催了啊,公粮税费抓紧缴清。”那时候,还交公粮税费,后来都不交了,大家还是都很欢迎三哥去家里窜门,遇到正吃饭,就添一双筷子,一起喝啤酒,一起说说笑笑,不管大白天还是傍晚,大门都敞开着,笑声飘到老远,隔壁的邻居听了,也端着饭碗过去,加入了欢快的谈话中。
对,老家人除了睡觉栓门,其它时候都不栓门,就连走亲戚,上街,家里的大门也都大敞开着。暑假里,孩子们想起来去谁家看电视,大人去田里了,孩子们就自己打开电视,那多半是放《西游记》了,大小孩子们激动地欢呼着,很快吸引了一群孩子,有凳子的坐凳子上,没有凳子的就席地而坐,完全的不拘小节。如果是冬天,干脆一窝蜂趴在人家床沿上坐着,主人家想起来,喊,“干什么都坐在床上,邋遢死了!”大家哈哈一笑,过一会儿又跑回去趴在床边,看的入迷。
我们最爱去的,是我家前面的大敏小敏家,两兄弟的爸妈都在深圳打工,他们放假自己在家,电视从早放到晚,要不就是大收录机从早唱到晚,没有大人管束,简直成了孩子们的儿童乐园。他们家的电视在卧室里,是农村很常见的长方形的大长通间,电视挨着床放,孩子们不受控制地都喜欢坐到床上看电视,后来的在地上坐久了,也挤过去,嚷嚷着“换一换位置!”谁也想不起来那一屁股的灰尘都坐到了床上。
前几年我回老家,听大敏小敏的爸爸很骄傲地和我说,大敏大学毕业后,在上海证券公司上班,年薪50多万,小敏在荷兰读博士,我真是太替他们高兴了!我们那一帮孩子,我是出来比较早的,学文学,可是就算我想象力再丰富,我也想象不出来,我们当年那一帮一到寒暑假就看《西游记》电视剧的孩子,一天补习班都没有上过,我们是怎么去了证券公司、怎么去了荷兰读博士、又是怎么去了樱花城堡读文学?
我们的爸妈好像从来也没有担心过我们会不会学习成绩不好,更没有担心过,将来如果找不到好工作怎么办?更是从来没有想过在城里买房供不起房贷怎么办?好像,快快乐乐地过好眼前就是全部的生活,未来是什么样的,我们好像一天也没有担心过,全都充满了欢乐的不可救药的信心十足的乐观!
我们既瞧不起上乡人,也瞧不起下乡人,就连城里人,我们都时常嘲笑,我们就那么傻乎乎地、心满意足地、快快乐乐地做自己的“白湖人”!至于后代,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愿意做北京人,上海人,武汉人,济南人,广州人,深圳人,黄冈人,黄梅县人,那谁管得着?
我婶娘她们现在住的是规划一新的二层小洋楼,头发渐渐花白的她们坐在麻将桌上,眼不花,耳不聋,一开起玩笑来,就笑得前仰后翻,笑声传的老远,“我吧丢喂!哈是个外许佬!几有钱!”
哦,我欢乐的故乡的亲人们啊……
2023.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