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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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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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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无趣的人,20年的友情

又一个夏天过去了。炙热的、沉闷的、潮湿的天气被一场秋雨一扫而空,天空湛蓝,云朵像棉花糖一样甜蜜诱人,我坐在黄河浮桥边,看静静流淌的黄河,看桥上的鸡冠花,看远处的鹊山,想起赵孟頫那幅著名的《鹊华秋色图》。如果我也会画画多好。如果西泠在这里多好。

西泠从来不说她是画家,她只说她是“菜鸟”,她快20岁才开始学画画,与许多学院派从小打下的童子功比起来,她的画画功底弱了不是一点点。我第一次听她说她在学画画,而且是在瓷器上画画,画“昭君出塞”“晴雯补裘”“五子送福”,一笔一画,纤毫毕现,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认识西泠时,她才十二三岁,瘦瘦的,总是抱着一摞书,脚步匆匆,一双大眼睛略微近视,蹙着眉头,话极少,不是那么合群,像一只美丽的白鹤孑然独立。语文课上,老师念作文,除了我就是她,让我不能不注意她。一个班上的女生嘻嘻哈哈笑闹,只有她,从不参与,笑起来,也是克制的笑,有小小的酒窝,其实很好看。我与她短暂同学后,便转去了另一座城市,一别多年,隐约听说她写了许多诗,好像要做一名诗人。我那时候喜爱的却是画画,一个人的时候,默默地画,至于将来要做什么,毫无方向。

谁能想到呢?想要做一名诗人的西泠,会在20岁开始坚定地学画画,而我,狂热地喜爱画画,却一直到快30岁才开始动笔写作,虽然不是诗人,也算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这是什么神奇的命运?我和西泠,于刹那间,好像交换了命运一样,从此,两个沉默的少女,开始了相互的凝视和长久的友谊。

我那么地喜爱西泠画的画,哪怕一开始它们生涩、稚嫩、笨拙,无人在意。大学毕业后,有一年夏天,我特地跑去景德镇看西泠,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画室,到处堆满了画笔、画纸、颜料、调色板、各种已完工的、未开始上色的瓶瓶罐罐,西泠专注画画的样子,就像一幅古典仕女图,长长的眉毛还是像学生时代一样微微地蹙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依然带着朦胧与忧愁。西泠说她依然喜欢诗,可是,写诗养活不了自己啊!去景德镇画画是另一份缘分的开始,也是最接近诗人命运的最好的安排吧。

多年以后,我在看埃莱娜·费兰特那不勒斯四部曲之一《我的天才女友》,常常会想到西泠,西泠身上,若隐若现地,是有一些天才的特质的,她如果继续写诗,继续从事文字工作,写得一定比我好得多,我是靠老天爷赏饭吃,她却自带光芒,换一个赛道,从遥遥落后,到一点点地逼近,成为职业画家,在竞争激烈的景德镇市场上站稳脚跟,除了执着、勤奋、勇气,还需要天赋。

“只有你,总是夸我。”西泠温柔地笑。她又何尝不是?我一个人远嫁北方,从前热热闹闹围绕在身边的朋友,十有八九,淡的淡,散的散,只有她,十年,二十年,从少女,到中年,从籍籍无名,到小有成就,她对我的友情从未改变过一丝一毫。

每到夏天,她总会问我,“今年夏天来景德镇吗?”我总是答,“太想去了,可是没有时间啊!”她就镇静自若地说:“等有时间了一定来。”到了冬天,她又会问:“今年春节回来吗?”这样的问候,一二十年如一日。有一年我爸爸生病,我从济南赶回湖北老家,她特地跑到医院看我,那时,我们都已经三十而立,上有老下有小,见一面更不容易,但目光相望,所有的情谊都在眼底。

西泠常说,她是一个无趣的人,存在感很弱。我说,我和她是一类人,话少。外人看我们,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确无趣。可是,我知道,我们的精神世界就像她的画一样辽阔绚丽,我确信,我们都是灵魂丰富的人。我们远离喧嚣,也远离那些虚假的热闹,我们静处一隅,以自己的双手默默浇灌我们的青春之花。那些曾经错过的梦想、错过的人,就随时光而去吧,生命给了我们另一份馈赠,也很好。

《我的天才女友》讲述的是两个女孩的友谊,也是她们各自的命运轨迹。有评论说,我们从很早就意识到,女主之一萨拉还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作者,埃莱娜则会挣脱那个世界。我想说的是,我很庆幸,西泠和我,都跳出了我们出生之地的桎梏,一路咬紧牙关,跌跌撞撞,要去看更大的世界,更美丽的风景,要在歧途重新找寻一个崭新的方向,哪怕代价沉重,我失去成为画家的可能,她失去成为诗人的可能,可是我们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两个近乎木讷的少女,流着汗水,泪水,一步一步,奔向远方,她去了瓷都景德镇,我来到了泉城济南,她画画,我写作,在时光的雕琢中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出走的游子是回不去故乡的,她和我,共有一个精神原乡,她以诗画,我以文字,我们一遍遍虚构和重构着我们的精神原乡,饱蘸笔墨和深情,我喜欢她的画,她懂我的文字,我们又一次遥遥凝望。当初不经意间种下的友谊的小树,如今已根深叶茂,无数次地给我们以心灵的庇护。她在景德镇想起济南的我,就像,我在济南想起景德镇的她,我们都会心头一暖。

我年少时喜欢李白的诗,喜欢他写《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流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如今,历遍千帆,我却常常被杜甫的诗所打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西泠和我,从少女时代到现在,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高歌谈笑时更是少之又少,可彼此的情谊,却静水深流,如果我会画画,我也想画一幅高山流水图,让它成为我生命里不可取代的《鹊华秋色图》。

可惜,我不会画。幸好,西泠会画。幸好,我可以写文。命运并未曾辜负两个无趣的人,她们的所有热爱、执着与努力,它都一一看见。

                      原载于《山东青年》202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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