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弹丸之地,四季交替,雨雪飘落,人如虫蚁疲于奔命,到头来两手空空。留下来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并不是对此地有多么热爱和留恋……”2024年11月28日感恩节,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我在大明湖畔一家书店旗下餐厅,参加第七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得主魏思孝长篇小说《土广寸木》读书分享会,主持人是一位清秀俏皮的山东大学文学博士,她说,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与《土广寸木》中命运多舛的村庄与村民相比,在座的都是被命运眷顾的人。
我环顾了四周在座的人,大多数是青春洋溢的学生,笑嘻嘻地面对声名鹊起的青年作家,喝水喝酒喝果汁吃披萨,大胆提问,热烈地探讨文学、梦想、时代与人生,不时爆发出欢乐的笑声。在他们最美好的年华,他们已置身在一个开放、包容、鲜明、友好的文学生态环境中,近距离地接触与聆听探路者的经验分享,指点迷津,这的确是一种幸运。
魏思孝是淄博人,他说,300多年前,他的同乡蒲松龄老先生,曾经多次来过大明湖畔的贡院参加科举考试,却屡次落第,不得不黯然而归。虽然蒲松龄最终写出了《聊斋志异》这样伟大的小说,但在蒲松龄生前,他的小说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的名利与好处,相比较而言,他觉得,他在38岁的年纪就获得了文学大奖,得到了丰厚的奖金,被这么多的年轻读者认可和喜爱,他感觉自己还是挺幸运的。
那天的读书会,我的身份既是读者,也是一个同道者,一个写作者。秋天的时候,我受邀去莒县参加一项“本色青春”的采风活动,与魏思孝邻座一起吃饭,还曾向他吐槽过新手在期刊投稿方面的困惑。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倒霉蛋,后知后觉,蹉跎时光,错过了太多的机会。意想不到的是,我也常常是身边朋友眼里那个“幸运的人”,做自己喜欢的文学工作,过自己喜欢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追着光,自己也散发微弱的光芒。
魏思孝当然也有他的精神困惑,他说:“成千上万的活人和鬼魂塞满大街小巷,齐刷刷地望着我的血肉,幸灾乐祸,言辞讥讽,那是积蓄已久的对我巧撇他们隐私、贩卖他们苦难的不满和愤怒。我百口莫辩,等他们从我的眼前消失。”魏思孝笔下构建的村庄叫“辛留村”,不是幸福的“幸”,幸运的“幸”,而是辛酸的“辛”,辛苦的“辛”。他继而坚定地说,“阳光猛烈,我抬头酝酿了一会,说,开始吧。”一旦开始写作,所有的悲伤、不幸、痛苦、艰辛、自我怀疑、不可告人的隐秘、失去的尊严、不体面的人生,就都流淌成了汩汩而出的文字,治愈作者本人,也疗愈每一个心有戚戚焉的读者,文学的成就是附加的奖励。没有功成名就的每一个写作者,都是怀揣着一腔孤勇上路的,太多才华横溢的写作者在写作的路上铩羽而归。
这个冬天,我也在读姚鼐编篆的《古文辞类篆》,开篇辩论类第一篇便是贾谊的《过秦论》,大学时代就囫囵读过,“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读来真是意气风发,气势恢弘。
但是,辩论类另一篇名篇,却是苏轼的《贾谊论》,一生多贬谪的东坡先生对贾谊的评论却独具一格,东坡先生说:“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闷,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贾谊才华过人,在仕途上郁郁不得志,以至于忧愤而死,东坡先生感叹他是志向远大,才力有余,而见识不足,怎么能因为仕途谋划没有被采用,而忧伤颓废到如此地步!
对于被命运眷顾的人,世上的赞美已有太多,其实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于幸运者,一切言语皆是锦上添花而已;反倒是那些不被命运眷顾的人,那些命运如齑的人,更需要被看见,被书写,被慰藉,投诸于他们的善意与关注,更像是一场凛冬之下的雪中送炭。
我本人其实更喜欢阅读一些哀而不伤、优美优雅的文字,像青年译作家陶立夏翻译的《夜航西飞》,波伏娃《一个规矩女孩的回忆》,阿加莎侦探系列小说,狄金森诗选等等,像冬日暖阳下,品茗一杯悠闲的下午茶,给庸碌的人生带来一点点美好的想象与诗意。但是年龄越大,越不得不窥见真实生活的残酷之处,越知道,这个时代是需要鲁迅那样直面惨淡人生的真的勇士的。魏思孝的《土广寸木》是另一个版本的《活着》,是鲁迅、萧红、莫言、余华的后继者。我常常读的心惊胆战,但又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无可回避的。
在诗意与惨烈之间,我回过头去,也常常读一些传统经典,像《诗经》《庄子》《千字文》《古文辞类篆》《唐诗三百首》《宋词选》等古典名著,于古人的隽永冲淡与古文的山高水阔之间,寻觅得某一处灵魂静谧的栖息地,以获得精神上的隐逸与平衡。苏轼的文与人,无论在什么境遇下读来,都如沐春风。
我读中学时,曾经误以为韩愈是贫病交加的迂腐落魄文人,近年来,读的书多了,却又另有一番认知。韩愈有一篇《与孟东野书》:“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孟东野,即著名诗人孟郊,韩愈与孟郊是忘年交,这是韩愈写给孟郊的信:春日将尽,天气渐热,顺祝尊亲吉祥。近来我的眼病加重了,天天无所事事无聊得很,不多说了。在寂寥的冬天读韩愈的古文,遥想他与孟郊闲话日常的友谊,竟然发现他其实是一位既古怪又可爱的老人家。
被命运眷顾,当然是人生一大幸事,倘若这一生,只是女娲娘娘漫不经心洒的泥点子,一事无成,无人在意,命运坎坷,生存艰难,前路渺茫,那又能怎么办呢?还是要竭尽全力好好活着呀,要像东坡先生一样做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呀。那一日,恰好是感恩节,我回想自己蹉跎半生,虽籍籍无名,但却得到了那么多师长亲友慷慨无私的情谊与帮助,也由衷觉得这是自己的幸运。
冬日负喧,午后闲坐,听一场关于文学、青春与人生的漫谈,实在是生命中难得的奢侈时光,与这世间的复杂、喧嚣、辛劳比起来,的的确确,我们都是被命运眷顾的人。也祝愿2025年我们依然有许多的幸运。
(原载《齐鲁晚报》青未了2024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