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风新村住了很多年,有一天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四方城。城东边有一条黎明河,南边是一条世纪大道,西边是中兴北路,北边是萨政路,四条直线正好围拢成个方框,框里田字格纵横着一条条南北向的经街和东西向的纬路,经纬之间,交织着万家灯火和这座城市的日常。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庆人从最早的聚居地萨尔图向东突围。在十多公里外开疆破土,铺路建楼,搬迁市府,建起一座居民新村。一年又一年,从一区建到十区,从老区拓到新区,从福利分房到商品房,“村儿”的边界一圈圈向外荡开,“方框”里人气越来越生动饱满。
街道一条条,我住在经八街,最南头。这是一段藏在居民区里的短街,最多两公里,却是我每天开车最喜欢走的一程。跟外环学伟大街相比,这里车少岗稀。一路烟火色中,街尾最后向东一甩,就搭在威武的学伟岗上。于是,低调内敛的经八街就和高大上的学伟大街胜利会师了。
每天下班回家,这段“甩尾”作为行程最后一小节,总让我心情温馨又舒畅。过药店是交通车站,然后是几家小饭馆。只需把方向盘打一小下,不踩油门溜着车就到家了。每当这时,我心里应是唱着歌的,那种轻松惬意,是小时候在冰上打的那个长长的出溜滑,是书法家乘兴挥毫意犹未尽抖出的笔锋,是漂泊了一天的小船安然入港,是奔波多日的飞鸟愉快归巢。
很多年前,我和爱人倾尽所有甚至还借了些小债,买下这里一处二手房。房子有着与众不同的红房顶,一楼还有一溜车库,当时有的人家已开始有汽车了,显得挺时髦。据说,这里曾是这座城市的第一批商品房,住着不少各界成功人士,等转到我们手里时,第一批房主已经陆续换房,纷纷去买洋房、别墅和高层湖景房去了。
当然这并没影响我们这些二手房主的快乐。囊中羞涩再没有钱翻新装修房子也没什么,能从偏僻矿区搬出来开始新生活,这足矣令年轻的我们大为振奋,真心觉得岁月静好,未来可期。女儿可以去一所公认的好中学就读了,百米之外就是传说中的黎明湖,百米之内就是偌大的广源市场,那些原来遥不可及的商场超市也近在咫尺了。单位的班车每天从楼下发车,无论寒暑,无论怎么调换班次,经八街都是重要的始发站。所有这些都令人满意而知足。
那些年,同事们纷纷加入进城大军。有的还成为经八街同一个小区的邻居。每天坐同一辆班车,早市上遇见手里正拎着一袋包子,超市结账时一抬头看见,带孩子去补课时候偶遇,彼此相见更多几分亲近。街角,三五棵杨树,一两棵柳树努力站成直线,很多年前它们还是小树的时候,曾是整齐的两排,后来一次次扩建道路,一侧的树被拔掉移走不知死活。想当年,经八街外就是黎明河,河外是荒野。一年又一年,城市膨胀着像小孩儿的身体节节看长。河外,一簇簇花枝招展的新小区们,像春天的花骨朵不断生发,五湖新区拔地而起,黎明河再也做不了边界了。
不知不觉,经八街老了。马路牙子破了旧了;临街一只马葫芦盖曾经不胫而走,单元门口地面返潮,凸凹得像丘陵;掏下水道的师傅偶尔光顾,那是谁家又堵了;小区门垛子地基早已不稳,有一只像喝醉了每天栽歪着;门口消防通道,禁止通行的牌前永远停着车;单元门铃时好时坏;一场夜雨过后,低洼的街面变成“汪洋”……
小区的人们也像走马灯,有的搬走了,有的搬来的。只有我们几家“钉子户”坚定地热爱着这里。一棵棵老柳树和老杨树们,列着并不壮观的队伍,日夜护佑着楼宇、站牌。有几棵树冠很高,已超过紧邻的六楼楼顶,枝枝叶叶在微风中轻轻抖着精神。树们在这里站了很多年,从小树站成大树,看着人们每天走走停停,它们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不会嫌弃这里的那些不好,人们会默认这就是家的样子,并不一定整齐精致,但熟悉温暖。
于是,经八街并不宽阔的街面,拉长着无数远去的日子,直到一切被天光磨成自然。
经八街的尾巴尖上卷着一堆密集的小饭馆,一家挨着一家此起彼伏,春夏秋冬热情吐纳着好胃口的人们。这些镶嵌在居民楼下商服,店面大都空间有限,楼梯陡窄,但也极尽妍态,风情万种。光阴辗转,大浪淘沙,有几家竟也站住脚跟熬成老店,拴住不少吃货的心。
吃,永远是件美好的事儿。一口好菜,一顿好酒,最能给人踏实的幸福。坐稳了,开餐了。此刻,你面对的是你不烦的人,是你想念的人,是你最亲的人,终于可以说几个憋很久的秘密了,可以骂几声粗话释放了,就不乏累了,就不浮躁了,就不想家了,就不愤愤不平了。
蒸菜馆门口,永远有人耐心地坐着小板凳等空位,他家金牌大骨头广告夜夜在朋友圈里诱人。裙房后身的黄泥烧鸽子,是我和爱人下楼觅食时多次心意暗合的一家。那鸽子肉小小的只有一丢丢,但肉质极细密,口感极香韧,小心撕下一细条,放在嘴里仔细嚼,越嚼越香,眯眼回味,不舍得下咽。不知为啥那家麻辣风小馆忽然就黄了呢?那款香辣牛肉我曾爱了好久。牛肉,每一片儿都被认真煨过,被恰到好处地炸过,周身粘上一层干料,再跟大把的红椒麻椒热烈打卷纠缠。服务员上菜,桌上先铺张大纸,然后一股脑地把热辣辣的牛肉啪啦啦一倒!那美好的肉们,带着锅气热气,沾着地气香气扑面而来,扑鼻而来!此刻,一切要事都可以放下了,只想这一件事,就是甩开膀子吃!
经八街的吃,永远是鲜活的,流动的,活色生香的。只要在街上随意某个位置走起,火锅、烙饼王、砂锅居、小酒馆、烧烤店、鞑子烤羊腿就会以各种次序迎向你,诱惑你,你的心就会一荡一荡地生出喜悦来。
华灯初上,清风徐来,经八街上人们正吃得开心。有人喜欢安静点儿,边吃边聊。有人喜欢热闹点儿,边喝边喊边唱。有人喜欢光着膀子对瓶吹冰啤,有人喜欢文静细品女儿红。你放心,只要找,都能找到你的“菜”。
街口一家重庆火锅店的酒,有点儿意思。进门刚一落座,服务生就会变戏法似的,端来两排小杯子,盛着十三种花酒,桂花玫瑰花,这花那花,五颜六色且各有说辞,让人眼花缭乱舌下生津,忍不住都想尝尝。当一小口一小口的温软流入肠胃,着实让人豪爽不起来,粗人也变文雅了。我却总觉那三杯两盏淡酒,不是我心里的酒,真正的酒,应该是凛冽的,带电的,让人虎啸生风热血沸腾的物质。喝着喝着,有人开始弹唱了,小伙子很卖力气地唱唱咧咧,座位上的年轻人们也跟着摇头晃脑,听不见人说话,只看见对面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就觉得这酒喝的辛苦,就觉得我老了。
吃来吃去,一家麻椒鱼就成了我常去的“点儿”。每有有人问我吃啥,我第一时间想到他家。小店儿不大。楼下三四张小桌,楼上两三个单间儿。四方桌,大木椅,小吧台,大窗临街,大街临窗。老板店员话也不多,嘴也不碎,点完菜,只管闷头给你烫好碗碟杯勺,不一会儿就端上一锅变成大白片儿的没了刺儿的鱼肉,再搭配四盘荤素小菜儿,你就可以尽情享用了。
那鱼,一片一片埋在厚厚的麻椒中间,入口软滑鲜嫩。有趣的是,你看不见鱼的样子,找不到鱼的影子,倒误以为一口一口吃下去的是水煮肉片儿。
吃鱼,一定要有酒的。在口腔里,鱼遇见酒,酒碰上鱼,那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世间无数了。冬天的晚上,我们三个闺蜜围着一锅鱼,不知不觉喝掉两瓶红酒,直到红晕挂上两颊还意犹未尽,站在门口玩自拍。那酒早已变成热乎乎的火,在周身上下游走,烦恼就跑远了,浮躁就沉淀了,空气就流畅了,笑容就温暖了。
街上的树们在时光中慢慢长大,根系在地下握得越来越紧,与这条街这座城互为营养。晚上,两条汽车长龙守着经八街的长夜。只有快递小车不分昼夜,蚱蜢一样钻来钻去,心事重重的出租车走走停停。老人们从黎明湖遛弯或是逛广源市场回来,挂着花花绿绿的袋子穿街而过,小狗子紧随其后。
我透过车窗欣赏着。这一幕幕镜头里走过的人,流动的风,穿行而过的车,熙熙攘攘,来来往往。长长岁月里,我们,终于融为一幅街景。
《家在街深处》,首发于2019年12月27日《中国石油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