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湖

那年，我家从矿区家属楼搬到东风新村不久，一位好友也随着进城大军进了城。她一狠心，花足银两，在黎明湖畔买了某小区的高层新房，可谓出手不凡。贵是贵了点儿，晚上，一家人守在窗边儿读书学习，欣赏夜景，揽着一湖月色入梦，就不觉那么肉疼了。

买个楼，还给搭个湖，也是值了！

话说“搭”的这个湖，确实不小。要是平常速度走个来回，至少也要一个钟头。不光是个湖，湖边有宽阔的绿化带，尽最大努力都开着各种花；有沿湖的锃亮溜平的石板路，绵长的大理石围栏，一排排忠实的路灯；还有各种弯弯直直、宽宽窄窄的路，大片大片绿绒毯一样的草坪，“绿毯”上精心镶嵌着各种不同功能的小广场，走着走着，就会遇见健身器成群的健身场、遇见篮球场、遇见旱冰场、遇见跳舞场，两只脚好像踩在硕大的转盘上，总能看见新鲜景儿，让人走得不腻烦。

栈桥，是前几年新建成的，越发成了招人儿的水上一景。原来走湖的人，大多是老老实实地围着湖走上一圈儿，现在一到哪个栈桥口，就有点儿犹豫，忍不住一抬腿就上了桥，在桥上七拐八拐，流连忘返，不再好好走这个圈儿了。

桥，往湖上这么一搭，也确实有招人儿的地方。单从观景的视角来看，就大不一样。站在桥上看四周沿岸，远处连绵的楼群，近处飞鸟集翔的水面，依栏远眺，有一缕微风拂面，恍然上了哪家的游艇、航船，站在桥上，就有点的意气风发和诗情画意，绝对是只围着湖转圈走体会不到的。

我特别喜欢摸那木质的栏杆，手感又厚实又温润，总有一丝独特气韵往手心里钻；我也喜欢在宽阔的桥面上溜达，两三个人并排也不觉得拥挤，绝对有北方特色的雄浑和敞亮，那一刻，仿佛人也连桥一起“长”在了水里，仿佛这么一走，就多出许多精气神儿，脚底也变得轻轻巧巧，会不由自主地颠儿起来，嘴里哼出小曲儿来，心情也荡漾起来。

你会看到，同一片湖水，却总是不同。她，有时水平如镜，会尽情地把所有的楼宇、树影、马路、桥梁都收入怀抱；有时也波光潋滟，有时又风卷怒涛。一年四季，晨昏晴雨，颜色总在变幻。早上是碧绿色，晴天是蔚蓝色，雨天是昏黄的，雪天是洁白的。

过拱桥，穿长廊，在某一个观景台停下来，吹吹小风，情不自禁来张自拍。再走一段，就到了湖心那处像欧式宫殿一样高大气派的亭子。这里是极其宽敞的所在，惹的人，一会儿，仰头看那十多米高的天棚；一会儿，在长木方凳上坐坐；一会儿，再去挨个抱抱那一排大圆柱子。会乐呵呵地欣赏像企鹅一样蹒跚学路的小宝宝，被妈妈逗得嘎嘎直乐，年轻的恋人们躲在一边卿卿我我，一身仙气的老人舒展身心打太极拳，所有这些，因为地方足够大，都可以互不相碍，统统入画。

栈桥，一头搭着酒吧一条街，一头通向风帆广场，一头连着小小的沙滩，桥上的人流交织着奔向不同的去处，每一处的尽头，又都是一份不同的热闹。

暑假来了，各个广场上，半大孩子都出来了，一个个像欢蹦乱跳的小鱼，蹿跳着，扑向秋千、单杠，或者干脆什么目标都没有，伶俐地从你眼前，一溜烟儿就没影儿了；

小宝宝也多起来，水嫩嫩、肉乎乎的，顶着小花帽，被年轻的妈妈牵着，上桥，下桥，哼哼牙牙地对话，自成一道生动的风景；

树影下的长椅，客也满了。有安详独坐的老者，手里的收音机响亮地唱着；有腻在一起的小情侣，或是悄悄说着情话，或是各自低头看着手机；有把脚丫子都拿上来，盘腿对坐的闺蜜，嘻嘻哈哈。

一场夜雨，会把早上的黎明湖洗刷得清清爽爽，焕然一新。绿茸茸的草坪上坠着细碎的露珠，晶莹闪烁。太阳挂在瓦蓝瓦蓝的天上，一点儿都不刺眼，各种颜色的花儿盛开着，凉凉的小风阵阵袭来，沁人心脾。

夕阳余晖下，常会遇上拍婚纱照的，蓝天、白云、湖水、栈桥、远处耸立的楼宇，眼前美美的姑娘、帅帅的小伙儿，前前后后忙活的摄影师和他的助理们，会让你更加恍惚，觉得自己正置身在国内哪个知名的风景区里。

夜幕初降的黎明湖，最美了。微风拂面，暑气初消。橘黄色的路灯次第亮起，白天的繁华都变成了剪影，天空是碧蓝碧蓝的，栈桥上的灯亮了，像串起无数颗宝石，桥成了一座晶莹的透明体，忽然发现，水里还有一座同样的桥!

早晚走湖的人，走的是景致，走的是心情。他们分别从自己的家门口出发，有的是结伴漫步，有的是一个人嗖嗖嗖快走，有的走着走着就加入到舞蹈的队伍，有的是走着走着就去广源市场买菜，散落一幅动态的画中。

我家搬来的第一年，我们仨儿隆重地去了趟黎明湖，散步、拍照片、说说笑笑。那时候，女儿还是五年级的小学生，短头发，正在“抽条”长个，瘦得像根豆芽菜。

再以后，不是没时间，就是没心情，偶尔有俩俩出行，或者“耍单帮”走，很少三个人一起出来溜达。守着黎明湖，一不小心，又把生活过得跟买楼从没被“搭”过这个湖似的，近在咫尺的湖，恍然成了隔山隔水的彼岸。

但，我还是想办法让父亲来看看。

每当黎明湖桃花怒放的时候，湖边堆满冰灯雪雕的时候，秋高气爽北雁南飞的时候，我就开车拉他和我妈出来。那时候，他还活着。

我知道，他一定特别喜欢看这些大自然的变化。在他住的那个小村子里，暂时还没有这些。虽然他年轻的时候，走过很多地方，但后来他的腿坏了，再也没站起来过。

我特别想当他的腿。想把轮椅车推上栈桥，让他也“行走”在波光水影里。他的高兴总会鼓舞我，让我觉得我做的值得。他会举着小照相机咔咔咔照个没完，会喊我妈：“老李，笑一个，说茄子！”“OK！再来一张！”然后，高兴地抬抬他那只假腿，或是摸一下自己的鼻头，说：“我大姑娘领我上黎明湖，今天高兴，得多喝一杯！”

我知道，母亲一定也会特别高兴。尽管，她对任何景色都麻木而无感，她唯一的感知，就是我父亲，他高兴，她就高兴，其他，什么都不用！

湖水里，映着这些，再走上栈桥的时候，就会走神儿。

今年，桃花和迎春花开的特别好，繁花锦簇缀满枝头。星期天，我们特意约了公公婆婆，给他们照相。他俩早早等在湖边。婆婆特意穿了件红毛衣。湖边风起，吹起她几丝白发。她让我先等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拿出一个小镜子和一把木梳，仔细梳好，又帮老伴整理衣襟。在粉红粉红、金黄金黄的花丛中，公公努力站得直溜溜一点儿，还特意把头歪一下，配合我的镜头。我们拍了那么多照片，他俩开心得像个孩子。

在我女儿刚会走路的时候，公公生病患了半身不遂，婆婆成了他的拐棍，每天坚持陪他绕湖走一圈，风里雨里二十年，俩人儿形影不离的身影，成了湖边为人熟知的一景。

围湖小区名字都特别好听，沿湖城、祥阁花园、广源翠庭花园、南湖景苑、绿色家园，我家在湖西南，你家在湖东北，你家在湖这边，我家在湖那边，人们共同拥有这个湖。

出去旅游的时候，走在别人家的这湖那湖边儿，就会想起自己家的黎明湖，就会暗自比较：有黎明湖大吗？有黎明湖美吗？我看跟黎明湖差不多，我看还不如我家的黎明湖好看呢……

走着走着，那湖水，就蓄满了故事和温情，就有了回忆，有了偏爱。黎明湖，就真的长在人身上，钻进了人心里，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黎明湖》首发于2019年9月20日《中国石油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