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秋天,我正式成为一名小学生,作为一个小孩儿,这是我满心盼望了好久的一件大事儿。我开始大量识字,一点点“看见”外面的世界,也越发向往外面的世界。
那时候,我的家在红色草原深处一个小牧场。村子中间有处空场,那里每天会有一辆大汽车,去往一个很远很远的,叫萨尔图的地方。那车,早出晚归,一天只有一趟,遇上雨天道路翻浆,小村跟外界的联系就会彻底中断。
据说,萨尔图有火车站,有百货商店,有邮局,有医院,还能买到好吃的冰棍。在我9岁之前,我从没有坐上过那辆汽车,也没有见过那些地方。倒是有一年,5岁的妹妹患了急性阑尾炎,住进位于萨尔图的医院,她趴在病房的窗户上,看见了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一周后爸爸抱着她出院回来,我倒有点羡慕她。
1986年,我第一次离家上高中。我的家已经搬到另一个距离萨尔图比较近的牧场。我每周坐24路公交车回家,都要路过一个叫“四大队”的地方,我从车窗外茫然地看见白井房,抽油机,偶尔也见有穿杠杠服,戴大棉帽子的人上下车,并没有意识到,多年以后我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1991年夏天,20岁的我从大庆石油学校毕业,阴差阳错被分配到了紧邻“四大队”的“三大队”工作,才知道这个地方叫采油三厂三矿,这一片儿,叫做“萨北”,而我,正式走出草原,成为一名年轻的“萨北石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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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春天,我未来的婆婆把我俩叫到跟前,打开一层层旧纸卷,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她数了又数,正好八千,然后郑重交到儿子手里:“民啊,拿好别丢了!去交房钱吧!”
月工资不过二百多元的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那些纸币,不知被多少人捻过多少遍,每张都特别厚实,我俩战战兢兢拿着这笔巨款,去单位房产科办手续,从此,有了自己的房子。
这是一套49平米的两居室,进门就是长宽两米左右的小方厅,正好可以摆张吃饭的小桌,方厅一头接着客厅,一头连着卧室,把东山,还开着一扇小窗户。
终于摆脱单身公寓,再没人检查卫生,过自己的小日子,我俩极其满意,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去那房子,兴致勃勃地监督工人刷墙、贴壁纸、打壁柜,还选了张硕大的山水画,几乎铺满客厅整面墙。我们给小窗挂了副百叶窗帘,淡淡的青草绿,一拧手柄,就能把阳光筛进来,顿时,四平米的小厅温暖明亮。
结婚前,婆婆从萨尔图城里坐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实地考察”,回去后却忧心忡忡。她对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越看越上火,以致于很多年后还耿耿于怀。在她印象里,我们这个采油单位,除了“磕头机”、“白井房”,就是大荒草甸,一辈子住惯热闹地方的她,想起这些就睡不着,心里念叨:“俺的儿要受罪了!”
其实,她不知,我们的小日子过得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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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萨北楼区是崭新的,大名叫“萨北新村”,位于北二路头上,是14路公交车的终点。这里作为当年油田安居工程的大手笔,聚集了采油三厂相当一部分职工,仅次于位于厂部的拥军村。每天早上,一辆辆通勤车把人们送往四面八方去上班,晚上再给送回来。
通勤车站,就在一区和二区中间的空场,那里自然聚成一处小集市。下班回来,人们溜溜达达,顺手买一把菜,切一块豆腐,或是约上三五好友去喝两盅。几家小吃铺、小菜摊,总是热热闹闹,楼区里还深藏着三两家食杂店,可以买到午餐肉和猪肝罐头,还有火腿肠。在矿里住公寓的小青年儿,要是同学来了,或是周末跟女朋友约个会,或是没什么理由就是想解解馋,走上十分钟去到那家窗下,窗户永远是亮着灯的,旁边有个小门铃,一按那小红点儿,“叮铃!”一声,就有人探过头来。
小市场有家包子铺最火。老板娘,白净的脸蛋儿,水灵灵的眼睛,又勤快又灵巧,腰间扎个围裙像只彩蝶在各桌之间热情地翻飞,凡是谁家里有隆重的大事情,就要到包子铺去吃一顿,锅包肉,热乎乎端上来,咬上一口,酸甜香脆,吃上一次就忘不了。
卖菜的,不是别人,都是职工家属。放学了,有的孩子帮妈妈卖菜;下班了,有的男人帮老伴卖菜,家属们每天在蒸笼似的大棚里劳作惯了都特别耐热,买主像洗桑拿一样大汗淋漓,卖主却跟没事儿人一样,蹲在路边儿守着一堆黄瓜、豆角、茄子、柿子,也不吆喝,熟悉的买主自然就来了。
沿着一区的路边,还有两家理发店。一家是个小媳妇儿开的,叫玲玲,一家是两姐妹开的,挂的牌子叫毛毛。她们个顶个青葱一样水灵,据说玲玲嫁的是厂里的作业工,姐妹俩中的姐姐好像也正在跟采油矿的小伙儿处对象。我们喜欢去找她们做头发,都是老顾客。不管有多少人等,手法不乱,理发烫发每道程序都做足、做细,稳稳当当,让正被服务的人满意,也让等的人看着踏实,心甘情愿地排队,等到天黑也要等。矿公寓的单身女生,还有楼区住的结了婚的女工,赶上要同学聚会,或是参加婚礼,都要提前到这里来捯饬一下。晚上下班约伴去,小小的斗室里,散发着洗发精和烫发药水的香味,地上落着薄薄一层碎发,在理发师讨巧又舒服的闲聊中,并不觉等的漫长。女青年们都极其享受自己的刘海被一双巧手高高挑起,再打上定型发胶,吹风机呼呼吹一会儿,完事儿,就各个顶着骄傲的“鸡冠子”从小板房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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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觉得这个20多栋楼的萨北新村真大,啥都有。一直以来,石油人都逐油而居。每个采油厂都有一片密集而繁荣的生活区,矿里也有自己的居民区。托儿所、幼儿园、小学校,卫生所,衣食住行,吃喝拉撒,自成体系,起根儿就是朝着“有利生产,方便生活”布局的,这片楼区就是当年油田密布的“蜘蛛网”上的一个小节点,也是个石油人生活区的小缩影。
这个“村儿”离三矿最近,是我们的“后花园”,一条一公里多长的小路连接着楼区和矿区,是我们每天上班必经之路。起初,并没有路,人们硬从芦苇塘里趟出条毛毛道。冬天踩着雪,夏天踹着泥,蚊虫扑面,蒿草丛生,越走越眉头皱得越紧。路,连着民心,矿里下决心修路,自力更生,自己干!
第一次会战是在1994年8月14日,是个星期天,我和爱人没有参加上,那天我俩结婚。矿机关全体、小队干部都没休息,分队分组施工,不分当官的还是小白人儿,男人们都卷起裤腿,从芦苇塘里一锹一锹挖土掏泥,很快就热气腾腾,甩掉挎栏背心,光着膀子上阵,刚毕业的白面书生也不甘落后,学着师傅们的样子,脚下站稳,腰上使劲,胳臂猛甩,手掌、脚底起了大泡也不吭声,整支队伍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开掘出小路的雏形。
路沿线插了一排小红旗,既标志工作点,也提气助力。按照工程标准,“土法上马”先搞出大面儿,再磊路基,又竖着铺红砖,砖上还要再抹上一层水泥。最后阶段水泥要养生,得看住不能让人和牲畜上去踩,路面盖上草甸子,洒上水,路两头封死,两天两夜党员轮流值守,矿党委书记不回家,亲自盯。几经苦战,路,终于开通了!大人小孩儿像过节都特意上去走个来回,欢庆之余也有痛心,行路难,修路难,为修路,矿里曾拿下过一个讲怪话唱反调的基层干部……
走在水泥小路上,平平展展,脚不沾泥。早上人最多,都埋头赶时间像竞走比赛,有的还得一溜小跑,偶尔后面几声自行车铃响,也不回头,就侧侧身,溜个边儿给让开。从我家出发,正常速度,十五分钟,提速走,10分钟,连走带跑,最短7分钟就能到早点名会议室坐好,呼哧带喘,心还怦怦跳。
晚上下班时段的人流松散一些,除了要去幼儿园接孩子的年轻父母们依然跟早上一样手忙脚乱,连跑带颠儿,别人的步伐都比较安闲一些,边走边聊,回家的路怎么的也是轻松的。
那条路,我和爱人走了十年,上班下班,加班夜归,送孩子,接孩子,总觉得路好长,永远也走不完,永远也不赶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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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三矿平房的人家,就不用这么忙活。他们的家,紧挨着矿办公区,有一栋瓦房和三栋高级平房,上着上着班,就能偷着跑回来,把米淘了,把菜摘了,顺便再瞄一会儿电视,也不是不可能的。每天下班从他们的小院门前经过,老远闻到飘来的炒菜香味儿,顿时肚子就饿了。
1995年夏天,我已怀孕七八个月,酷暑难耐,有一天,被一位大姐在她家小院门前拦住:“小崔呀,看你穿这大厚裤子太热了,这裙子够肥,快拿去穿上,凉快凉快!”我正要推辞,她把裙子往我手里一塞:“反正我也不穿,等你生完再还我。”那是一条蓝白细格的褶裙,宽宽松松,正适合大腹便便的我穿。我捧着裙子,竟一时语塞,从没想过自己一个孕妇,还要穿什么裙子,再将就几周就生了。那条裙子一直伴我到临产前,给我生活多了不少凉爽和亮丽。后来,我“卸货”完毕,女儿百天上班,恭恭敬敬把裙子洗净叠好还给大姐,除了谢谢依然不知说什么好,但,以后再见大姐总有一股热流,23年里一直往我心里注入人间暖意。
这些平房,是工房,不用花钱买,很多都做过经济拮据的年轻人的新房,每天路过能看见门上曾贴过的大红喜字还依稀有痕。那一年夏天大雨不断,雨水从房顶漏下来,从低矮的房门缝涌进来,拖鞋和塑料脸盆都飘起来,水掏也掏不完,一位刚生完宝宝的新妈妈硬生生泡在水里坐完月子,极其严重的阴湿气趁她骨缝大开入侵了她全身,从此,严重的风湿病一直折磨她痛苦不堪,多年以后,在矿机关办公室里,这位老中专生姐姐浮肿着双眼跟我说:“那时候,咋那么傻呢?也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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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在二区的最后一栋楼,后面就是大草原。前楼后楼,楼上楼下,隔壁单元,住的都是三厂人。夏天的晚上吃完饭,暑气消散,楼下就热闹起来。蹒跚学步的娃娃扎巴扎巴玩儿,老人们摇着蒲扇眼睛盯着娃娃,男人们聚在楼下打扑克,不肯上楼。有打的,有看的,一局接一局,输了请客买西瓜,直到太阳落山,蚊子扑上来了,几乎看不见牌了,还舍不得散。
本来一起住公寓的小单身,都前后脚结了婚,就成了前后楼的邻居。过个一年半载,就可以抱着孩子互相串门了。谁家做饭好吃,一个招呼,就有人携家带口来蹭饭,当然也不空手,抱着个大西瓜或者提瓶好酒来。
矿里,每年都分来一批大中专生,他们大多家在外地,条件跟“坐地户”没法比,有的毕业工作好几年了,上学时的助学贷款还没有还完。比我早几年毕业的师哥师姐们,都是白手起家,万把元的房款,贷款分15年还清。
楼区里,有一户遗属,想起来让人揪心。男人是矿里的电工,在一次突发事故中被高压电击中,好好的人就没了,留下年轻的媳妇、年幼的儿子,还有年迈的母亲。我永远忘不了,在大礼堂开全矿职工大会,主席台上被大家偷偷喊做“老贫农”的矿长,强调安全生产,人命关天,决不能再用鲜血和生命换教训!他深刻检讨自己负有领导责任,声如打颤的洪钟,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哽咽难语:“我们怎么对得起他的家人啊?!”后来,我管工会每年给那遗孀邮寄一点微薄的遗属费,记得那孩子名字里有个"智”字,心里暗暗祈祷,愿死者安息,生者安康。
寒来暑往,我们在“小窝”里过着漫长的日子,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和爱人倒是越来越勇敢,也更团结。寒夜里,我俩抱着发高烧的女儿,在萨北偏僻的街上找黑出租车去医院,在无助和焦虑中彼此依靠,互相取暖,不知不觉完成了夫妻之间从花前月下的浪漫,到真正生活中共进共退,结成“钢铁同盟”的转换,亲手铸就了婚姻生活越来越“瓷实”的共同轨迹,而这轨迹的起点,就在萨北这个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自有各自的悲欢,慢慢地,就安心了,觉得可以这样终老了。然而,2001年,在我女儿即将上小学的那个夏天,曾经热闹非常的萨北小学黄了,同时解散的还有其他各矿的小学校,我们家从此开始了每天风里雨里跑通勤,接送孩子去三厂拥军一小上学的新征程。
婆婆依然惦记我们的生活,心疼她的孙女,邀请我们去城里赏冰灯,逛百货大楼,游黎明湖。2005年,我们终于决定“砸锅卖铁”换房子,搬到了东风新村,这里有婆婆,还有更好的小学和中学。之后,萨北的同事们纷纷军心动摇,陆续搬离萨北,分别在东城或者西城买房,开启城里生活新篇章。我的房子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周边县城来做生意的外地人,他交钱的时候像捡了大便宜,再之后,很多这样的住户涌入萨北,改写了这里的人员构成。
很多年过去了,我办公室跟萨北近在咫尺,却再无瓜葛。夏天,我拉着爱人特意回去过一次,当年的幼儿园院里荒草丛生,大门上锈迹斑斑,包子铺早已不知去向,理发店的女店主们也都去城里扩展生意,便民路年久失修,路面斑驳,行人稀少,两旁被外来户一片接一片的小开荒占满。那一排平房早就扒了,当年萨北的“原著居民”,随着近年来油田安居工程几次大调整,分别搬到登峰、东湖、创业城几处大楼区,再有年轻人成家就直接在新村,龙南买房,他们有的退休了,有的已经故去了,有的正跟我们一样还在整天瞎忙,也都买了车,也适应了那些更热闹,更时尚,更像城里的地方,更会享受生活了。萨北,还有几个老职工被大家戏称为“钉子户”,或是念旧,或是个人原因,一直坚守在自己的老房子里没挪窝,他们每天走路上班,闲暇种种小开荒,过着田园生活,等着退休。
送我裙子的大姐,应该有六十多岁了吧,不知她现在住在哪里;当年帮妈妈卖菜的小伙儿,已成为另一个采油矿计算机室的骨干;在雨水里坐月子的姐姐,如今她女儿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她把女儿的月子安排的极其妥帖,新妈妈过着公主般幸福的生活;那个没有了父亲,叫“智”的孩子,也成家生子,成为一名优秀的作业工班长;很多从修路会战中走出来的年轻人,他们继续挥汗如雨,埋头苦干,很多人都走出三矿,在油田、厂各行业中挑起大梁,成为中坚;多年以后,偶有交集,或是在表彰通报上看到彼此名字,共同回望人生中这一处小驿站,彼此会多些莫名亲切。
萨北楼区,在大时代风雨涤荡中几经沉浮,本来日渐萧条暗淡的光景,又因今年春天市政府的一项举措而悄然回暖。偌大宏伟的汽配城入驻开张了,宽敞明亮的汽车展厅跟楼区连成一片,他们的院里有我们的井,我们的队旁有他们的楼,道路也交错纵横,分不出彼此。
油田的通勤车更加四通八达,每天车在大广路桥头一转弯,老旧的萨北楼区就从车窗外默默闪过,那些楼,还是那些楼,却已成了旧风景。
《萨北往事》首发于《地火》201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