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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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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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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照片墙

父亲48岁时在一场车祸中大难不死,但双腿致残,他坚持拖着假肢继续工作到退休。他一生遭罪很多,但天性开朗,是个快乐有趣的老头。老天公平,让他和母亲在晚年苦尽甘来,衣食无忧,守着一间楼房,一处平房,一块小菜园,在城市郊区的小村里颐养天年。

父亲生前一直喜欢照相。数码照相机刚出来不久,我妹就送他一个,后来,更新换代,又送一个。那相机手掌心那么大,操作简单,按完快门就能从看窗里看效果,父亲爱不释手。他出门,总不忘带上这件宝贝。

其实,他拍的照片水平都一般,眼花了,手也爱抖,经常照虚,但却玩得乐此不疲。我妈是他最忠实的模特,听话配合,让怎么站就怎么站,让怎么乐就怎么乐,俩人绝对“一拍即合”。

父亲常让妈给搬来一把有靠背的椅子坐下,一边陪妈干活,一边给她照相。春天,看妈在小菜园里扣塑料棚,翻土,栽苗;夏天,看妈在院里摘西红柿,指挥她拔几棵葱,剪一把韭菜;秋天,小院里绿色的瓜秧藤蔓搭成密实的凉棚,妈站在那下面,仰脸儿瞅着她的丝瓜、吊瓜、窝瓜,这些滴里嘟噜的劳动果实,脸上笑开了花。国庆节放假,我们都来欣赏妈的劳动成果,弟媳妇儿手托着像小船一样的丝瓜,对妈赞不绝口,全家人乐得前仰后合。

秋日暖阳下,父亲坐在小院中央,儿孙绕膝,鸡犬相闻,他指指屋檐下的燕子窝,神秘地跟我外甥说:“小子,看见没,那窝小燕儿刚出生,老燕儿在忙着给喂食呐!”

村里有家复印社,能洗照片,父亲常差妈拿着储存卡,去把他满意的照片洗出来,贴墙上。他坐在床上,盘着仅存的半条残腿,架着花镜,仔细摆弄他的作品。他把母亲单人照的放一堆,我和弟弟妹妹三家人的放一堆,各种全家福放一堆,邻居、朋友的放一堆,照片分门别类归拢好,精心粘在统一规格的泡沫板上,再用宽透明胶带横竖一拉,贴墙上。

照片墙,常有更新。墙上今天多一块板,明天多一块板,一块接一块,从电视两边一直铺到侧面墙上,小屋里花花绿绿,就像一场摄影展。街坊邻居、亲戚朋友来了,都要对着那些照片,兴致勃勃地欣赏一番。

那照片里,姑娘、侄子、外甥,从穿着开裆裤到逐渐长大成人;那年,飞机场建成,我开车拉他俩去见识见识,风吹起了父亲的头发;父亲过60岁生日,我P了一张全家福,已经发黄;过年,他俩早早给孩子们准备的红包,老两口同款的红线衣,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点点滴滴,统统都被收进了父亲神奇的镜头里。

父亲行动不便,他的“小窝”就是我们的据点。一大家子人都以他的位置为活动圆心。他在哪儿,人就往哪儿聚,奶奶、姑姑们、表妹们、外地的亲戚们都常来看他,他一高兴,手里的相机就会很忙。那年,表妹结婚,沈阳二叔家的弟弟妹妹特意来父亲的小屋看他,挤在床上跟大爷亲腻,小小客厅,父亲坐在床上隔着饭桌子,给这个照,给那个照,他咧嘴笑啊,笑得好开心。

有时候,我也嫌他烦,不管人家头发乱不乱,衣服平整不平整,逮着就拍个没完,就故意不配合,那他也拍。在他眼里,他的孩子都好看,我们走了,他自己坐在家里看,天天看,看不够。

储存卡满了,他挑来拣去,狠狠心删掉一些,腾出空间来再拍。我常想,现在有微信了多好,要是父亲还活着,一定早用上智能机了,再显摆他的作品,得多带劲儿。

村里,很多人家都有父亲给拍的照片,都是他派我妈洗好送去的,不要钱。父亲人缘好,街坊邻里佩服他有文化,还心好愿意帮助人,老的小的都喜欢听他讲讲新闻,说说报纸,聊聊家常。

照片墙上,有三张已经发黄模糊的合影,是父亲和他的大学同学们。一张是大学毕业照,一张是四五十岁,一张是白发苍苍。1968年,他们从当时还远在密山的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畜牧兽医专业毕业,扎根在红色草原上的各个牧场,从风华正茂到老态龙钟。

2008年,农大50周年校庆,很多外地同学都来了,有几个甚至毕业以后一直都没见过,几个人轮流推着父亲的轮椅一起参加校庆座谈、联欢,这些统统都已60多岁的老头、老太太们一使劲儿把父亲抬上没有电梯的三楼会议室。之后,他们又包了车来父亲的农家小院跟他好好喝上一顿,满堂的老泪纵横和欢声笑语都印在了照片上。

那一年,父亲住院,他那久病初愈的老妹给大哥拿来只香喷喷的大鸡腿,蕾蕾妹抱着刚会说话的女儿给大舅拎来一盒大鲍鱼,这些,都留在父亲的镜头里。

那一年,我带他俩春游黎明湖。父亲一直对那个帮他抬轮椅上台阶的保安小伙子念念不忘,他特意给小伙子拍了照片,想回家洗好要送给人家,后来,他兜里揣着洗好的照片连着两年再去,都没有再遇到那孩子。父亲去世后第二年,我陪妈再走黎明湖,妈依然替父亲惦记着那个不知去向的小保安。

那些照片上,像这样,他帮助过的人,帮助过他的人,他感念的人,想念他的人,很多。父亲离开我们已经4年,他走后,母亲更老了,她的记忆和世界都日渐封存,终将关闭,很多有趣的线索也随着父亲藏进那个冰冷的小盒子,从此再没人知晓,也是可惜了。

清明节前,我拉着母亲又回了一趟久已不住人的老屋,忍不住站那看好半天照片,那满墙的花花绿绿,一下子冲开尘封的记忆,父亲的音容笑貌、往日的幸福与温暖,哗啦哗啦地就流淌了出来。

愿老爸在天堂,依然有一面照片墙,每天乐呵呵举着相机好好玩耍。

原文首发于2017年4期《地火》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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