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去宁波,不到天一阁,等于没去。我深以为然。
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沿着古老月湖的波光船影,我一路信步去找天一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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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私家园林,有池水,有花木,有假山长廊,最主要的是有一座古楼。一家十三代人传承接力,守护着一楼的书,守护着祖先“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遗训,风雨更迭,屹立不倒,成为一个中国现存最早的私家藏书楼,成就了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迹。
这座房子第一个主人的名字叫范钦。是明朝嘉靖年间一个做官的人,这位范大人,曾在很多地方任职,工作之余一大爱好就是读书、攒书,到了50多岁,罢官归隐来到宁波,行李中最为抢眼的就是浩浩荡荡的万卷书。
随着藏书日丰,范钦索性专门修建一座楼用来放书。从此,爱书成痴的他每天远离尘嚣,读书、抄书、理书,在满楼书香中,迎送日月,终老一生。
木质结构的楼最怕火,很多古代楼阁都毁于大火。“天一阁”之名是取“天一生水”之意,专门克火。建筑结构采取“天一地六”,即楼下六间,楼上一个大通间。主人不仅从心理上研究,在施工设计上也有具体措施,从防火、防潮、防蛀上,都扎扎实实费了很多心思,经过几百年实践证明,这些心思极其具有科学性和前瞻性,功夫都没白瞎,以致于被清朝乾隆皇帝在组织编撰完成《四库全书》建藏书楼时,命令仿效学习范家藏书的方法。
在明朝,民间盛行藏书之风。据说,仅宁波一地就有几十家藏书楼。宋代刻本因稀罕又精良,尤为吃香,用今天的话讲,可以保值增值。甚至曾有人宁以一座庄园换一套宋版的《汉书》和《后汉书》,更有人为求得好书,首开先河按页论价。
无论如何,爱书、攒书,至少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真实力,一个是真喜欢,两者缺一不可。范钦,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那些书,都是些不入大藏书家之眼的各类宗谱、官府公文、登科榜等等,却恰好另辟蹊径,别具一格。特别是时光荏苒,当当代已经成为古代,当别人的藏书楼都淹没于历史烟尘时,这座楼的价值神奇地凸显了出来。
支撑所有奇迹产生的根本,是一代代人不折不扣的传承。所以,明末清初大学者黄宗羲曾“尝叹读书难,藏书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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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门庭深,门槛高,甚至,今天,仍然不许上楼,不许翻书,只许远观,只许畅想。
院子里“渔樵耕读”的石壁,风吹日晒中露出沧桑之感。
展厅里,精致的玻璃展柜,厚实的实木书柜,高高摞起的古书,处处散发着文化的韵味和生动的细节,令人肃然起敬。一本本打开的书卷,仿佛被主人刚刚翻到了某个章节,正停在那里细看。让人不禁联想,那爱书成痴的主人,一辈子曾尽情享受了多少阅读之乐啊!
尊经阁、千晋斋、司马第、花轿厅、水北阁、百鹅亭、凝眸堂,古老的戏台,沧桑的石壁,宁静的厅堂和院落,以宝书楼为核心,辅之以天一阁相关藏书文化展示,浓缩了很多生动的浙东民俗传说,可谓一步一景,每处都有故事,都让人流连。
在这里,你能体会到,爱书人心里自有的一份骄傲和与众不同的气质,这使整座楼都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气场。相信,来这里拜访的人,都跟我一样心怀谦卑和崇敬,连说话都会压低了声音,走路都会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神圣的书魂。
方向感极差的我,各种门里门外进出,一会儿就转的有点晕,但却对院中的一组铜雕印象极其深刻。那是三个古人在大热天晒书防蛀的画面,他们把书一本一本摊开,摆在平台上,防止书发潮生虫,眼前,仿佛看见了,多年以前,一个藏书之家的日常。我矗立良久,想到的是,一个“守”字的不易。难怪,黄宗羲在《天一阁藏书记》中,赞扬范氏后人爱书守书“如护目睛”。
这里不是世外桃源,纵使家规森严,主人世代艰难守护,战火、风雨、盗贼来袭,天一阁终究躲不开多灾多难的命运,特别是在近代,沥尽劫波,藏书几尽枯竭。好在,近年来峰回路转,经诸多捐赠,目前馆内所藏图书,已经达到30万卷之多,有相当一部分书目已经实现了数字化,天一阁终于重回兴旺。
跟这座楼有瓜葛,有故事的人很多,他们有的把宗谱捐了出来,有的把毕生藏书捐了出来,万条溪流汇大海,于是,每一滴水留住了光辉。
如今信息爆炸的时代,查阅资料,翻阅典籍的渠道有很多。一个人,一家人,十几代人,以一己之力,把一座楼的书守了400多年,期间多少故事不容易,都已经不得而知,天一阁俨然成了一种文化传承的象征,这是最可宝贵的,也是最震撼人心的。
从天一阁出来,我还念念不忘一个叫钱秀芸的女子,这是一朵范家历史上忧伤的花。传说她从小酷爱诗书,为能登天一阁读书,毅然以身相许嫁到范家,但家规森严不许女子上楼,郁郁而终,死后葬在天一阁边,化作秀云草,防蛀护书有功。
特别认同余秋雨说的,这座楼“已成为一种极端艰难、又极端悲怆的文化奇迹。”
坐落在城市中央的小楼,让整座宁波城都浸泡在漫长宽广的岁月之河里,散发出知识和文化的光泽。
天一阁,被誉为“宁波的书房”,而天堂,应该就是无数个书房汇成图书馆的模样。
原文首发于2018年9期《岁月》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