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苗不愁长
收了玉米种麦子,收了麦子种玉米,每一回,母亲都嫌下的种子少,两次三番地问开播种机的师傅:“就下这么点儿,怕是不够吧?”
我劝过她好几次,终究没能拗得过。母亲有她的道理:有苗不愁长,没苗哪里想。要是苗真不够,补都来不及。在她的加码下,小麦、玉米从来没缺过苗,倒是剔玉米苗的时候,多费了不少功夫。可母亲不在乎这些,她费钱费力就是为了放心——似乎只有这样,一季庄稼才能有个好产量。
种庄稼这样,种菜种瓜也是这样。母亲总是种稠了再剔,几乎没有补种过。这倒让我想起陶渊明的诗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看来,陶渊明种地的经验远不及我的母亲。可惜母亲不知道陶渊明,更不知道他的诗句。
有一年立秋时节种白菜、萝卜,母亲对我的种法很不满意:“看你种的啥?不信,等长出来就稀稀拉拉。”她边说边抓起种子,又挨个撒了一遍。
我不服气地说:“妈,你种这么稠,剔苗多费事儿啊!”
“嫌费事,早把你扔了。”她笑过以后,又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你一岁半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头发也不长,像个光头和尚。身子瓤得很!要不是你奶奶说‘有苗不愁长,没苗哪里想',我才不费神思养你呢。你看,你不是好好的嘛,不比人家差……”
菜苗长出来,密密麻麻没个眉目。母亲不急着剔苗,直到它们长出好几片叶子才动手:小苗、弱苗先剔除一些,过一段时间再剔除一些……等白菜苗长成巴掌大,她剔下来洗净,清炒、凉拌或是下到汤面条里,味道都很好。还有一些壮实的菜苗,母亲舍不得吃,就移到院子里的空地上。她说:“移的白菜不生病,比专门种的还好呢。”
到了深秋,一棵棵瓷实的白菜着实让人欢喜,好像在证明母亲的道理。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劝她,她愿意怎么种,就怎么种吧。
二、不打粮食话
说话和打多少粮食有关系吗?
一般人可能觉得没啥关系。人听得懂话,你对着人大喊“加油”,他的干劲儿就会高涨。特别是赛场上的运动员,在成千上万人的鼓舞下,精气神一上来,竞赛成绩破个记录也有可能。主场的意义就在这里。
庄稼听不懂人话,纵使人喊破嗓子,它们也不会长得更好。可种庄稼的人听得懂,这事儿就有了另一层意思。
满仓看见高山正在打麦场忙活,就问高山:山哥,你这麦子,一亩地能打五百斤吧?
高山立刻黑了脸,懊恼起来:你咋说话?你家麦子才打五百斤呢,俺家的最少一千斤!还叫满仓呢,我看你家的仓,啥时候也不会满……
满仓吃个无趣,悻悻地离开。可他不知道高山为啥生气,因为他不知道规矩——不管在打麦场,还是在庄稼地头,主人家最厌烦的,就是别人把自家的粮食产量往低里说。
其实,大家都知道,说这话对庄稼的产量不会有影响。可对庄稼人的心情和脸面,影响却大得很。比如高山,听了满仓的话,开始怀疑粮食的产量是不是真的那么低,干劲儿就会大减。再说,儿子到了找媳妇儿的节口,要是“不会种地”的坏名声,传到十里八村影响“媒茬”,那就更不吉利了。
离开了庄稼和打麦场,再说“不打粮食话”,似乎就不那么要紧了。比如,满仓看见高山媳妇穿件新衣服,就开玩笑说,嫂子打扮得真好看,跟俺山哥好像不是一家人啊!听了满仓的夸奖,高山媳妇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说,净说些不打粮食话,俺跟你山哥般配的很呢……这话,已经跟打不打粮食没啥关系,却还是被扯上了关系。
从骨子里看,土地对老一辈庄稼人就是命根子,不会侍弄庄稼就是没本事。一亩地多打一两百斤粮食,十亩地就是一两千斤,靠种地生活,这是很长脸的事情。可对于新一代靠打工、创业为主的农民,他们却不在意这些,即使你说他一亩地只能打四百斤粮食,他也只是笑着说:多打一千斤有啥用?才值一千块钱,还没我干几天挣得多!
不打粮食话,已经越来越少有人说起,也少有人听得明白。因为住在乡村里的人,跟庄稼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