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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广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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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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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闷儿三事

人住在屋里,鸟住在窝里,云住在天上,风住在哪里呢?

小时候的我一直觉得风住在瓦里。可谁要是说“风住在瓦里”,村东头的老闷儿肯定不信,还得笑话他。

老闷儿心里有数,认死理儿。有一回,有个说书人说孙猴子的金箍棒能塞到耳窟窿里,老闷儿就怼他:谁的耳朵能装下十万八千斤?说书人只想混口饭吃,不愿和他抬杠,换个段子说起了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一大群正在兴头上的小孩儿不愿意,忿忿地骂老闷儿,老闷儿也不急,嘟囔一句“净是瞎话有啥听头儿”,走了。

要是问老闷儿,风不住在瓦里住在哪儿?老闷儿肯定会说,住在天上呗。在老闷儿心里,天可大着呢,啥东西都能住上去。我不信老闷儿的话:他没上过学,不认识字,读不了书,他能懂个啥?

有一天,我还真问了老闷儿,风住在瓦里吧?老闷儿笑了,风咋会住到瓦里呢?风那么大,瓦那么小,咋住?

我也笑了,接着问他,火住在哪儿?老闷儿很得意地说,火住在柴禾里呗。我就怼老闷儿,火那么大,柴禾那么小,咋住?

从那以后,老闷儿就不搭理我了。

过了些年,我上了大学,老闷儿才又开始搭理我,还很热情。

有一回他在街上碰见我,回头四下看看,才开口说话:你说风住在瓦里,还真有道理呢。你是大学生,有学问懂得多,你说说,火是咋住到柴禾里去的?

我说,叔,这事儿你咋还记着呢?老闷儿笑,我也笑。

我咋会知道风住在瓦里呢?我咋会知道火是咋住到柴禾里去的呢?我没办法回答老闷儿,笑过后,我抬腿就走。老闷儿也不粘我,闷着头回家了。

可是我却放不下心:儿时的一个小小想法,我早就忘掉了,咋就让一个大男人记着这么多年呢?谁又知道,他对我的那个想法,琢磨了多少遍呢?他为这是不是连觉都睡不好呢?我应该给他一个答案,要不,说不定到死的时候,老闷儿都难闭眼。

我要是给老闷儿讲“光合作用”,估计他也听不懂。我想了很久,再遇见老闷儿的时候,我说:叔,柴禾里的火都跟日头有关系。你看,日头的光照到树上,就钻进树叶里了,钻不进树叶里的,都掉到土里去了。老闷儿似懂非懂,高兴地走了。

老闷儿不闷,可为啥都叫他老闷儿呢?

街有头,巷有尾。

村子里的街都是通透的,人在街上有来有去,哪一边是街头不好分辨,也没法分辨——街不是一棵树,有根有枝有叶;也不是一条蛇,有头有身有尾巴;更不是一条河,水直往一个方向流。

巷不一样,它有头有尾,完整得很。巷头与街头一样,两边住着人家,门对着门。可再往里走,巷尾还住着人家,路就被堵住,到了尽头。住在巷尾的人家,往往要修一堵影壁,拦挡冲进院子的邪气。有些巷子两边只有院墙,两边人家的门朝着别的方向,巷子就只剩巷尾的人家走动,叫做“火巷”。

老闷儿住在村东头,石磙住在村西头,他俩都说自己住的是街头,抬杠抬到头发白,谁也说不服谁,街也就变得有头没尾。“宁当鸡头,不做凤尾”,这道理好像在人心里扎了根。

在老闷儿的脑子里,东、北为上,西、南为下。他和石磙抬杠,说得最多的也就八个字:紫气东来,面南背北——“紫气东来”刻在自家院门门头上,“面南背北”是他去看过开封的龙亭。

别看老闷儿不识字,可他记性好,说话挺气人:皇帝的龙亭可真排场,花里胡哨,俺家门楼没法比。面南背北,这个跟俺差不多……石磙,你把你家门头儿只要刻上“紫气西来”,俺以后就不跟你争了。

老闷儿的话弯子绕得陡,也瞒不过石磙,老闷儿再激他也不上当。石磙说:你刻成“紫气西来”吧,俺以后也不跟你争了。

紫气咋能西来呢?上西天还差不多!老闷儿说罢洋洋自得,石磙却没有罢休:你要是不改成“紫气西来”,就别跟俺争。上西天咋了,谁老了不是上西天?孙猴子能耐大,还护着唐僧去西天取经呢!你能耐大,你老了上东天去吧。石磙哈哈大笑着走了,老闷儿好久回不过神来。

村里好多人都觉得老闷儿可笑,街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又不当饭吃,没啥好争的。可他要是不争,又有人觉得这日子过得挺没意思,就挑话茬:听石磙说,你只要在门头上刻上“紫气西来”,他就不跟你争了。你就改一个字,值!西来就西来呗……

你家咋不刻“紫气西来”?你要是刻“紫气西来”,俺也不跟石磙争了。你说中不中?老闷儿沉着脸,又讲起道理来:俺家在村东头儿,紫气东来俺先得到,石磙得的紫气,都是俺剩下的。你还是去劝劝石磙吧。

吃没趣也不打紧,挑事儿的人呵呵一笑:老闷儿,你这名儿可不对啊,你说的还真有理儿!

俺才不叫老闷儿呢,俺有名。你再这么叫俺,俺可也这么叫你了!老闷儿的脸色更沉了。

见老闷儿急了,挑事儿的人才放心地离开。哪天老闷儿心情好了,他们才会再来挑事儿。

村子里什么地方柳树最多?塘边。

村里的老规矩,老闷儿都知道,他像唱梆子戏一样顺口就能溜出来: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里不栽鬼拍手……咱村的自力,就是在屋后栽了一棵柳树,他老婆就跟人跑了。这话,是在自力死了以后说的。要是自力活着,老闷儿断不敢这样说。

塘边没有人家,就没人计较。再说了,桐树、榆树、洋槐树在塘边不好栽活——夏天一下大雨,塘里的水就会漫出来,把树身淹没一米半米,三五天就能闷个半死不活,枝黄叶落。柳树不怕水,越淹活得越滋润,叶子都长成黑绿色了。

清明前后,柳树吐穗长叶。小孩子折了柳条拧下嫩皮做成哨子吹,吱吱呜呜的声音让老闷儿心烦,他就吓唬人:再吹,看天黑了蝎子爬出来蛰你们的舌头!

胆儿小的不敢再吹,胆儿大的不怕,还巴望着逮一只蝎子玩呢。清明节当天,家家户户的院门两边都会插上柳枝。老闷儿想得多,堂屋、西屋、厨房,每一个门头上都要插上柳枝才放心。

老闷儿会窝筐编篓的手艺,他家的篮子、草篓都是自己用柳条编的。最好看的篮子叫“笆斗”,剥了皮的柳条白生生的,压得很瓷实。有人还把笆斗刷一层红漆,专门办喜事装礼品用。谁要让老闷儿编笆斗,也不是难事儿:备好柳条,吃一顿饭,喝几杯酒,不几天就能编好。

我觉得老闷儿吓唬小孩子不让折柳条,有他的私心。你想啊,好柳条都被折了去,他用啥编篮子呢?但我不敢揭这个短,怕老闷儿恼了,不再给人家编笆斗。这年年都编的笆斗,也不是只有老闷儿一家人用。

柳树除了孩子们做哨子、老闷儿编篮子,偶尔还有人捋柳穗吃,都是不堪大用的角色。各家各户的房梁、门窗、家具和柳树没有关系,那得榆树、桐树、椿树、洋槐树才行。直到有一年,塘边的一棵大柳树被风刮倒,我才知道它的另一个秘密。

大柳树的树身,被锯成了很多一揸厚的骨碌,深深的褐红色煞是扎眼。人们争着抢着往家里搬,当剁肉的墩子用。老闷儿不去争,他拾掇起几根粗大的树枝,用架子车拉回家。后来我才明白,老闷儿把树枝解成板,做了一副大面案。老闷儿逢人便说:柳木案板,好着呢!

很多年后再见老闷儿,他的头发、胡子已经花白了。想起以前他吓唬我们不让折柳条的事儿,还是禁不住问起他来:叔,蝎子真会蛰舌头吗?我咋没见过?

老了的老闷儿很认真:老人们就这么说的,大概,大概会吧……那柳树又不是你叔家的,你叔管不着的。老闷儿在村子里孤门独户,他谁也不得罪。

如今,水塘没了,柳树没了,老闷儿也没了。这些实实在在的事物和人,似乎活不过那句玄而又玄的“后不栽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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