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庄离县城50多里,虽然偏僻闭塞,却不算穷。人们种地、打工,积攒些余钱,旧时的土坯房早都翻盖成了砖瓦房,不少先富的人家,还盖起了漂亮的两层洋楼。
可房子怎么盖,都没十字街东南角上的三间老房子好看——它飞檐斗拱,古香古色,屋脊上深绿色的琉璃神兽傲视四方,窗棂上的木雕牡丹、梅花、喜鹊等花鸟,尽管褪尽了颜色仍活灵活现。
村里的老人说,这是大地主詹伯儒的东厢房。他是清末的举人,有钱得很。到底多有钱?出村不管往哪儿走,十里以内都是他的地。他家的院子原来大得很,房子几十间,“土改”那会儿分给了四户人家,他们都住不满。
现在,这三间老房子属于老光棍儿孟建国。
孟建国早就享受了“五保”待遇。他木讷少言,三脚踹不出个屁,窝囊得很,天天蹲在院子前面的大街边,自己想自己的事情,低着头谁也不搭理。
从享受待遇那年起,村主任詹秋就劝孟建国,让他去乡里的敬老院养老。詹秋说,这房子咋看都像一座庙,怪瘆人的。你看,原来同一样式的堂屋、西屋、南屋都拆了,你去敬老院吧,我要把这房子也拆了。
可孟建国就是不去。他对詹秋说,死也要死在这房子里。詹秋没办法,托了好几个人去劝孟建国,都没说成事。
这几年,詹秋在县城里开了一家饭店,挣了不少钱,还买了辆“宝马”车。知根知底的人说,詹秋沾了一个亲戚的光,那人很有本事,是个亿万富豪,在京城开了很多家酒店。詹秋的饭店,挂的就是他的牌子。
有了钱,詹秋结交了一大帮黑白两道的朋友。跟啥人学啥人,詹秋留起了板寸头,脖子里挂着粗大的金链子,手指头上戴了好几枚金戒指,走路、说话,都透着有钱人的霸气。
有一天快吃晌午饭的时候,詹秋在十字街心训斥孟建国,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片。
詹秋右手夹着烟卷上下挥舞,戒指划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这三间破房子,五千都不值!有人出50万,你为啥不卖?”
人群发出一阵啧啧声。
詹秋那气势,恨不得把孟建国当成一只蚂蚁碾进土里:“人家三家的房子都比你的好,50万,他们都愿意,就你不愿意,别给脸不要脸!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村里的工作都不支持,你这五保,真该取消了!”
孟建国蹲在地上,黑红脸憋成了紫红色,皱纹下的青筋都鼓了出来,烟头快烧着指头了也一动不动。
看孟建国不搭腔,詹秋喘着气,端着官腔,指着孟建国的脑袋继续奚落:“啊,这个,根据上级指示,咱要建‘美丽乡村',有人来咱村投资,要把这条街,建成仿古美食一条街。要是你建国挡着路,不让全村人奔小康,看都咋骂你!再说了,这房子原先是我大爷家的,你凭啥占着?难不成,屋里藏个狐狸精,你还要跟她修成仙了?哈哈哈哈……呸!”
好几个人附和着詹秋,劝孟建国把房子卖了。
“谁愿粜祖业就粜,我不粜!”孟建国起身撂下一句话,扭头走进院子,关上了门。
“我卖,40万!”“我卖,35万!”“我卖,30万!”……
人们围着詹秋,争着要卖自己的房子。詹秋不耐烦地摆摆手,满脸怒气地回家了。
村子里的夜晚黑魆魆的,人们睡得早,不到九点就安静下来。詹秋推开孟建国的院门,摸进屋里。
“哎呀,国哥,屋里咋这么乱啊,连个下脚地方都没有。”
詹秋没话找话,语调轻柔得像亲兄弟,一边给孟建国让烟一边认错:“今儿晌午,都是兄弟的不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是哥,可别跟兄弟计较啊!这不,都是替您着急嘛!”
“秋弟啊,不计较,不计较。知你对哥好,这五保就是你去乡里给办的……”孟建国抖着手,烟雾忽上忽下,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生气。
詹秋突然觉得,这老光棍儿咋这么可怜呢,以前咋没觉得呢?心里竟然生起几分怜悯来。
“哥,这事儿吧,兄弟早给您想好了,”詹秋又递给孟建国一根烟,“我给乡里的领导说说,您去咱乡里的敬老院,一天三顿有人做饭,好吃好喝光剩享福啰,可不会再冷锅冷灶了……”
“不去!别想把我从咱村撵走!”孟建国抬起头,手抖得更厉害了。
“不去敬老院,也中。村里出钱,在村东头给您盖三间新房子。”詹秋顺着孟建国,陪着笑脸。
孟建国犹豫了一阵,稳了稳才又憋出一句话:“这吧,兄弟,给你咬个牙印儿,这房子,100万!”
“中,中,我看中!国哥,咋说咱也是一个村的,都是自家人,不能让您不好受。我这就打电话……”詹秋兴奋的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而过,边掏手机边往屋外走,磕绊了好几下。
詹秋的声音时高时低,活像梆子戏里的武生在念词,孟建国听不太懂。
“说好了,说好了!”詹秋又磕磕绊绊冲进屋里,笑嘻嘻地给孟建国报喜,“人家答应了,人家答应了,100万!您把身份证给我,天一明,我就去银行给您办存折。”
孟建国像做梦一样楞在那里:这破房子真值100万?那得多少钱啊?谁这么傻?
老光棍儿孟建国成了“百万富翁”的事儿,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说啥的都有:
“这老光棍儿要这么多钱有啥用?咋花?”
“要是早三十年就好了,建国就不用打光棍儿了!”
“快给你那个寡妇姨说媒去吧,哈哈哈……”
一切进展得很顺利,孟建国搬到了村东头的新房子里。其他三家的房子拆成了一大块空地,唯独那三间老房子还留着。
詹秋好像担心啥,逢人就讲同样的话:人家专家说,建国哥的老房子是个好东西,建仿古美食一条街,就照着这老房子的样式盖。我是有眼不识泰山,100万,我看还给少了呢。建国哥啊,真是个大好人嘞。
仿古美食一条街的开工仪式搞得很隆重,县里、乡里来了很多领导,县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录得很起劲儿。村里的男女老少也都来看热闹。
詹秋主持会议,双手捧着红塑料夹子,满面笑容地对着话筒念主持词:“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父老乡亲!今天我们村的仿古美食一条街,就要开工建设了,我很荣幸地介绍一下与会的嘉宾:詹林,中国詹氏饮食公司总经理,项目投资人,啊,老家就是咱村的,他爷爷叫詹伯儒,也是咱村以前最有本事的举人……”
“狗日的詹秋!狗日的詹秋……”正在台下看热闹的孟建国,突然杀猪般一连声嚎叫起来,吓得在场的人直打冷战。只见他踉踉跄跄地冲上主席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张开两条胳膊,死死地抱住了詹秋的左腿,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你个狗日的詹秋!你们姓詹的,没一个好东西,把我从老房子里哄出来……这老房子,是大地主家的不假,可当年,他打折了我爹的双腿,姑娘家怕拖累,没人愿意嫁给我,要不是,我咋会打一辈子光棍儿……”
说着说着,孟建国张嘴狠狠地咬住了詹秋的大腿棒子。
詹秋“妈呀”叫了一声跌坐在地,双手抱着孟建国的脑袋用尽全力往外推,却咋也推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