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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广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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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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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的踪迹(组章)

一、村草隐踪

村里的草是如何来到村里的,似乎没有踪迹可寻。或许,人还没有占据土地建起村子之前,它们就在那里早早安了家。

可一切并不尽然。比如,院子里去年没有的草,今年春天突然就冒出来几株。草看起来并不陌生,村外的野地里多的是。它们是如何从村外来到村子里,反倒颇费人神思。

或许是某人路过一丛草的时候,一粒草种粘在了他的鞋底上,他回到家跺跺脚,草种就落了下来。也或许一把锄头、铁锨在扛回家前,有人偷懒没有用瓦片刮干净,一粒草种就藏在粘在上面的土里。太阳一晒土就干了,掉下来时也把草种埋在院子里。再不然,就是有人勤快,下晌顺便从地里拉回家一车土垫高院子,这样的话草种就不止一粒两粒、一种两种了。

也或许是家里的牲畜,把草种带回家的。一头牛耕地歇息的时候,看见一丛草很新鲜,就吃了几嘴;一只羊就是来地里吃草的,能吃的草它们都不会放过;一头猪夜里从圈里跳出来找野食,就更乱拱胡吃了。还有数不清数量的鸡、鸭、鹅,它们本来就是散养着,靠近村头的土地,被它们折腾得长不成庄稼,被叫做“鸡叨地”。草种很可能就是被它们吃到肚里,带回院子里的。

还有那些住在屋檐下的麻雀、燕子,住在树上的喜鹊、斑鸠、黑卷尾……它们搭窝的时候,少不了去村外找干草。鸟儿飞来飞去,多出来的干草被它们扔到了窝外面,草秆和上面的草种就一起落到地上。鸟窝年年搭,干草也就年年从野地里飞到人们的院子里。

草种不仅跟着鸟儿飞,也会被风吹得自己飞起来,轻飘飘的蒲公英最擅长这个。比蒲公英沉的草种也会飞,那得大风才行。田野平坦,村庄低矮,如果久旱未雨,天马行空般的大风能把地刮去一层皮,土里的草种想不飞起来都难。南风向北,北风向南,村南和村北的草种晕晕乎乎就到了村子里。

还有水,水也能把草种冲到村子里。雨下得大了,水从河流里漫出来,流过田野,流过村庄,村里的草种就更杂乱了。好在这样的洪水并不多见。

村里的草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到村外,混到田野里。村里的草在村里待的时间再长,也不会像一条狗那样被驯服,任凭你怎么分辨,也找不出和村外的草的差别。或许有,只是太隐秘了。

二、草生墙头

地上长草,墙头上也长草。一棵草的名声再好,只要长在了墙头上,都会因一句俗话掉了身价:墙头草,两边倒。

两边倒的墙头草有它自己的难处。长在地上的草要肥有肥,要水有水,一丛丛一片片粗壮茂盛。风吹的时候,它们相互依靠,彼此支撑,不至于摇摆得太厉害。可墙头却是荒凉之地,一片干枯的树叶都不愿意栖身,雨水更是顺着墙身匆匆忙忙流向大地,洇湿一层浅浅的黄土,天一晴很快就被日头晒干了。缺水少肥的墙头草长得瘦弱纤细,在高处的风里只能身不由己,勉勉强强熬到秋天,结出的穗子挂着几粒干瘪的草籽,连小麻雀都懒得搭理它。

懂得墙头草难处的人,从不讨厌它们长在高处,反倒从心底里怜惜它们。“墙头上长了草,这墙还能多撑几年嘞。”上了岁数的老人更不嫌弃它们,他再痛恨草,也不会拿起锄头,像狠劲儿锄庄稼地那样去锄掉一棵墙头草。长草的土墙比起不长草的土墙更结实,有了草的保护,雨水冲刷墙头的力道就小多了,土墙矮下去的速度也缓慢起来。

草生在墙头上,是墙的幸运,却是草的不幸。墙头是个危险的地方:遇到涝年,一场暴雨就能将草冲下墙头;遇到旱年,干透的土墙几乎没有一丝水,一阵大风也能把草连根拔起刮飞到天上。为了活命,草只能拼尽力气往墙里扎根,顾不上枝叶是不是繁茂,更顾不上能不能结出饱满的种子。一年又一年,草的枝叶绿了又枯,根却留在了墙里面,成为墙的筋骨。

草是怎么长到墙头上去的呢?轻飘飘的的蒲公英种子,一阵微风就会把它卷起来,遇到墙的阻挡风停了,它就落在墙头上;一只麻雀衔了一穗狗尾草站在墙头上啄来啄去,草籽溅得七零八落,掉到墙缝里的草籽它就看不见了;一棵涩剌秧举着长长的藤蔓爬上墙头,到秋天开花结子,有些种子就留在了墙头上……墙头草各有各的故事,它们被偶然造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墙头草活得这么不容易,用来比喻“两边倒”的人,世世代代背负着恶名着实有些委屈。草无法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虽然它们长在墙头上可以俯看地上的草,可这种高高在上对于一棵草又有什么意义呢?“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草不是人,人却似草,这道理就深奥了。

三、洼地的草

洼地的草,总是长得很茂盛。它们常常遮住了洼地,让不留神的人跌一跤。

洼地有自己的优势。下雨的时候,多余的水流向洼地,形成水坑,坑底自然要比坑外湿润;下雪的时候,风一吹,雪就随风飘散,把洼地覆平。因此洼地耐旱。洼地的草就是占了这个优势,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洼地也有自己的劣势。一只兔子会把它当做临时歇脚的地方,一只野鸡也很可能把窝搭在里面,折腾来折腾去,草也会受到伤害。但洼地的草没有办法拒绝,谁让它长得茂盛呢!

兽禽对洼地的草的伤害,都是暂时的,很多时候还会留下一堆肥料作为补偿。但割草的孩子不这么想,看到洼地的草长得那么好,争着抢着要割一篮子。除非他发现那里是一只兔子的窝,并天真地盼着兔子再回来安家。

洼地的草不害怕这些,仍旧一个劲儿地生长。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在秋天,结出更多的草籽,把远行的愿望撒向远方。草没有腿脚,靠的就是种子的飘移,但洼地外面的草也不闲着,也会把自己的种子,飘到洼地里去。洼地的草种,就这么年复一年复杂起来。

上天不会坐视不管这样的恶性竞争。隔几年的夏天,就要狠劲儿下一场雨,使洼地的水多得好几天也洇不干。不耐淹的草慢慢枯死了,耐淹的草活了下来,不受影响的它们反而长得更旺。

洼地的故事,就是这么简单;洼地的草,就是这么生长。直到某一天,洼地被人填平变成平地,一切才终于结束。

四、秋草半黄

“立秋十八日,寸草都结籽。”立秋,是季节的门槛,更是野草的门槛:一棵棵、一丛丛野草,借着末伏的雨水和阳光,疯了一样猛长。高的、矮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它们似乎有着某种预感,齐刷刷地开花、结实。

春天的雨水太稀,也太薄,很多草籽到不上发芽,泥土又干透了。那些勉强钻出土的小草,长不出几片叶子,就病恹恹地跌进干旱的煎熬中。夏天倒是守时,可雨水并不会都如期而至。活在农历里的老人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这节口也不一定灵验。雨水没个定数,野草只能“听天命”,生或不生,自己无法做主。

等数伏到来,雨水才变成常客。有了雨水的眷顾,野草总算熬出了头:卷曲的叶子开始舒展,没发芽的种子开始发芽,灰黄色的空地上焕发出勃勃生机。农谚说,“三伏不尽秋来到”。从头伏到立秋,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月,本该有大半年寿命的野草,命数就这样被砍去大半。

来不及埋怨,野草凝神聚气,像吃饱了肚子的苦行僧,匆匆忙忙赶往下一个节气——处暑。“过了立秋节,夜寒白天热”,或许是夜晚的凉意,让野草感到了慌张。本该长到一人高的野蒿、藜菜、刺苋菜,只长到一尺高;本该长到一尺高的狗尾草、牛筋草、野地黄,只长到三四寸高……甚至有些刚钻出地皮的小草,都把力气用在了开花、结籽上。这大概就是野草的终极使命吧。

到了寒露,田野里的庄稼收完,冬麦种上,人心也安稳了。可田埂、路边上半黄的野草,还在继续前行。或多或少,或轻或重,每一棵野草都背负着自己的收成。没有人去关心野草的丰歉,一粒粒草籽逐渐饱满,在浩荡的秋风吹拂下,自顾自唰啦啦摇落到泥土里……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之于秋草,这感悟够透彻。只是,人可以再次看见春天,看见草的萌发;而草,在苦霜降临以后,就凋零殆尽,看不见拼劲全力结出的种子,再长成一棵草。

五、旅生草木

人们在地里种庄稼,不会专意移一棵树,更不会栽一片草。树争阳光,草争水肥,庄稼就枯黄得跟生了病的人一样,可怜巴巴的。

草木不这样想。

一个跟着妈妈去割麦子的孩子,吃完黄杏把杏核随手一扔,就去捉瓢虫玩。等第二年初夏,他再跟着妈妈去同一块地割麦子,却在麦垄间看到一棵半尺来高、绿莹莹的小杏树。他兴奋地叫喊:“杏树!杏树!我要把它移到家里去。”

“旅的,没啥用,就是结了杏子也小得很,核大肉少。”妈妈说这话的时候,不看孩子,也不看树,低头忙着割麦子。孩子挖起杏树往家里跑,好像跑慢了树就栽不活。可他的忘性大,不知道麦地里为啥会长出一棵杏树。

几个孩子钻到玉米地里薅草,薅着薅着忽然看到一秧西瓜,瘦弱的藤蔓上,零零落落地开着几朵小黄花。“旅瓜,留着吧,说不定能结个西瓜呢。”大家都没多大盼头儿,可还是把旅瓜秧留了下来。等好多天后聚在一起再去看旅瓜,它们长熟了也才跟甜瓜差不多大。

旅生草木可不会全都被庄稼遮着。

红薯地里有时会冒出一棵向日葵,等它长过了红薯叶子,就像被揪着一样往上长。它越长越高,越长越粗,能高到两三米,叶子像蒲扇,茎秆像擀面杖,花盘像脸盆,比专意种的长得都好。红薯地里还会冒出芝麻,花生地里也会冒出指甲草、扫帚苗,长得低的庄稼,压根儿遮不住长得高的旅生草木。

旅生草木是野地里的谜语,就算看见它,也不好猜透它的心思。

秋天,一只喜鹊在田埂里藏了一粒楝枣。可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喜鹊却找不到楝枣。等再到了秋天收玉米,小楝树都跟玉米差不多高了。真叫人惊喜,爱惜楝树的人掰完玉米,就把它移到了地头上。小楝树受了惊吓癔症好多天,直到来年暮春一场透雨浇过,才缓过神来,渐渐地枝繁叶茂。只需十年,小楝树就能长成一棵大楝树,跟村里的楝树一模一样。

在村里人看来,“旅生”就是“野生”,有点儿“有人生没人养”的意味儿。可草木不关心这些,它们借着人的脚、鸟的翅膀或者是风,跑来跑去寻找扎根的地方。它们落到哪里,就在哪里发芽生长。“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旅生草木就这样从古时候一直跑到现在——在田野里跑,在庭院里跑,也在人们的传说里跑。

生长在乡村里的孩子,谁没见过旅树、旅草呢,谁还没沾染些旅树、旅草的脾气呢——长大后离开村子,散落在城市的角角落落,更像一棵棵旅生草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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