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下
石广田
1
风是雨头。大雨,小雨,都是跟着风来,跟着风下。
不是每一回刮风都要下雨。风那么多,一年能刮多少场,怕是不好数清。再说,谁会没事儿闲着去数风呢?打过仗、被手榴弹炸瞎双眼的老袁爷,整天坐在十字街角的石磙子上,东南西北刮过来的风他应该都知道。他不会去数风,他的命这么苦,哪有心思去数风呢?
老袁爷的耳朵灵,鼻子也灵。每一回风刮过来,要是有雨,老袁爷不用人吆喝,就知道该回家躲着了。可有时候雨来得急,他走得慢,手里的木棍又不会拽着他跑,没人帮的话,就要淋湿了。
被雨淋湿的老袁爷不骂天。枪林弹雨给他留了条命,淋湿衣服、身子算个啥呢。有时候他会在雨里停下来,仰起脸,双手举起棍子,对着天嗷嗷地吼上几嗓子:“下得好,下得好啊……”
老袁爷经历的战场上,应该也刮过风、下过雨,他的眼就是看得见,也没法躲、没处躲吧。或许,他和他的战友本就是一阵风,呼啦啦向左,呼啦啦向右,扑倒再站起,直到血像雨一样漫天飘飞。
可老袁爷从不说战场上的风,也不说战场上的雨。那些残酷的场面早就掩埋到黄土下面了,眼睛好的人都看不见,更别说啥也看不见的老袁爷。他不说,是怕人家当故事听,不信他的话吧。
有人问老袁爷:“你咋不去给人算卦呢?”
“俺给你算一卦,你信不信?”老袁爷嘴角抖了抖,“人各有命,人各有命啊,要是俺会算卦,这俩眼还能都瞎了?全配的人,可不能信人家说的瞎话!”
老袁爷就这么天天坐在十字街角的石磙子上,也许想着啥,也许啥也不想。
2
有些风,老袁爷听不到,也闻不着。
东盛媳妇穿了件红布衫,村里的媳妇都觉得好看,跟着她学,不几天,大街小巷就满是红色的身影;建成媳妇买了件花裙子,说三伏天穿着真凉快,很多花裙子就在村里飘啊飘;文全媳妇烫了头发,还染成焦黄色,小村子里就多了很多西洋景……要是老袁爷听得到、闻得着,不知道会说些啥。
建坤家种苹果树比种麦子、玉米强,他那二亩苹果树一个春天就蔓延成了五十亩;振河家种大蒜赚了钱,很多人家也开始种大蒜,麦田间多了一畦又一畦的蒜苗;俊杰家盖了“明三暗五”的堂屋,学的人就更多了……老袁爷不关心这些,他只知道味道和声音,身外的一切,都是变成味道和声音被他记住的。绿色和红色,麦苗和蒜苗,三间房和五间房,就算它们多得变成了风,老袁爷也分辨不出来。
要是谁从老袁爷跟前走过,和他打个招呼,只一回,老袁爷就能稳稳地记住他。他只靠听脚步声、听说话声,就能记住村子里的那么多人,比我睁着眼看记得还快、还准——我都不知道该恨自己的眼睛,还是该恨自己的耳朵了。
3
有些声音和味道,老袁爷不愿听,不想闻。
在大城市打了几年工的花妮儿回来,站在老袁爷跟前打招呼:“袁爷,您还很健康啊……”
老袁爷点着头:“嗯,嗯,你是谁家闺女啊?俺咋听不出来呢?”
花妮儿咯咯地笑了,边走边答:“俺是东地的花妮儿啊。”
“花妮儿,哦,花妮儿,俺说为啥好几年没见了,这是去哪儿了?连口音都变了,健康,是扎实吧……你抹的啥呀,这么香?”
花妮儿已经走出好几步,回头扯着嗓子喊:“深圳,深圳!”
“没听说过,没听说过……”老袁爷自说着自话,不再问了。
隔了几天,几个女人在十字街聊起花妮儿,说她变白了,漂亮了,很洋气,咋看都不像农村人。老袁爷接了话茬,把几个女人吓了一大跳:“过去的官太太怕也没她抹得香!她说的是啥话啊,怪里怪气的,跟咱村里人咋不一样?”
几个女人笑着说:“袁爷,花妮儿身上喷的是香水儿,她说的是咱本地标准话,哈哈哈……以后你一闻,就知道是花妮儿来了。”
“不好听,不好闻。”老袁爷坐着不动,棍子在地上乓乓乓地敲了几下。
和花妮儿说话差不多的人越来越多,和花妮儿抹得差不多香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老袁爷对跟他打招呼的人不再搭理,好像啥也听不见。
老袁爷一听不见,跟他打招呼的人就越来越少,心软的人从他跟前走过去后咳声叹气:“老袁爷看不见,这也听不见,真是越来越可怜了,唉……”
老袁爷就这么坐在阳光和风雨底下,活在自己的黑暗和光明里。
4
我不知道老袁爷啥时候过世的。每次回村里见不着他,我也觉得他还活着——好久不见的人,你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十字街角的石磙子上不再坐人,它夏天烫手,冬天隔着棉裤还冰屁股。没有人坐,我就觉得老袁爷还活着,谁能保证说,这石磙子不是一直给老袁爷留着?
也许,老袁爷一直都在石磙子上坐着,只是他不说话,就像当初他看不见不说话的我们,我们也看不见不说话的他。村里的“明三暗五”拆光盖成了楼房,苹果树地又改种了小麦、玉米,红布衫、花裙子也很少有人再穿……老袁爷本来就没看见过这些,他不能像好眼睛的人一样,想看就看,不想看不就看。他就是想看也看不着。
村子在老袁爷心里是什么样子,恐怕只有味道和声音。可是味道和声音在风里咋也留不住,就像老袁爷和他的心思,随风而下,飘散在自由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