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闻的旱烟
石广田
1
“嫂子,去看新媳妇啦。顺子娶了个扛大肚的媳妇!都说长得很好看,跟你有一比……”
正坐在大门口做针线活儿的振河媳妇,听到喊声抬起头,抓紧手里的针线,起身就要加入急急忙忙去看稀罕事的人群里,却被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定住了。
“不准去!伤风败俗,有啥看头儿,丢咱河西村的人!”振河爹往一块砖头上磕着旱烟袋,仿佛在敲一只破鼓。
“有啥不能看的?旧脑筋!”振河媳妇小声嘟囔着却不敢走,一屁股又坐下来,继续做针线活儿。
振河爹听见了儿媳妇的抱怨,却全当没听见,继续装烟,点火。抽完两袋,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转身回院子里去了。
振河媳妇扭头盯着看,爹刚转过屋角,她就“嗖”地站起来,脱兔一般往顺子家跑去。
顺子家被挤得水泄不通,振河媳妇好不容易才拱到前面,看见了顺子媳妇:大眼睛,鸭蛋圆脸,瘦高个子,尽管春天了还穿着厚厚的红棉袄,明眼的女人依旧能够看出,她肚子里的货至少有六个月。
振河媳妇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这么好看的女人,咋成这样了?看顺子那副德性,不配!
晚上,振河与媳妇抬起杠来。
“看顺子那怂样,三脚跺不出个屁,秋英咋嫁给他了?”媳妇替顺子媳妇惋惜。
“看你说的,长得再好,也是个破货不是。听说她爹非要活埋了她。要是我,才不会像顺子那样,拿绿帽往自己头上扣。”
媳妇盯着振河的眼说:“你想得美!要是咱俩不过了,你要她不要?”
“不要,绝对不要!”振河语气坚定,像赌咒。
“我先把丑话撂前头,别去招惹她……”
振河截住老婆的话:“看你把我想成啥人了!咱村的那些媳妇啊,谁也没有俺媳妇长得好看!”
“光好看吗?”
“孝顺,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
振河媳妇满意地“滴滴”笑,抱着振河很快就睡着了。
2
秋英生下女儿后,和顺子在村北的公路旁摆起了摊子:她打烧饼,顺子修自行车。
秋英的烧饼卖得很好,村里人和路过的外村人,都好吃她打的烧饼。那烧饼摊儿仿佛有一股魔力,把村里不讲究吃穿的男人们,也一个个吸引过去。振河也不例外。
“吃烧饼啰,刚出炉的烧饼,可好吃了!”晚饭端上桌都半个钟头了,振河才回来,手里掂着四个烧饼。
五岁的儿子伸手去接烧饼,媳妇问了振河一句:“从哪买的烧饼?”
“北地,顺子家。”
“呸!腌臜,我不吃。”振河爹往地上狠劲儿啐了一口唾沫。
媳妇从儿子手里抢过烧饼,艮着脖子往屋外走:“咱爹说的对,腌臜!喂猪都嫌腌臜!”
“我要吃烧饼,我要吃烧饼……”儿子哭喊着追出去。
这顿饭吃得很尴尬,振河爹只喝了一碗玉蜀黍粥,就回自己的堂屋歇了。
“谁让你去买秋英的烧饼?”爹一走,媳妇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做的蒸馍没人家的好吃吧?”
“人家都说好吃,都去买,我也去买了。”振河的脸也跟着红了,辩解着。
“赶集丢布袋!人家丢,你也丢?”
振河不敢再吭声。
媳妇的眼睛红得要喷血,突然把手里攥着的一把筷子摔在饭桌上,“哗”地一声散了一地:“我说过,不准你招惹她!”
“哇……”儿子被吓得大声哭起来。
媳妇拉起儿子,进里屋了。振河弯下腰,把地上的筷子一根一根捡起来,收拾好去厨房涮洗。
3
“等爸爸回来再吃饭吧!”过八岁生日的儿子,眼巴巴瞅着一桌饭菜,劝着妈妈。
“别等他了。这都晌午错了,等啥等!”媳妇早已经等得不耐烦,搁在平常,半个钟头前振河就该回来了。
午饭吃完,振河还没有回来。
“爹,我去找找振河,问问咋回事。”媳妇坐不住。
“嗯!”振河爹没事儿人似的,继续抽他的旱烟。
“振河哥?好像被俩警察叫走了!”振河媳妇找到工地上,有人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十点多,对,就是十点多,来了俩警察,把你们村的人都带走了!”
振河媳妇的头“嗡”地懵了。
“咋会呢?振河那么老实,我管得那么紧,会出啥事呢?”去派出所的路上,振河媳妇胡思乱想起来,好几次差点儿跟人碰在一起。
赶到派出所门口,几个村里的男人看见振河媳妇,一声不吭地散去了,只剩下振河。
“派出所为啥叫你?”媳妇看见振河,劈头就问。
“没啥事?”振河紧张地搓着手,“咱回家再说,回家再说,中不?”
“不中!”
“是,是这么回事……”振河嘴里半截肚里半截,“秋英跟外村的男人睡觉,被派出所抓住了……”
“跟你们有啥关系?为啥把你们几个都叫过来?”
“秋英说,说,给警察说,跟谁谁谁还睡过……”振河语无伦次,“警察说,只要交,交两千块钱罚款,就,就没事儿了。”
“啪”,巴掌扇在振河脸上,沉闷得像小孩子蹩脚的泥窝窝摔在地上。
“我,我真没和她,和她睡过。”振河没还手,结结巴巴想安慰媳妇,“我真没和她睡过,是她,她赖我……”
振河媳妇跨上自行车,旋风一样向村里刮过去。
在烧饼摊前见着秋英,振河媳妇窜上前去,左手一把拽住了秋英的头发,右手狠劲儿往她左脸上扇:“你这个大破鞋!大破鞋!为啥给警察说振河跟你睡过……”
正在买烧饼的几个女人赶忙劝架,用了好大劲儿才把振河媳妇的左手掰开。
秋英举起双手理理头发,仰起脸:“是警察让说的。”
“警察?我不管,你个大破鞋!”振河媳妇继续往秋英身前冲,被人挡住了,“你睡谁我不管,我就想知道,你到底和振河睡过没有。”
秋英斜看着振河媳妇,嘴角挂着冷笑:“问我干啥?问你男人去……”
秋英还要说,被顺子一把推倒在地,骑着身子没头没脸地打起来。
一群人冲上去,拉顺子,扶秋英。
4
秋英跑了。
整个河西村像被人捅伤的马蜂窝,炸了群。
脾气硬的女人,骂骂咧咧跟男人打架;脾气软的女人,哭哭啼啼找亲戚说理。“离婚”这俩字,在大街小巷飘了好几天。
振河媳妇回了娘家,振河爹烟量加了不少。没了妈的照料,振河儿子饥一顿饱一顿,浑身脏兮兮的。
“振河啊,这可不中啊,咱这个家,要散摊了,唉!”振河爹“噗噗噗”抽着烟,“你低个头,去把媳妇叫回来吧!”
“我都叫几回了,不回来!”振河也点上只烟,“我可是真冤啊,爹!”
“冤不冤,你自家知道。”
“我觉得,都是我不去买她的烧饼,她恼我了,故意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咱村那么多人,都冤?”振河爹轻蔑地问。
“那倒不是,肯定有人跟她睡过。”振河弹弹烟灰,“我早就听人说这个女人不地道,没少跟人睡。”
“别说了!我这老脸啊,让你两口子给丢光了。”振河爹磕着烟袋锅子,“梆,梆梆梆……”节奏有点儿乱,“你媳妇也是,有啥话、有啥事不能回家里说?这一闹,唉!”
“爹,您去叫她吧,她敬您!”
“看来,也只有我去了。为了孙子,我这老脸啊,破就破吧。你爹可是一辈子没求过人啊,唉!”振河爹伸手抹一把脸,甩甩手,指头上好像多粘了一层皮。
振河发动起拖拉机,拉着爹和儿子,向老丈人家开去。柴油机冒出的黑烟,浓一阵淡一阵地被风吹到振河脸上,油腻味儿噎得他反胃,几次差点呕吐起来。
5
“嫂子,你那孩儿也该结婚了?”
“是啊,是啊,正托人说着呢!”
振河媳妇一听见有人问儿子的婚事,就头皮发麻:这都快25岁了,说了几个媒都没成。
“要不,去找找秋英,她可会说媒了,给咱村里说成了不少。”
“好嘞,好嘞,回头就去找她!”振河媳妇不好灰人家的好意。
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又说起振河儿子的媒情事。
“要不,咱去找找秋英?都说她手里媒茬不少。”媳妇怯怯地跟振河说。
“不中!”爹几乎是在喊,把振河吓了一大跳,“不中!她那样的女人,能有啥好媒茬!”
“那你说咋办吧,爹!”媳妇看着爹,眼睛一眨不眨,“不能再等了,再等,咱孩儿怕是要打光棍儿了!”
“不中!就是当绝户头,也不能去找她。”
“爷,看您说的多难听。”孙子插了话,“我看顺子婶人不错,咱村年轻人都喜欢跟她说话。长得好看,还会办事儿,咋不能去找她?”
“老辈人的事儿,你懂个啥!”爷爷训着孙子。
“一辈儿人不管两辈儿事。爷,我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
振河想劝儿子少说话,张张口没说出来。
“妈,吃罢饭咱俩就去找顺子婶!”
“你敢去,你敢去……”爷爷敲着烟袋锅子,烟灰溅了一大片,蒙在香喷喷的炒白萝卜丝上。
“爹,您别吭了。您都快80岁了,啥事儿都得看开些!”振河劝爹,“现在是啥年代?您得好好看看,您那老观念,早就不时兴了。”
儿子拉着妈走出屋门。
振河爹突然高高举起烟袋,朝着桌角砸过去。“噗”地一声,竹子做的烟袋杆子断成两截儿,带着锅子的一截儿在桌子上斜着跳了一下,跌到地上,一股青烟徐徐飘上来。
振河抽抽鼻子:闻了这么多年,咋就没发现旱烟味儿这么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