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时,我正读初二。
那天晚上,看着医生把白布盖在父亲的身上,我们姐弟仨不顾一切地扑向父亲,哭喊着“爸爸!”可母亲,没掉一滴眼泪。我开始恨母亲,为了我的父亲。
父亲走后,我发现个怪现象,就是母亲爱打扮了,而且回到家里经常唠叨个不停。我猜想,母亲是要给咱们姐弟仨找后爸吧。
一天傍晚,我往炉子里多添了两块煤,结果把饭焖糊了。母亲回到家对我一阵凶,“干什么都不细心,学习这样行吗?就随你爸,好好的大米,糟蹋了。”
我蹲在炉边擦着眼泪,甚至不敢抬头看母亲一眼。“你那个爸呀,他早早走了,把你们这些不争气的留给我,唉!”母亲唠叨开了。
对于母亲的唠叨,我们姐弟仨特别反感。有一天母亲下班回来气不顺,进屋就嚷嚷,“假如你爸还活着,谁敢对我立眼睛?”
父亲生前和母亲在一个单位工作,父亲是设计室主任,母亲是计财科会计。“要不是当初我看你爸老实厚道,我能嫁给他?你以为我看上的是他那个还没螺丝帽大的官儿啊。”母亲边切着手里的菜,边唠叨着。
“妈——你能不能别唠叨啦,烦人不?”我忍无可忍,终于向母亲发起了反击。
“怎么的?我不好,我唠叨;你爸好,可他不在啦!”母亲把淘好的米放到锅里,“我跟你说,不用你跟我横眉立目的,假如你爸在,你敢?”
“那你还总说我爸的不是?”我立即争锋相对。
“那是你爸,我们是两口子,我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母亲忽然变得得意起来,就好像父亲是她怀里的囊中宝物。
我不再与母亲犟嘴,我知道没什么理可讲。
多年以后,我工作成家,闲暇时经常会想起父亲,还有母亲。虽然母亲终究没给我们找后爸,但我对母亲无休止的唠叨实在受不了,因为母亲每次唠叨都会带上我的父亲,总是说我父亲这、说我父亲那。
一天中午,弟弟打来电话,说母亲晕倒了。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躺在病床上,身上挂着好几条输液管。她闭着双眼,“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
一位帮忙的邻居大婶低声细语,“可真苦了她了。”我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瞅瞅这位大婶。
“孩子,这些年你们不在家,你妈经常跟邻居唠起你们,唠起你爸。”
“唠起我爸?”我诧异着。
“是啊!你爸去世后,你妈可没少掉眼泪啊。”
胡说!我转身跑到走廊里。母亲对父亲有感情吗?父亲在世的时候,母亲去父亲的设计室哭闹过,指桑骂槐地喊着有只馋猫,整天惦记着我的父亲。因为这事,同学们没少笑耍我,让我在学校抬不起头。
医生终没挽回母亲的生命,母亲走了。
我忽然觉得母亲很可怜,父亲也很可怜,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去没拥得他们的爱情。
我记得父亲对母亲最严厉的一次发狠,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天早上上班前,父亲对着衣柜的镜子梳了几下头发,然后说中午不回家吃饭,单位有人请客。
母亲一听急了,挖苦道:“我说你直么照镜子哪,原来有约会啊!”
“别乱说!孩子在跟前呢!”父亲生气了。
“你还顾及这些啊!晚上你也别回来了!”母亲来了疯劲儿。
“好!听你的!”父亲一甩胳膊走出屋子,门“砰”地一声。
那天晚上,父亲果真没回来,母亲在床上坐了一宿。
后来听姐姐说,那晚父亲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了一宿。
母亲不在了。走进母亲的房间,仿佛一切都静下来了。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唠叨声,再也看不到母亲出来进去的身影。
弟弟抱着一堆笔记本放到桌子上,“这是从妈的书箱里翻出来的,看看怎么处理?”
我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忽然,一行规整的钢笔字从我眼前一闪,刹那间我看到“你出差上海”几个字,我急忙又找回那页,翻开——
……你出差上海给我买的花围巾,同事都夸好看。我把它保管起来,留着将来有重要场合的时候再戴……
这是母亲的笔迹。
“哥,这还有一双老掉牙的女皮鞋,可从来没看见咱妈穿过啊!”弟弟把一个鞋盒递到我面前。
我抬起头,放下母亲的日记,看到鞋盒上印着“上海市皮鞋二厂”几个字。
姐姐走过来,流着泪说:“这双皮鞋,是当年爸爸出差上海时给妈妈买的,那时候你们还小。爸爸说妈妈穿上这双鞋一定很好看。妈舍不得穿,一直在压箱底。”
记忆中,我从没见过母亲穿过这双鞋,甚至不知道母亲还收藏着这样一双鞋。
母亲出殡时,我们姐弟给她穿上了父亲给她买的皮鞋,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非常时兴的一款女士皮鞋,全牛皮的,棕色。
那些日记,我没给母亲带走,我想好好读一读。母亲不会怪罪她的儿子的。她一定希望孩子们,能读懂父母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