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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平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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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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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


 

天色微明,鸟语才喧,庄家湾几十户散落的人家,只有我家房顶升炊烟,我妈已在做早饭。

庄爱武拿着铁皮话筒站在山嘴高声喊:“庄家湾的!全部起床把耳朵扯开给我听着,不要两口子还在床上ri(1)得叽咕叽咕的!我把昨天公社的扩干大会传达一下:吴书记说,现在南斯在拉夫,美洲在拉丁,拉不赢就打他妈一铁坨(2) ……吴书记还说,农民莫戽鱼(3) ……但是我们生产队有些棒槌子娃儿天天戽鱼!今后看到哪个再戽鱼,管他妈是金屄生的银屄生的,再贵老子都要打!”他要在高山顶上垒粪堆,只栽一株红苕王,每个长到百多斤,献给救星毛主席,因此传达了吴书记讲话后,接着安排农活说:“今天全队‘农业学大寨’,背土粪倒在庄家山的石顶上……”

我妈烧燃大小两口锅,大锅煮全家五口人的清水加老牛耳菜,小锅开特灶,给李杀敌煮大米稀饭。她去拿米,拿满勺子又倒些出来,她多想克扣李杀敌几颗大米啊,但是又想:“人家是大官子弟,我家再困难都不能这样!”于是又将勺子拿满。

李杀敌父亲原是杀猪匠,跟着毛主席闹革命,身上刀伤十几处,子弹穿过两耳廓,文化大革命前夕,他掌管的部门不够左,现在成了大“黑帮”,和杀敌他娘下放到江西劳改,杀敌兄弟姊妹九人上山下乡,天南地北当知青。杀敌刚到兴镇公社,庄家湾的人们就听说有个大官的儿子要来我们生产队落户,大家连县城也没去过,现在要看城市人,而且是大官的儿子,大人孩子好兴奋,连忙奔走相告,到处谈说,连八十五岁的三爷也一改老成,手杵拐杖去找爱武证实消息,虽然大家都听说那大官已倒楣。

爱武派人把生产队一间保管室打扫干净,安了床铺桌凳和锅灶,第二天就去公社接知青,我们全队男女老少都想看大官的儿子,老早跑到垭口大路上盼望。盼了很久,才远远望见爱武提着大包小包带着杀敌从公社回来,人们连忙鼓大眼睛,又指又夸,都说单凭那走路和长相就跟我们凡人不同,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大官的儿子种不同,我们的儿子只能务农。二人路过我们跟前,大家连忙让路,挤得滚岩跌坎,然后跟去保管室。一条瘦狗欢天喜地,跑前跑后,不停闻着杀敌腿脚摇尾巴,杀敌有些怕狗,忙把挂包里的馒头蛋糕和饼干全部倒在地上。人们一齐疯抢,有个孩子硬从狗嘴夺来一块馒头,忙去给妈报喜讯,妈妈夸他有出息。杀敌父母离京后,特供不再送他家,去年冬天他去中南海领取西山农场运来的鹿肉,后勤人员说:“黑帮没资格!”他家正在落难,他和兄弟姊妹们吃着普通供应食物,他来插队,在车上吃厌馒头、蛋糕和饼干,满以为到了乡下,各种美食吃不完,不料农民争抢他喂狗的东西,他非常不懂,非常吃惊。

杀敌跟着爱武进到保管室,看看头上压弯椽子快要掉下来的房瓦,看看脚下凹凸不平、扫帚扫过留划痕的松土地板,看看四壁裂有指宽缝隙的封火墙,看看挂着一张簸箕、窗棍像牛肋的小木窗,看看窗下那张几十年饭垢填满沟渠缝隙的方饭桌,看看屋角那座抹平稀泥做锅台的新灶头,看看床上那张可以漏下芝麻绿豆的粗篾席,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简陋的房子,一下感到掉进地狱里,真不相信他会居住在这儿!他的姨父姨母没有倒,还在北京掌大权,他拿过爱武手里的行李,马上就要回北京,但是他和几个知青从县城来兴镇,一百多里凹凸不平的泥土公路不见一辆车,运送他们的专车已经走了,他带着大包小包怎么走到县城去赶车?他在北京,不知乡下,欢天喜地来农村,方才看到这现实!他无法任性,犹豫一阵,将行李放到床上,拿出东西来安放。门口越来越挤,人们没有见过牙膏牙刷等等稀奇玩意儿,男女老少有的指指戳戳,低声说笑,有的推推搡搡,高声吵骂,最后干脆挤进屋去看,有的带着满身虱子跳蚤和臭气坐到杀敌床上,跟他亲热套近乎。杀敌心里惶恐惊讶:“这些人好怪啊!怎么钻进屋里来?甚至坐到人家床上!”

他在北京,家里几个厨师永远在厨房餐厅和他们的卧室活动,秘书司机和警卫们永远在前院,没有通知和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到中院后院和花园,只有护士保姆和园艺师们每天在规定的时间才能进入中院那道大门,在客厅、书房、卧室、花圃、菜地、水塘和亭榭工作,哪像这些乡下人,把人家的卧室当成自己的房子,可以随便进出。诚然,他知道间房子不是他的私产,但是他想中央在北戴河的避暑区同样不是谁的私产,老百姓从来不能进入。他父母和别的高干没被打倒时,每年夏天带着各家厨师保姆等等一干人员大车小车去往北戴河避暑,北戴河辽阔海滩的山脚下,着许多佳木掩映的漂亮别墅,每家高干各一座,每座旁边配有司机厨师保姆等等人员的房。避暑区分为国家级、省部级和厅局级三个区域——厅局级区域没有别墅,只有公寓、食堂、商店、茶楼、花园、水池、亭榭等等,住着一些中层官员和少数名人——同级人家为邻居,下级进入上级区,没有批准不能进。他和别的高干孩子们天天在海滩跑玩,远处山上当地农民在种地,两边相观望,老死不往来,哪像现在,一大帮子陌生人随便涌到他的居室,他很不习惯,很不适应。

杀敌正想着,身上突然奇痒,他真想脱了衣裤猛搔,但是屋里这多人!他心情狂躁,差点怒喝:“出去!你们出去!”他来农村什么都要从头学,什么都要依靠人,他必须跟农民搞好关系,只好把怒气忍在心里。爱武见他不高兴,喝骂满屋子民道:“龟儿些看啥看!?全部给老子滚出去!”人们全部滚出去,有的回家,有的藏在墙外偷看,杀敌迫不及待关起门,脱了衣裤猛搔痒,满身都是红疙瘩。跳蚤在他衣裤和铺里东跳西钻,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小虫子,捉又捉不到,赶又赶不走,竟然流出眼泪来。

爱武回到家里,叫老婆倾家所有做了一顿好饭,请去杀敌吃了,下午给他称来生产队的粮食,又在各家拿来蔬菜、水桶、菜刀、盐巴、柴草、火钳、火柴等等,叫他晚上开锅做饭。可是杀敌怎么也不会燃柴火,饿了两顿,这家那户端来稀粥,拿来馍馍,这样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天,爱武决定生产队每天供应他一斤大米,叫我妈给他开特灶。

社员们起床出工,背着土粪爬高山。杀敌也在背粪,大家争着跟他说话,有个青年问:“杀敌,你在北京吃的啥子饭?你们要吃蔬菜不?”爱武非常鄙视:“全清疯子问话不长脑筋!蔬菜最没营养,人家中央首长天天山珍海味吃不完,要吃你这下等人的蔬菜!”杀敌笑着说:“还是要吃点蔬菜呢。”全清疯子常受爱武欺压,现在听得杀敌说话,对爱武更加不满:“你说中央首长不吃蔬菜,怎么还是要吃?老子一说话你就打头子!”爱武仍然瞧不起,没有理他,而问杀敌:“那么你们吃的那些蔬菜跟我们的同不呢?”杀敌说:“有点不同,是特供的,不施化肥,不打农药,有虫用手捉。”一个小伙子兴奋说:“嘿,我去给你们种菜!”另一个小伙子鄙视说:“要你!人家那些种菜的,肯定都端国家饭碗,水平比你高万倍!你说是不是,杀敌?”杀敌笑着说:“农场有苏联的农业专家指导,工作人员都是部队的转业干部,政治很可靠。”

我们在山顶倒了土粪,空着背筐下山来,更有闲情问杀敌。一个男人问:“杀敌,你们家里那些工作人员的工资由国家给呢,还是你们家里给?”杀敌说:“都是国家给。”另一个男人问:“你们家里有多少工作人员?”杀敌说:“不算秘书和警卫,一共十几个。”我哥羡慕说:“你们大官才安逸!”高跟党说:“当然嘛!人家为我们老百姓打江山,杀死那么多敌人,当然该享受嘛。依我说,工作人员还少了!”接着大家又问北京的房屋街道等等。一个青年问:“杀敌,北京是哪个朝代开始建都的?”杀敌说:“北京从唐朝就开始建都了。”我发现杀敌说错了,连忙说:“唐朝都城在长安!北京最早是春秋战国时期燕国都城的所在地,到元朝才开始成为全国都城……”我不是高干子弟,不是城市知青,庄家湾的人们看着我长大,我有几斤几两,他们全清楚,因此不等我说完,一齐反对。一个小伙子说:“杀敌说得对,唐朝都城在北京!”另一个小伙子说:“你庄爱书算个㞗,哪有杀敌懂得多!”杀敌很脸红,对我顿时反感:“你说燕国都城在北京,依据是什么!?”我说:“依据是黄金台!燕昭王广招贤士,修筑几十亩大小的黄金台礼拜郭隗,河北定兴县至今有遗迹……”大家见我把贵人说得哑口无言,认为太不象话,都很愤怒。一个男人说:“你连北京都没去过,你懂!”另一个男人说:“人家杀敌从小在北京长大,还不如你啦!”高跟党非常鄙视我:“庄爱书,把你整个人卖了,都买不到芝麻大一点金子,‘修筑几十亩大小的黄金台’!”我连忙说:“黄金台其实是修建房屋的夯土台,鲍照写诗‘岂伊白壁赐,将起黄金台’,以后人们就把这夯土台叫黄金台……”爱武说:“不要又把你那鸡娃子书摆出来,我们听杀敌说,你闭嘴!”

每人背了一筐就收工吃早饭。爱武问:“龟子,你的猪圈满没有?”龟子说:“满了。”爱武高声安排说:“吃了早饭背龟子圈里的粪,龟儿些不早点出工,又挨杀场,挨到太阳当顶才出来!今天把粪背完,明天要栽秧,分了栽……杀敌,你吃了早饭去分田,每人大小一样多。”杀敌在北京停课闹革命,又经历家庭动荡,几年不摸书本,早把小学的面积知识忘完了,现在只好惭愧说:“庄队长,我不会算面积……”我渴望人们承认夸奖我,越是不被承认夸奖,就越是想出风头,连忙说:“我会算!”爱武鄙视说:“把你说得多能干!连杀敌都不会算,你会算!”接着又对杀敌说:“那么我又给你安排个轻巧活,上午拿纸笔记筐数,免得龟儿些背一阵溜回家去屙假屎假尿。”杀敌高兴说:“谢谢庄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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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爱书自注:(1)ri ,肏的意思。以下各处皆同。

(2)铁坨,铁疙瘩,跟南斯拉夫总统铁托谐音。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大小报刊、广播电台和各级会议天天口诛笔伐美帝、苏修和南斯拉夫铁托集团,号召人民团结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人民,共同打倒帝、修、反。

(3)改革前,国家的农村经济工作强调农、林、牧、副、渔一齐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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