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了衣裳拿回来,爱武起身接了说:“明理爹,肖大妈,道谢道谢,我走啦。”我妈端出大碗清水煮老牛耳菜放到我爹面前说:“爱武,再吃一碗我们的饭。”爱武说:“走啦走啦,道谢啦!”就真的走了。我妈又端出大米稀饭放到杀敌面前,杀敌每顿看着我家跟他饭不同,心里过意不去,现在要跟我爹换,我爹坚决不同意,杀敌实在没办法,说:“我回保管室边吃边看毛主席著作。”就端着饭碗走了。
全家在桌上艰难吃饭,都默不做声,愁眉苦脸,只有墙上慈祥的毛主席画像在看着我们微笑。我顿顿吃厌牛耳菜,现在埋头硬吃,饿得流泪,满腔怨气不知对谁发。我哥明知碗里没有菜,还用筷子在墨绿的汤里不停打捞,他饿得冒火,像个一触即发的炸药桶。我爹娶了两个妻,我的大妈已饿死,留下我哥我姐跟着我妈长大,去年冬天我哥我嫂结婚不久就想分家,可是我爹我妈不同意,要他们共同节约粮食修房子,小两口天天砸瓢砸桶,骂鸡骂猪,我爹我妈忍了许多气。我哥常对邻居诉不平:“哎,这就是我妈死得早啊!”邻居挑拨说:“你妈不死呢,你也不会吃亏哇!修房子你小两口是两个人挨饿,两个人下力,爱书只是一个人,房子修成,兄弟平分,你们吃亏好大啊!”现在我哥越想越不通,一切怨气冲我妈,突然砸下筷子说:“不吃他妈这牢饭!”筷子一根跳到地上,一根跳到我爹碗前。
我爹真想拿出家长威风,但是又怕家庭分裂,少了我哥我嫂这支重要力量,修房更加困难,他和我妈完不成他们的终生大业,他只好责骂我妈,让我哥消气:“你一辈子啥本事都没有,只有死扣死啬!过去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做这饭,人家吃了,怎能干活?”我妈生气说:“家里样都没有,我拿啥做饭?把我这把干骨头拿去啃嘛!”我爹“啪”地拍筷在桌上:“高粱面还有嘛!”他知道高粱面不多,我妈舍不得,一直留着没有吃,“管他多少,吃完再打主意嘛!”我妈不敢犟嘴,只是流泪,我哥怒气消了些,捡来筷子又在碗里不停打捞。
桌上又归沉寂。家里盐巴完了,煤油完了,全家衣裳裤子疤上重疤,我连换洗裤子也没有,我爹拿起筷子一面吃饭一面想办法。生产队青壮汉子干一天,只划二角几分钱,我们全家天天挣工分,除去分粮折钱,每年在生产队只能分到几十元——有的家庭人口多,劳力少,按人分回粮食去,挣的工分不够折合粮食钱,每年倒给生产队补钱一百多元——我家现在一分钱也没有,我爹想来想去,只能变卖口粮。他要继续安抚我哥,对我妈说:“明天兴镇逢场,晚上你拿两斤高粱面炕成十个馍,让爱劳赶场卖馍,休息半天。”我哥占到便宜,顿时怒气烟消云散,心里一片蓝天,又说又笑,话比谁多。我爹怕他瞒钱,说:“每个卖五角,卖了称盐打油,回来算账!”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哥背着馍馍筛子和油瓶盐袋去赶场。他一路想吃馍馍,走到无人处,放下背筐,拿出馍馍,抠下米粒大的一些边角吃了,还想再抠,可是不敢,怕买家看见缺痕不买,他拿回家去我爹要大骂。他决心今天使出全部智慧,每个馍馍多卖一两分,多卖的钱当然归他所有。他瞒着家里已经存了好几元私房钱,他要存够五十元,将来分家之后才使用。他要像兴镇街上那些傲气十足、受人尊敬的单位人员那样,洗衣用肥皂,洗脸用香皂,他还要买牙膏牙刷,买小镜子、小梳子、指甲刀和挖耳勺,经常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把分家后的小日子过得时髦舒适。
我哥来到场口上,只见猪市很热闹,买卖双方争价钱,还有猪儿在尖叫。街心满是人头动,有时挤落烂草帽,你来我往难行走,推推搡搡相争吵。两边檐下摆地摊,全是农民自产销:筲箕撮箕和背系,瓜秧豆秧与茄苗……我哥挤到石梯旁,馍馍摆在筛子上,正跟买家争价钱,突然听得枪声响,房檐那株苦楝树,碎枝破叶落头上。我哥连忙四处瞅,只见有人被抓走,被抓汉子挨枪托,吓得浑身在打抖。武装部长拿话筒,对着人群高声吼:“不走全部抓起来,快走快走快点走!”工商人员也发威,见啥东西都没收,夺了这样夺那样,还把背筐要拿走。读者您知为什么?且听作者讲根由:资本主义最万恶,自由贸易是源头,崇原全县禁集市,布告贴出已很久,农民照旧来赶场,所以公社要赶走。我哥不敢再熬价,五角一个忙出手,抓过钱来就奔跑,很快来到场外头。他的胸口咚咚跳,深怕钞票被没收,回头不见人追来,这才开始慢慢走。我哥边走边感叹,拿出钞票反复看:“钱啊钱啊好可爱,你和我的命相连!这钱归我多好啊,可惜要由老爹管……”我哥突然来灵感,一拍脑袋喜开颜:“何不撒谎哄家里,馍馍被人没收完?这样五元全归我,我又多了私房钱!”他的精神顿抖擞,揣起钞票大步走,边走边唱《红灯记》,嗓子让人很难受:“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我哥回到家里,我爹问他:“卖完没呀?”我哥说:“全部遭没收了!”于是大讲民兵抓人好可怕,工商人员好凶猛。我家养了三只鸭,从来不喂一颗粮,鸭们每天一面在房前找口痰,在墙边找虫子,在邻居菜地吃菜叶,一面“嘎嘎,嘎嘎,嘎嘎”不停叫饿,好几天才下一个小蛋。我哥讲完,去扫他那可爱的小卧室,见鸭栅栏里有个蛋,瞅着我爹没注意,连忙捡了锁进他的小箱子。他跟别家男女一样,从来没有内裤穿,桑皮做的裤带疙瘩连疙瘩,他经常提心吊胆,深怕裤带突然断了,裤子当众掉到膝盖下。他昨晚梦见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睽睽众目之前,全身赤裸,非常害羞,连忙跑进山洞躲藏,忧心忡忡不出来。他已偷了家里二十几个鸭蛋,他要凑够三十个,偷偷卖了缝内裤,买裤带。
我爹坐在桌旁烧旱烟,边怄边想煤油盐巴衣裤钱。供销社低价收购鸡蛋鸭蛋供应县级以上官员,我爹打算在供销社卖了鸭蛋买回煤油盐巴,至于一家人的衣裳裤子,拖到年底想办法。早上他见鸭栅栏里有个蛋,因为忙活没有捡,现在烧完旱烟去捡蛋,鸭蛋不见了,栏里只有鸭毛和鸭屎。他怀疑我哥偷了蛋,威逼我哥交出小箱钥匙来,我哥磨蹭一阵,交了钥匙,我爹打开小箱一看,里面是半箱鸭蛋和我哥的几样私有物。我爹把他打跪下,教育了整整一个中午,没收全部鸭蛋。下午,我爹叫我提上鸭蛋,到兴镇供销社卖了,买回煤油盐巴来。
傍晚,我从场上回来,月亮还没升出庄家山顶,远处的山体呀,村树呀,竹林呀,白壁呀,染上一层薄薄的月光,庄家湾却还沉在一洼暗色里。我爹摸黑挑粪浇灌自家菜地,我妈和我嫂在灶房做晚饭,我哥躺在晒坝里数着天空的星星,享受一日之内短暂的悠闲,心情颇为愉快。我放了煤油盐巴,又进小屋点燃油灯看书,藏进书的乐园。我哥见我又用灯,愉快心情没有了:“他一晚上比我多用五钱煤油,十晚上比我多用五两煤油,百晚上比我多用五斤煤油……”
月亮又大又圆,在庄家山顶升起一大半,几株瘦草掩在上面,把它分得七零八碎,轮廓是那样地分明。邻居男子端着面条边吃边来晒坝月光里,我哥停了算账,连忙坐起来向嘴:“你龟儿才命好,吃你妈这么大一碗面条!我们哪天才像你这样啊……”邻居半年难得这样享受一碗,见他羡慕,故意把面条挑得高过额头,然后放到嘴边很响地喝进去,说:“是呢,我们两口子分了家,兄弟姊妹和老人占不到我们一点便宜,我们每天晚上都要这样吃一碗。”我哥深深叹气说:“唉——,该你龟儿吃啊!你看啊,我们要修房子,还要供爱书读初中……我才上四年学,就回来挣工分,爱书上了五年学,还要去读书!”邻居笑着说:“谁叫你妈死得早?没娘儿子该吃亏呢。”我哥很想少吃亏,低声问:“买麦子不?”邻居看看四周,低声说:“背来哇!”
吃过晚饭,我又看书,我哥在隔壁灭灯睡觉,见墙壁缝隙亮着光,知我又要通夜看书,心里“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他起床把灯点燃,我用油灯多久,他就要用多久,这样他才不吃亏。他一手掌灯一手扫地,把卧室光光的泥土地板扫了一遍又一遍,就在床边静坐。我嫂温情说:“来睡吧。”我哥吼道:“睡㞗你的嘛!”
我哥坐一阵无聊,就读县委宣传部翻印的《斗私批修》小册子,可是读了半天什么也读不懂。他丢下《斗私批修》,掌着油灯欣赏墙上的图画。这些图画有的是他从别人画册上偷偷撕下来的样板戏剧照,有的是他在供销社几分钱一张买来的毛主席画像,有的是他从场上垃圾堆里捡来的娃娃骑鲤鱼或者寿星拿蟠桃的年画,大大小小,花花绿绿,一张挨一张贴着。他想:“墙角那儿没贴满,哪天再找一张来。”看完图画,他把油灯放在床头条桌上,又在床边静坐。我妈干完家务去睡觉,见他亮着油灯,非常痛惜说:“爱劳呀,你不做啥么,把灯灭了嘛,洋油贵啊!”我哥桌上一拳:“老子高兴用灯呢!?没娘儿子该吃亏!?”
第二天晚上,生产队在晒坝分小麦,各家来人带着背筐,围着麦堆等候。我哥分了麦子偷偷背到邻居家,放下背筐慌忙说:“多少钱一斤?”邻居男子分回小麦正跟老婆吃饭,见他慌张,两口子不说话。我哥说:“比市价低一角,二元五一斤!”邻居两口子不说话。我哥说:“再给你龟儿少一角,二元四一斤,要不要?”邻居两口子不说话。我哥说:“再给你龟儿少一角,二元三一斤,要不要?”邻居两口子不说话。我哥说:“再给你龟儿少一角,二元二一斤,要不要?”邻居老婆说:“你背走,我们不要!”我哥急了:“一元!一元钱一斤都不要?你龟儿心肠好歹毒!”邻居男子慢慢说:“本来不想要的,你又死缠。”才不慌不忙拿秤,不慌不忙称了麦子,说:“钱这会儿没有,二天给!”
我哥背着空背筐回到家里,我妈问:“爱劳,你分的麦子呢?”我哥说:“装在缸里了。”我妈去看缸里,一颗也没有,忙去告诉我爹。我爹叫来我哥审问,我哥说:“生产队没有给我们分麦子……”我爹连忙去问会计,会计拿出账本,说我哥分走麦子,晒坝里许多人可以作证。我爹雷霆震怒,回家把我哥打跪倒,我哥如实招供。我爹怒气冲天,跑到邻居家里问罪,邻居连忙拿出麦子如数归还,说:“我本来不买的,他再三纠缠!”我爹背着麦子气愤回家,见我哥跪了一阵自己起来,喝道:“哪个叫你起来的!?跪到天亮!”我哥战战兢兢,只得又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