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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平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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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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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


 

兴镇完小学生每天在生产队干一大早晨农活,吃过早饭太阳已经竹竿高,才带上一顿午饭粮,从各条土路去学校,下午老早又回家。

我和高跟党都在戴帽初中班读书。这天我们同路去上学,他抱着一个大饭盆,一路用小刀挖空红苕,塞进鸭蛋,蒸饭时口子朝下放,同学见是红苕,才不偷去。他一边在红苕上挖洞,一边和同学们夸说自己拿粮多,接着又争论八哥怎样喂养,鸽子如何放飞,公牛鞭子有多长,母猪奶子是几对。

我怕家里断炊,每天只拿一把红苕干和一把萝卜干。我端着蒸饭碗,边走边想昨晚看的历史书,突然有了新发现,就对大家显示说:“问你们,用一分为二的观点来看,鸦片战争也有好的一面!帝国主义用枪炮打开中国闭关自守的大门,虽然加重了中国人民的灾难,但是客观上带来了西方文明,催生了中国的现代化,否则我们还是封建社会,仍然有皇帝,仍然无汽车……

我正说着,前面的高大个子同学扭过头来威严地喝问道:“你说什么!?”树祥秃子笑着说:“照你这样说来,我们还该感谢帝国主义呢。”第三个同学高声说:“庄爱书说反动话,向老师告!”高跟党因为舅舅是组织部长,在同学中地位很高,连老师们也经常夸他聪明能干,现在他听我说话,觉得似乎有道理,但是又想:“全世界只有毛主席才能思考世界大事,庄爱书天天跟我们混在一起,脑子没我灵,堆头没我大,如果称斤两,肯定没我重,如果量骨棒,肯定没我长,连我都不能思考世界大事呢,他能思考世界大事?他能思考世界大事,我能思考宇宙大事。算啦,简直在闹天大笑话啊!”因此笑着说:“咦,庄二娃不错呢,在考虑世界大事啦!”树祥秃子笑着说:“我们选他当地球王。”另一个同学推一把我的脑袋:“你脑壳天天想些㞗没名堂!”

兴镇完小在场北一里的梁氏宗祠,校门前面那株千年古榕假根林立,枝叶繁茂,荫蔽老远。高跟党他们把饭盆饭碗加水搁在蒸饭房,就到处追打跑玩,我搁了饭碗,走进教室拿出语文课本来翻看。语文课本根据毛主席“课程要精简”的伟大指示只有筷子厚,几篇报刊上的标语口号式文章,一篇“崇原县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打狗战斗队”辱骂“崇原县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被狗打战斗队”的派性文章,再加一篇节选的鲁迅杂文,毫无体系地凑在一起,我已看过好几遍,除了鲁迅杂文,没有点儿收获。我丢开自己的语文课本,拿出我姐夫的课本来欣赏《归去来兮辞》,心情无比愉悦。我非常敬佩陶渊明,如果诗人还健在,我一定要去给他种地,给他劈柴,给他挑水。

我正欣赏陶渊明,忽然听得口哨声,值周老师吆喝挑粪到农场。全国学校大办高山农场,兴镇完小故意把场址选在十几里外的高山顶上,用艰苦体力劳动来改造师生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跟工农兵拉近距离,以防沾染知识分子味道。我的忧心比山重,害怕把粪挑不拢,老师鄙视同学笑,我成全校最差生。我迟迟没有放下书,这时班主任梁抬石来到教室,从背后抓了书去说:“你庄爱书,又在偷看封资修毒草,没收啦!”就去交给皮校长。他教数学,我很怀疑,经常找些难题当众请教难倒他,所以他不喜欢我。

师生们挑着满满的大粪走在山路上,挑粪队伍足有几里长,有时翻山越岭,犹如蛟龙逶迤,有时穿沟过桥,好比蚂蚁搬家。高跟党他们力气大的同学和老师们跑到前头去了,我和几个力气小的远远掉在后面,我感到他们很亲热,深怕独自一人掉队,成为全校最没脸面的人,我想:“幸好有他们!”我饿着肚子挑不动,走不几步就息气,多么希望几个掉队同学和我力气一样小,不要丢下我跑到前头去啊,可是他们也比我的力气大,到底和我拉开距离,把我丢在最后头。我非常忧愁,非常着急,使出全部力气拼命追赶,无奈两腿发软,肩膀巨痛,再跑就要倒下去,只得放下粪桶又息气。后来我见路边有大粪,知道有人倒了大粪挑空桶,我也倒了大粪挑空桶,一面担忧要倒楣。来到农场高山脚下,我见前面同学在田里装水挑上山,我也装了半挑浑水挑上山。山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路上又有前面师生浪的粪水,非常打滑,我跌跌撞撞,浪浪簸簸,几次差点摔下岩。

老师和同学们挑粪上山浇灌了,都坐在地边休息,见我最后一个上山来,大家评头品脚,说说笑笑,没有一个瞧得起。我自卑惭愧,深怕老师同学发现我的猫腻,精神压力无比大。我不敢挑拢去,就放下粪桶,假装息气,忧虑事情怎么办。高跟党笑着说:“庄爱书肯定有鬼!”连忙起身跑来,提起粪桶高高倒水,“大家看……大家看……这是他挑的粪!”说着把粪桶给我扔得老远。

师生们从农场回校已是下午,老师都去教工食堂吃午饭,学生一齐涌进蒸饭房,连屋角门后也挤满了,大家你推我挤,寸步难行,根本无法寻找自己的蒸饭。高跟党第一个冲进去,在石台旁边找着自己的大饭盆,顺手拈了别人碗里一团猪油渣丢进嘴。嘴里油渣一下就没了,他满口白牙很整齐,裂开嘴唇笑着想:“我好聪明啊!”他很欣赏自己的生存能力,又拈一团油渣丢进嘴,笑着把身边同学往外推:“不要挤!不要挤!不要挤……”门口几个大男生与他遥相呼应,笑着闹着把中间的同学往里推,一齐边推边喊号:“加油!加油!加油……”同学们倒下又起来,起来又倒下,活像地里麦子遭风吹。有个小男生头顶饭盒往外挤,饭盒掉在地上,被人踏扁,红苕米饭挤出来,很快变成粘泥浆。门外一群女生叽叽喳喳不敢进,我站在她们旁边,一面惭愧劳动偷懒,没有脸面,一面愤恨高跟党兴风作浪,制造混乱。我想:“人人守秩序,个个当好人,这样世界多好啊,但是偏偏有他妈些坏人!”

吃完午饭,师生在大堂开会,学生站成方队,老师守在周围,听着皮校长讲话。皮校长站在毛主席画像下面的台子上高声总结今天的劳动,他表扬了高跟党他们几个学生挑粪积极,然后声色俱厉说:“但是庄爱书,劳动偷奸耍滑,倒了大粪挑空桶!”同学们都扭头笑看我,我满脸通红,脑袋藏到人缝里,高跟党站在我近旁,笑着一把将我拉出来:“嘿,看他还晓得害羞啊!”

皮校长继续讲:“他劳动不积极,偷看封资修毒草很积极!”说着高高举起我的书,“大家看,这是梁老师从他手里没收的……”同学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非常诧异庄爱书好坏好胆大,竟敢偷看封资修毒草!

皮校长继续讲:“他甚至胆大包天,敢在同学中散布反动言论,说如果没有帝国主义发动鸦片战争,中国还是封建社会,仍然有皇帝,仍然没汽车!”同学们朗声大笑,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皮校长继续讲:“庄爱书如果不悬崖勒马,如果不加强思想改造,迟早要进监狱,迟早要成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坐监最可耻,犯人最下贱,同学们又都转头看我,我更加害怕,更加羞愧难当,只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皮校长高声问:“大家说,庄爱书该不该改造思想!?”同学们声震九霄,一齐回答:“该!”皮校长又高声问:“该不该把他抓上台来批斗!?”同学们声震九霄,一齐回答:“该!”皮校长又高声问:“该不该叫他给毛主席请罪!?”同学们声震九霄,一齐回答:“该!”

皮校长高声说:“把庄爱书抓上来!”于是高跟党他们几个学生连忙把我推到台上,喝令我给毛主席跪下请罪,我坚决不跪,梁抬石说我桀骜不驯,按住我的肩膀一个扫腿打跪下,又揪住我的头发往下按……

集合完了就放学,学生分路回家去,许多同学笑看我,都说我要当犯人。犯人多么可耻啊,我怕见到任何人,真想变成土行生,钻到地下往家逃。我见后面来一群,个个强悍又凶猛,狮子老虎和恶狼,还有熊罴与豪猪。我像一只丑小鸭,深怕同学欺侮我,担心他们找茬子,就走岔路绕回家。雄壮狮王见我躲:“我们也走那条路!”几个怪兽齐响应,跟着狮王追赶我。我的胸口咚咚跳,吓得拼命跑起来,眼看就要追上了,只好站着准备挨。几个猛兽围拢来,你拳我脚齐打我,我很愤怒又害怕,不敢还手只敢叫。雄壮狮王笑着道:“我们没有打好人。”一只豺狗对我说:“明天你向学校告!”

我一下变得孤僻了,多想独自一人躲到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只有林莽的深山里生活啊,甚至飞到几十万光年的星球去,永远不回地球来。我在学校不与老师同学说话,常去后墙与山岩之间的窄缝里躲藏,因为那儿才没人。我在家里一有空闲就去龙洞河逗留,龙洞河周围几里无人家,有时几天不见一个人,我只要去到那儿,心情马上感到轻松,精神顿时得到安慰,我亲近河边冷寞的小草,观赏岩下孤寂的野花,久久不想回家去。

我每天上学如上刑场,磨磨蹭蹭,总要爹妈催促才上路。我躲开高跟党,走到半路看看前后无人,连忙走上岔路,去往河边,钻进巴茅丛里藏着看书。中午,我饿得脑子发昏,很想回家吃饭,但是我提前回家,人们知我逃学,更要轻视。我拈了饭盒里的生红苕干边嚼边看书,一直挨到放学时间,才从巴茅丛里钻出来。

不久我辍学了。我白天干活,晚上看书,有时看到天快亮,方才和衣睡会儿。我不敢深睡,边睡边等爱武催工的叫骂声,深怕睡着没听见,出工迟了又受气。我饥不择食,见书就看,连那些空洞无物的政治口号书,我也读得倒背如流。我千方百计,到处借书,每次都是空手回。我空闲时间无书看,就钓鱼编筐捡蝉蜕,卖了钱来买煤油,浪费多少读书的黄金时光。

我读到一本省作协的文学刊物,见上面那些虚情假意的玩意儿我也能写,就开始了文学创作。我写了一篇名为《春耕》的短篇小说寄到那省刊,不料初试笔墨就发了。人们到处在惊讶,到处在赞誉,连百多里外也有人讲说兴镇公社一个十几岁的娃儿在省刊发表了作品,崇原文化馆马上吸收我为业余文艺创作骨干,通知我进城参加文艺座谈会。

这天公社又召开大队小队干部会议。散会后,干部们喜气洋洋,说说笑笑,从公社大门体面出来,在街上东看西看,到处闲逛。兴镇只有一条街,几十年来没变化,干部们对街上一切早就了如指掌,实在没有好看的,就去围观供销社独家经营的饭店里半笼素菜包子。大家围着包子干看一阵,饿着肚子要回家,这时公社电话员叫住爱武,要他通知我到文化馆开会。爱武一面答应,一面在心里纳闷:“连李杀敌和高跟党那么能干,都没去县上开会,他去县上开会?是不是县上搞错啰?”他向来任人唯贤,他要培养他手下的能干青年,他想:“管他妈的,我有权,我回去叫李杀敌开会!”

爱武回到庄家湾,端着老婆留的大碗稀饭,边吃边去保管室找李杀敌,叫他明天到县文化馆开会。李杀敌父母给毛主席写信表达忠心,叙说苦情,现在已经回到北京工作了,他们见清华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叫秘书要了一个名额分到崇原县,指名道姓给杀敌,县委便推荐杀敌读清华。现在杀敌忙着办手续,况且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哪里瞧得起参加县文化馆会议,便笑着婉言谢绝庄队长的好意。

晚上,爱武又去叫高跟党开会,高跟党非常高兴,第二天一早起床到五沟,赶车进城去报到。文化馆干部不知他是组织部长的外甥,听他报了住地和姓名,拿出开会名单反复看了说:“我们通知的是庄爱书啊,怎么你来啦?”高跟党一下脸红,连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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