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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平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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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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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


                        

 第一节     一九五七年的一天

县城每个单位的空房、走道、檐下和露天坝里都横七竖八睡满了人。天刚放明,人们从地上起来,整整齐齐叠好铺盖,有的去挤厕所,有的坐在铺盖卷上等待食堂缺斤少两的一两稀饭二两馒头。

全国各行各业所有人员停工停产,开会学习,崇原县农民在乡下集中,单位人员在城里集中,昨天县城一下拥挤起来,大街小巷到处是背着铺盖卷从乡下徒步而来的单位人员。人们在上级安排的地点各自落脚,以铺盖卷为标记占着小块地方,晚上躺在光地板上睡觉,白天坐在光地板上学习。

高岩乡教师在崇原二中第八分会场由毛大毛领导开会。上午开会前,所有干部分别发动群众给党提意见,毛大毛专拣跟他有意见的教师动员:“老哥,等会儿你带头发言,大鸣大放,给党多提意见……老弟,等会儿开会不冷场,年轻人有啥说啥积极点……王老师,你是名嘴,你把意见鸣放出来,我们汇报上去,让党发现人才,说不定哪天叫你到北京去开会……”他做完王顺民的思想工作,又去找他弟弟王良民,王良民睡了一夜光地板,正在躺着说胡话,毛大毛摸摸他的额头,这才算了,忙去动员下一个。

发动完毕就开会。毛大毛一个个点名叫发言,教师们有的说共产党最伟大,最光荣,最正确,全国人民打着灯笼火把到处寻找,都找不出党的一点错误和缺点,有的说党让我们过上天堂生活,党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我们子孙万代感谢都感谢不完等等。武明德教书不行,吃饭不错,国家供应那点粮食让他天天饿肚子,现在禁不住毛大毛再三叫他给党提意见,他便发言说:“共产党呢,啥都好,只是不该搞社会主义……”没说完,会场一齐怒吼:“反革命!打死反革命!打死反革命……”有个教师说:“我给党提个意见!党太讲民主,太讲宽容了,弄得坏人胆敢出来反对党”毛大毛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大家让武老师把话说完。武老师继续讲!”武明德说:“我们天天都在说‘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但是社会主义让人饭都吃不饱,老百姓走路风都吹得倒。我发言完了。”

接着毛大毛叫王顺民发言,王顺民讲了一番党的丰功伟绩之后说:“但是党的有些工作有点劳民伤财。比如昨年冬天我们乡调集十一岁以上到七十五岁以下的劳力到陈家沟修水库,几千人挤在一个小地方,没饭吃没铺睡,水库没修成,冻死饿死很多人。我们王家坪到陈家沟十几里,我娃他妈鞋尖脚小,生娃满月后,身上又来了,娃又该喂奶,再三给干部求情下话,要求留在家里,干部不同意,硬叫她去修水库,不去就在大会上批斗!我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带八个孙子——我大哥两个,二哥三个,我两个,我弟一个——家里大锅小锅和粮食全部遭没收完,我那二娃满月才十几天,既没奶吃,又没米糊糊,我母亲天天给他灌公共食堂的野菜汤,就活活饿死了……”

鸣放完了,干部们马上关门开会,根据每个人的发言记录划右派,插白旗,教师们三五成堆,低声讲说,都提心吊胆,到处打听。消息特别多:城附近哪些乡开始打人啦,哪些乡“吊鸭儿凫水”吊死多少人啦,城里其他会场哪些人划为右派啦,哪些人插白旗啦,哪些人跳楼啦……人们正在忐忑不安,屋里有干部出来进厕所,毛大毛的弟弟毛二毛连忙跟去。一会儿,毛二毛从厕所出来,几个教师连忙围着他秘密打听,然后又对别的教师秘密讲说。右派要当众挨打,终身管制,子子孙孙永远低人几等,这多丢脸,这多辱祖!那些听说自己划为右派的,有的跳楼,有的跳水,有的喝煤油,有的用砖头猛砸自己脑袋,砖上涂满白里带红的脑浆。王民跑到厨房抓起菜刀割脖子,做饭工人忙夺刀,他已倒在血里了。

晚上,二中操场密密麻麻站着第四区一千多教师,雪白的汽灯把主席台照得非常明亮,主持人在台上愤怒声讨右派分子借着提意见,恶毒攻击党,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妄图推翻党的伟大领导,几个积极分子拿着木棒,站在台边,等着打人,台下的右派白旗们站在人丛里,有的在“筛糠”,有的在流尿,有的在以千钧毅力保持平静,而围墙那边的县川剧场会场,五区主持人已经讲话结束,积极分子们正把右派白旗打得鬼哭狼嚎。

声讨之后,主持人气壮山河高声问:“右派分子坏不坏!?”台下千多教师齐声吼:“坏!”武明德毫不动脑跟着吼,他的吼声慢一拍:“坏!”主持人气壮山河高声问:“该不该批斗右派!?”台下千多教师齐声吼:“该!”武明德毫不动脑跟着吼,他的吼声慢一拍:“该!”主持人气壮山河下令道:“把右派分子抓出来!”于是那些早已分工、做好准备的积极分子一齐动手,把监视对象“噔噔噔”一路推上台子,跪在台边,喝令个个低下头。

抓完右派抓白旗,主持人气壮山河高声问:“会场还有没有坏人!?”台下千多教师齐声吼:“有!”武明德毫不动脑跟着吼,他的吼声慢一拍:“有!”主持人气壮山河高声问:“坏人是哪一个!?”许多人回答不出来,左看右看找坏人,武明德也回答不出来,左看右看找坏人,只有几个积极分子高声说:“武明德!”主持人气壮山河下令说:“把武明德抓上来!”几个守在武明德身边的积极分子连忙抓住他,“噔噔噔”一路推上台。

抓完坏人就开打。一个天生就是笑样范的右派教师再打都在笑,积极分子们说:“嘿,你看他还在笑啊!又打!”当场打死在台上。一个喝水也胖的右派女教师吓得全身瘫软,一下倒地,干部和积极分子们说她狡猾,说她装死,有的踢屁股,有的抓胳膊,有的提头发,喝她起来跪好。台下也有许多人高喊:“不准她耍赖!”“打!打肥猪!打肥猪!”干部和积极分子边喝边打,“肥猪”还是没起来,毛大毛说:“我来!”夺过一个积极分子手里的柏树条狠狠打。“肥猪”在地上喊爹叫娘哭一阵,屎尿流在裤裆里,就一动不动了。主持人闻到屎臭,说:“把她拖开!”几个积极分子把她拖到后面草坪,又来前台打坏人。

 

第二节    一九六六年的一天

早饭后,王民左手拿着闹钟,右手拿着铁棒,从寝室出来去往学校大门,他的脑袋歪在右肩上,喉结右边横卧一条拇指粗细的“肉虫”。

高岩完小大门外,那株千年古榕把它繁茂的枝叶伸出老远,荫蔽了整个校门和半个操场,巨大的横枝吊着一口铁大钟,小学生们有的在古榕假根之间钻来钻去追跑,有的爬上树去,像群猴子。王顺民来到铁钟下,右手举铁棒,左手举闹钟,歪着脖子看秒针,等着秒针一下一下慢慢走,正正指着“12”,才“当”地一棒打下去。他打了一阵回寝室,放了闹钟铁棒,拿起扫帚撮箕,又去打扫师生厕所。

全校各班正上课,县城中学十几个学生来了,个个臂上戴着红袖套,上面印着“红卫兵”。三个红卫兵头目来到毛大毛的寝室兼办公室,毛大毛连忙请坐,问寒问暖,一个头目说 :“毛校长,我们来发展红卫兵……”毛大毛连忙支持:“你们到各班去……”十几个红卫兵分赴各班,上课老师连忙让出讲台,退出教室,红卫兵便叫愿当毛主席的红小兵的学生报名。小学生们非常钦佩红卫兵,大家欢呼跳跃,争着报名,许多人深怕红卫兵没有听见自己报名,都跑上讲台把领袖围在中央,闹闹嚷嚷叫写上自己的姓名,都你推我搡,挤进人堆,亲眼看到红卫兵写了自己的姓名才放心,深怕当不上毛主席的红小兵,成为落后分子,遭人轻视耻笑。

毛大毛听说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前天进城亲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各单位都在批斗当权派,许多当权派被打死,现在他深怕落后挨批斗,马上安排几个男教师去供销社买白纸、毛笔和墨汁,发到各班叫学生给老师和他自己写大字报,又安排三个女教师在教工食堂煮面糊,供学生们粘贴大字报。教工养了一头猪,长了不到一百斤,他怕这是资本主义,忙又派人请来屠子杀猪,今天中午招待红卫兵,教工们也可跟着吃一顿。

学校到处贴满大字报,连厕所内外也贴满了。学生们乱写乱画,为所欲为,有的写“打倒江青峰偷野老公庄子栋!”有的写“打倒庄子栋大坏蛋爱打学生!”有的画女老师的乳房,有的画男老师的那个,有的用墨汁打仗,泼得敌人满脸满身黑,有的用面糊打仗,扫帚戳了面糊满天洒……

江青峰煮完面糊回寝室,见学生用大字报封了她的寝室门,她不敢开门,到处转悠。她见黄芳兰坐在操场乒乓台上闲看学生们打玩,便去与她并肩同坐,低声聊天:“身上来了,又不敢开门……”黄芳兰说:“我刚刚干净了,你用我的……”二人正要动身,背后有个男生飞上台,扳倒江青峰摸奶子。黄芳兰正要怒打那男生,男生跑了老远,别的学生都大笑。殴打红小兵是破坏文化大革命,二人不敢追男生,而回黄芳兰的寝室去了。

中午食堂要吃肉,教师们有的带信,有的回家,都要叫来老婆孩子沾油荤。王顺民也要回家叫妻儿,就写了请假条,来到毛大毛跟前毕恭毕敬交给他。毛大毛正在担心自己挨批斗,一下变得和善了,不再有往日的呵斥刁难,拿笔批假一小时。王顺民快步回家,拿出纸笔写道:“今天中午食堂吃肉,你和大娃马上来。”他交给老婆,就匆匆回学校。

炊事员给十几个红卫兵分了饭菜,然后才是教师们。教师们大碗小碗端回寝室,又来食堂分菜汤。炊事员说:“菜汤自己舀!”大家深怕前头舀完汤,都挤在灶头周围候勺子。王顺民老婆孩子整年没沾油,他没汤碗,就拿伙食堂水瓢舀汤,炊事员一把夺了倒锅里:“右派分子,哪有资格吃饭!?”

大娃吃肉多幸福,虽然远远没吃够,总比平时好许多。他吃完饭,高兴出门,加入一群教师孩子玩耍,有个孩子说:“滚!我们不跟右派儿子耍……”大娃回屋告状,他爹把门紧紧关了,他娘说:“娃儿,你爹是右派,你没事不出门,就在屋里耍。要当软人,不要争强,凡事要忍让,见人要嘴甜……”

正说着,门外有人轻轻敲门就走了。王顺民知道是弟弟在提醒他去挨打,就连忙在里面穿上一件棉马甲,然后端起大碗喝水。头上汗水不断滴在碗里,滴在地上,老低声婆说:“太阳大,多喝点。”王顺民又犟着喝进一大碗,才开门出去。他刚走,大娃问:“妈,爹去干啥?”他娘说:“去挨打。”大娃问:“为啥?”他娘说:“不为啥,为时间到了,为这是制度规定:每逢初一、十一、二十一,公社都要集训地、富、反、坏、右和台属,管你听话不听话,管你有错没错,都要跪倒挨打。”大娃说:“我去帮爹挨打!”他娘说:“你!你禁不起一棒。”

高岩场外通往县城的泥土公路上,坏人们在午后的烈日下跪了里多长,齐声背诵毛主席语录和“五要八不准”。背诵完了,公社武装部长拿着木棒教训每个坏人,一个一个打背脊,从这头打到那头,从那头打到这头……

 

第三节    一九七九年的一天

四个教师站在古榕树下闲聊。一个老教师问:“文教局两个人来干啥?”一个中年教师说:“来给王顺民和王良民兄弟俩摘帽子。”又一个中年教师说:“现在像他妈的啥话哟,地主富农的帽子摘啦,反革命的帽子摘啦,坏分子的帽子摘啦,右派的帽子摘啦,把牛鬼蛇神全部放出来啦!”年轻教师庄爱书说:“早就该摘!地富反坏右里有好人,贫下中农里有坏人……”老教师不满说:“你说这话呀,如果在原来,早就把你打死!”庄爱书非常气愤:“原来是坏人打好人!”一个中年教师说:“还说文化大革命不该搞,我说该再来一次!现在各种坏人都出来了,敢公开替地富反坏右说话!”老教师说:“还是毛主席那阵好,把坏人打得规规矩矩的!”又一个中年教师说:“毛主席那阵,国家四平八稳,全国哪个敢乱说乱动!?”庄爱书正要说话,王良民走来说:“那当然啰,毛主席的威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庄爱书正要说话,学校广播通知全体教工到会议室开会,五个教师连忙去了。

毛大毛陪着文教局李股长和张股长走进会议室,教工们连忙站起来,把巴掌拍得山响,每个人都想盖过别人,让两位股长听到我的掌声。庄爱书坐在前排,既不站起来,也不拍巴掌,甚至脸上露出几分鄙夷。李股长、张股长和毛大毛走上讲台,都看他一眼,就坐下了,教工们这才停了掌声坐下去。

毛大毛作了开场白,然后请李股长讲话。李股长宣读崇原县文教局《关于取消王顺民同志右派帽子和王良民同志坏分子帽子的通知》,告诉他从此取消单位管制,可以跟别的教师一样自由行动了,然后东拉西扯,扯到年轻教师:“我听毛校长讲,你们学校有的年轻教师妄评毛主席,妄议党中央,但是连起码的规矩礼貌都不懂!比如刚才,有个年轻教师看到领导来了,连屁股都不抬一下!还有的年轻人,天天说西方国家这样好那样好,天天喊民主,喊自由,喊平等。哪来那么多民主!?哪来那么多自由!?哪来那么多平等!?我建议毛校长,要对年轻教师加强教育,如果屡教不改,放到村小!”

两个股长讲完话,毛大毛正要宣布散会,王良民举手要发言,毛大毛同意了,王良民站起来:“尊敬的各位领导,尊敬的各位老师:我非常非常拥护李股长和张股长的讲话,我举双手赞成!如果我有万只手,我举万只手赞成!现在的年轻人确实不像话,点都不尊敬领导,点都不怕领导,哪像我们那阵,领导叫左车,我们不敢右转,领导叫跪倒,我们不敢站着……”他见庄爱书在鄙视地暗笑,“你不信!?大家晓得嘛,我是坏分子嘛,公社每次集训地富反坏右和台属,我不等陈部长喝吼,一走拢就自觉跪倒,结果少挨两棒。俗话说,‘横牛遭棍打’,这话一点不假!毛校长可以作证哇,有一次我说了错话,毛校长打我一耳光,我不但没跟毛校长犟嘴,还连忙回寝室写了检讨交去感谢领导的教育。现在的年轻人,哪个像这样?所以我认为,还是毛主席时代好!”

散会后两个股长回城了,王顺民回到寝室,拿了昨天写的认罪书,去到毛大毛屋里毕恭毕敬交了,站在面前等教训。毛大毛坐在木圈椅上,没看认罪书,还给他说:“你摘帽了,可以不写认罪书了。”王顺民感到碰壁,他无所适从,久久站着不离开。毛大毛享受一阵恭顺,要脱下裤子捉跳蚤,说:“你可以走了。”王顺民这才怏怏回到自己寝室。

他记起该买牙膏,就工工整整写了一张请假条,又来到毛大毛屋里毕恭毕敬交了,站在面前等批准。毛大毛坐在木圈椅上,没有看请假条,还给他说:“这下你和其他老师一样了,上街可以不请假。”王顺民感到碰壁,他无所适从,久久站着不离开。毛大毛享受一阵恭顺,要离开寝室去厕所,说:“你可以走了。”王顺民这才怏怏来到街上。

他看见街上有几个地富反坏右和台属,狠打一巴掌不中用的脑袋,心里说:“今天是集训日,差点忘啦!”他牙膏也不买,连忙去场外公路跪下,低头弓腰,等着挨打。一会儿,其他坏人陆续来跪下,也低头弓腰,等着挨打。跪了一阵,王顺民低着脑袋,斜瞟左右,公路上不见往日里多长的坏人,稀稀拉拉只跪了几个,心里说:“管他的,打死不关我的事,反正我是来了的。”几个坏人跪到天黑,见武装部长还不来打,有那胆大的慢慢起来,打算回家,别的坏人也跟着慢慢起来,打算回家。王顺民感到碰壁,他无所适从,久久跪着不起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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