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鸟
我奶奶不识字,她一直活到84岁,才离开我们。这个年纪在今天可能算不得什么,可奶奶已经离开我们快五十年了。在那个年代,这个年纪绝对要算高寿。
我奶奶不识字,可感觉里,我总觉得她有文化,而且很有文化。奶奶过世时,我还小,所以长大后对她的记忆不够深刻。然而,奇怪的是,这两年间,尤其这一年多来,我总会想起奶奶,一并想起她说过的话。
我奶奶不识字,可她讲起话来却无比深刻。
有一年夏天,天气很热,那时没有空调、电风扇。度过整个夏天,靠的就是一把扇子。我坐在奶奶身旁,享受奶奶的扇子带给我的一丝清凉。可那一丝儿清凉实在不够过瘾,我一边流着汗,一边不停地叫喊:“热死了!热死了!”
奶奶说:“热不死你,人没那么娇惯。人总是要死的,不过,千万别被热死,热死的人都托生成了知了。你听——‘热死了,热死了’!”
村庄全是树木,每一棵树上都住着数不清的知了。只要一只知了开个头,所有的知了都叫起来,那大合唱,简直要把人吵死。
我用两根手指头堵住自己的耳朵,又跑过去摇树,可那树纹丝不动。奶奶说:“别狂躁,它是聋子。”
打那之后,我不再觉得知了吵人了。我觉得它们挺可怜,都是被热死的人,托生后还变成了聋子。
那个夏天,我再也没跟奶奶说天热。不是我怕被热死,而是奶奶说了一句话,——“人是一条苦虫!”
人是什么?人为何物?人是一条虫?而且是一条苦虫?
在奶奶眼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条虫,一条苦虫。
她说她自己是一条大苦虫。
我的两个姑姑各是一条小苦虫。
她没说我父亲,也没说我爷爷。
“奶奶,”我说,“我是一条大苦虫,还是一条小苦虫?”
奶奶的一只手握着扇子,一只手摩挲着我的头。她笑着说:“你托生到我们家,天生就是条大苦虫。后山沿下那个郝瞎子说,你长大了会有福,我才不信呢。有福也是条苦虫。你跟奶奶不同,也跟你两个姑姑不同,我们是身苦,而你是身也苦,心也苦。好不容易熬到身不苦了,心却更苦了。”
我说这是那个郝瞎子说的吗?
奶奶看着我,她没有说话。
总感觉,奶奶离开我太久了,尽管我仍能依稀记得她晚年的模样。
那个夏天过后,奶奶摔了一跤,走路艰难,她就一直坐在门前的一颗老树下。我清早去上学时,她就坐在那里了,到我晚上放学回家时,她依旧坐在那里。
我有些担心奶奶。
我每天清晨去上学,跟她打招呼时,她总会拉过我的手,亲一亲,然后说:“快去吧,乖,别迟到了啊!好好读书啊!”
我点点头,转过身,就跑了。
有天我回来晚了,大老远地就看见奶奶躺在椅子上,好像在睡觉。我轻手轻脚地绕到她身后,跑回家,奶奶说,你今天回来晚了,比平时晚了整整40分钟。
我被吓得屏住呼吸,低声问:“奶奶!你不是没有钟表吗?”
奶奶说:“钟表在我心里。”
从此,我再也不敢跟同学们在外面疯耍了。下了学,我就回家。
仍旧是夏季。那个夏季惊人地漫长。一天傍晚,我又跑到奶奶身旁,奶奶轻轻地摇着跟随了她几十年的那把芭蕉扇。我能感觉到,她摇扇子的力气大不如前。她摇着摇着就摇不动了。我说奶奶你困了吗?她“哦”了一声,赶紧摇起扇子来,依旧是摇着摇着就不摇了。奶奶说她老了,快去见爷爷了。
我说爷爷他在哪?
奶奶说你小孩子,小孩子莫问大人的事。
我说你去见爷爷了,我能去见你吗?
奶奶捂住我的嘴,说,乖,你不能去见奶奶,你还小,你还有许多苦没吃呢,你怎么能去见奶奶呢!奶奶可不要见你。
我把奶奶的手拿开,我说:“奶奶,我发现你最近总是看树,树上有什么好看的呢?”
奶奶笑了。她说:“奶奶不是看树,树上也没什么好看的,奶奶看的,是树上的鸟。”
“树上的鸟?”我睁大了眼睛。
奶奶说:“是的,是树上的鸟。听说书的人说,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可奶奶看见的鸟,总是一只。奶奶好生纳闷:是说书的人骗奶奶呢,还是树上的鸟儿死了伴儿?”
我觉得奶奶太有意思了,就笑着对奶奶说:“奶奶!鸟儿死了伴,它可以再找啊!”
奶奶木木地看着我,然后她又去看树了。
顺着奶奶的目光,我也看树了。我看见了一只鸟,一只长着金黄色羽毛的鸟。我兴奋地叫道:“奶奶!我看见了一只鸟。”
奶奶轻描淡写地说:“它在那里好几天了!”
我说:“我去把它赶走!”
奶奶抓住我的手,说:“别动,说不定那是你爷爷呢。”
我哈哈地笑起来,奶奶阻止了我的笑:“你这孩子,它要真是你爷爷,你能这么笑爷爷吗?”
我嗫嚅着说:“它要真是爷爷,我当然不能笑,可它分明是一只鸟,你却说它是爷爷。”
奶奶抹了抹眼睛,说:“它是来给我带路的。你爷爷就是死了做了鬼,它也不忍把我扔下。他是拿他的命疼奶奶的男人!”
听大姑说过爷爷,说爷爷怎样心疼奶奶。
爷爷被害后,奶奶很年轻。姑姑说,一个女人带四个孩子,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奶奶能把四个孩子带大。
姑姑的意思是,所有的人都认为,奶奶会改嫁。
现在既然奶奶主动谈起了爷爷,我便壮着胆子问奶奶:“奶奶!爷爷不在了,你为什么独自扛着这个家?”
我当时的意思就是想知道,奶奶为什么不改嫁。“独自扛着这个家”,肯定也不是当时的原话。当时我的原话,我真是记不得了。
我以为奶奶会生气,可她不但没生气,反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一般当奶奶轻轻地拍我的头时,她的内心是欢愉的。
奶奶说:“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们家,看着我们家熬不下去,看着我带上四个孩子,改嫁别的男人。他们都失算了,奶奶坚决不改嫁。奶奶为什么自找苦吃呢?不是奶奶乐意跟苦过,而是人本就是条苦虫,怎么着也是苦。你爷爷是个好男人,这个好男人给奶奶找着了。他是一个拿着他的命疼爱奶奶的男人。他死了,他给我留下四个孩子,四个孩子是他的四条命根子,我看着这四个孩子,我就看见了你爷爷。他们就是你爷爷啊!”
奶奶哭了,她哭的时候从不发出声响,她的眼泪流了她一脸。
我用手给奶奶擦眼泪。奶奶说:“一想到你爷爷,奶奶我就开心,就幸福地想哭。”
我试图安慰我奶奶:“奶奶!你太苦了自己了!”
奶奶说:“苦得值得!奶奶当时就想,奶奶若改嫁他人,我这四个孩子就得随人家的姓,也就是说,你父亲就不姓张了,你也不姓张了。我一个女人,把你爷爷的姓都弄丢了,叫我怎么见他?见了他我怎么跟他说?就算他原谅我了,我也原谅不了自己啊!”
奶奶过世后,有天我忽地记起树上的那只鸟,赶紧跑过去,一看那只鸟果然不在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关于那只鸟的记忆早已淡忘。去年夏季的一天清晨,我站在窗前看楼下的一棵树,忽然飞来一只鸟,一只我记忆中的那只鸟。我拿手势轰它,它旁若无人。它不叫,也不动,静静地站立着。我头脑里冒出奶奶的想法:“说不定是你爷爷呢!”
不可能是我爷爷,我跟爷爷不曾谋面。
是奶奶吗?
不!奶奶不会来,她说过,隔了代,她来不了。
父亲吗?
母亲吗?
不!不是!父亲和母亲不相信来生。
但是,多么神奇啊!那只鸟一直在,我每天清晨都要去看那棵树,看那棵树上的那只鸟。每次它都在。每次它都旁若无人,不叫,也不动,安静地站立着。
它是谁?它在等谁?它的伴呢?
伴亡了?它在寻找?它在等待?
这只鸟,勾起了我对奶奶的回忆,也勾起了我对奶奶的深情。
我为什么姓张?因为我父亲姓张,我爷爷姓张。
我姓张,我只认为这个姓代表我的家族传承。分明,我忘记了奶奶,忘记了这个伟大的女性。没有奶奶,哪有我,哪有所谓传承!
当年,奶奶若改嫁他人,我会姓什么呢?
也许,姓什么,并不重要。
可奶奶不这么认为。在奶奶看来,姓什么,关乎这个家族,关乎这个家族的传承。我说奶奶是个伟大的女性,乃在于她不要自己的姓,不要自己的名,却如此在乎她男人的姓,她男人后代的姓。
这只鸟,勾起了我对奶奶的回忆,也勾起了我对奶奶的深情。
奶奶没有文化,可分明洞悉人生。这些年,当我身心俱疲时,我才深切地意识到,人真是一条苦虫。这条苦虫,有的苦于身,有的苦于心,有的身心俱苦。
那么,人生一点幸福也没有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你得先确定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什么呢?
我奶奶回答不了。但我奶奶的内心一定有幸福。我爷爷,更是一个幸福的男人,他遇上了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