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活着的人们啊,谁愿意自己死掉呢?纵使人生艰难,他们也希望将人生进行到底。
有一位老母亲,她想死,她不想将人生进行到底。死前,她给儿子写了一张字条,“没什么事,我就先死了。”
老母亲姓罗,今年72岁了,一个人住在湖北。她有一个儿子,在广州,一年顶多回来一两次。
当我看见这条新闻时,应了那句套话——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反复地看这段文字 ,依然不敢确信真假。
这年头,假东西太多了,就连白纸黑字的新闻也不能幸免,委实地令人伤感。
同是这年头,关于老年人的话题,也委实地令人不愉快。一是“扶不起、不敢扶”,一是老无所依。
第一个话题,我算是谈过,所以不准备再谈。这篇文字,想说说老无所依。
一
说起来也算怪事,历朝历代都有老人,为何独独到了我们这个朝代,老年人老无所依了呢?是我们这个朝代不关心老年人呢?还是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不孝顺的东西?
中国人从未指望过要靠政府养老。即便晚景凄凉,他们也不认为这是政府的事。
那么,这是谁的事呢?
一般来说,我们首先会想到儿女。想到儿女,那是当然的。儿女的确负有这个责任。可是,儿女们为什么负不起这个责任,集体性失责呢?
不要轻率地下结论,说他们不孝。
他们之所以无法负起这个责任,原因,众所周知,生存的压力,大啊。
有人一定会对这个结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也有人一定认为,我这是为年轻人开脱责任。没错!我承认,生存压力大,的确站不住脚。压力大,就不照顾父母了吗?压力大,就不要父母了吗?
身为中国人,大家都知道“四座大山”。哪四座?房子,医疗,教育,养老。
当下,中国人无不被“四座大山”压着。那么,我们讲的生存压力,自然就是这些东西了。
现在,政府准许生二孩了,可吊诡的是,他们却不生了。为什么?压力!
压力,让年轻人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了。而实际上,他们谁不想“常回家看看”?
老无所依,之所以成为这个时代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根子还在计划生育的国策上。
如果当初允许一对夫妇生两个,而非一个,那么,即便依然存在老无所依,情形也会有所不同。
就此而论,政府是存在着责任的。
我有一个收藏报纸的朋友,无意中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在1985年的报纸上,他看到了这样一个标题:“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到1995年时,标题就成了“只生一个好,政府帮养老。”而2005年时,标题就成了“养老不能靠政府。”2012年,则是这样的标题“推迟退休好,自己来养老。”2015年政策彻底变了,报纸的标题是:“一个难养老,再生一个好!”
关于养老,我个人的意见,养老是政府的事。照顾父母,不让父母晚景凄凉,老无所依,是儿女的事。当然,也是政府的事。
但目前,政府做不到,儿女也做不到。
二
人都要老的,人怎么会不老呢?
但你想过吗?想过当自己老了,你的晚景会是一个什么模样吗?
大多数人都不想。不是他们不会老,而是“觉得还远”,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说的。我的另一个朋友却说:“不敢想。身边的老人看得多了,一想就可怕。”
而我则早早地就想了。那是我母亲刚过世,我父亲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一面想着独守老家的父亲,一面想着我自个儿。
好在,我不怕孤独。我怕疾病。一旦被病魔缠身了,如果很痛苦,很痛苦,我不主张躺在医院里等死。自己解决自己,总比让别人解决,更道义一些。要知道,人在某一阶段的死亡,有时会是一种解脱,一种救赎。就像那个老母亲,“没什么事,我就先死了!”
所以,当我想起自己的晚景时,我总是乐观的。
也许是我失去了父母的缘故吧,我总是很关注身边的老年人。我的朋友说他“看身边的老人看得多了”,我相信他只是看,而我分明在观察,在了解。
老年人的晚景,是各不相同的,就我所见,有这样几种情形——
“没什么事,我就先死了”,此种情形的老人不多,主要发生在有点文化的老人身上。
拎块面包和牛奶,从公交的起点,坐到终点,又从终点,坐回起点。周而复始,不厌其烦。“为的是什么?”回答是:“为的是看见人,听见有人说话。”
很少洗澡,害怕摔倒。万一摔倒了,麻烦就大了。
躺在床上,渴望听见敲门声;吃饭时,盼望有个人坐在对面,哪怕不说话。
邻居好几天看不到你出门,几个人相约去撬门。你在屋里说:“别撬坏了我的门锁。”邻居知道,你还活着。
我在乡下工作时,认识一个老人,他老伴过世后,他没让儿女把老伴的骨灰埋入地下,儿女们无法接受。老人对儿女说:“你们把她埋了,谁来陪我?”
我和老人的儿子是朋友。
我这个朋友告诉我,说他父亲养了一条狗,一只猫。狗的名字叫小岗,那是他的名字;猫的名字叫小霞,那是他妹妹的名字。
有一年过春节,朋友邀我去他乡下的老家,给他父亲过生日。席间,老人对我说:“我过的好呢!比村上许多老人过得都好。”
我问,村上的老人是个什么情况?
老人摆摆手,说:“还是不要说了吧,说出来都是罪过。”
他这么一说,我兴趣更大了,我的朋友附在我耳边,说:“很可怜!”
“怎么个可怜?”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大,可再大也不能扔下父母啊!”
原来,村上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在外面娶了媳妇,置了家,很少再回乡下了。有些父母病了、死了,儿女们也不回来。
从乡下回来,我难过了许多天,乡下有那么多可怜的老人,他们的晚年过得很凄凉。乡村社会究竟怎么了?
年轻人为了追求美好生活,背井离乡,抛下父母,本身就很凄楚,不仅不应责怪,反而令人同情。但追求美好生活,难道就意味着要忘恩负义吗?
据报道,在繁华的都市,居住着中国一半以上的孤独老人。他们无人陪伴,无人照顾,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们徘徊于宽阔的公园,行走于走不到尽头的河岸边。吊诡的是,在处处光明,不见黑暗的都市,这群人却悄无声息地等待着黑暗降临——死神的到来。即使这一刻,也无人守护在他们的床前,更无人拉一拉他们的手,对他们说一句道别的话。生到这个世界,他们是幸福的,可死的时候,这个世界却如此冰冷。更为悲惨的,是他们死了,死了好多个日子了,却无人知道。
一个老人养了好几条狗。老人死了,狗无人喂了,老人就成了狗的食物。当老人快被吃得差不多时,他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即便如此,我仍然要说,中国人的生存压力着实很大。让他们一面求生存,一面照顾父母,委实有些艰难。可是,父母要我们一年365天照顾吗?他们全都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吗?父母真正需要我们照顾的时候并不很多,有时可能就那么几天。父母需要的不过是陪伴。即便我们远离他们,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从电话到视频,哪一种方式不可以与父母天天相见?难道我们忙到打一个电话,一个视频,也腾不出?我们真有那么忙吗?如果真有那么忙,为什么我们可以跟朋友有那么多时间打电话、视频?为什么跟朋友总能一醉方休?为什么总有时间跟自己的老婆、孩子卿卿我我?
一直以来,我一直想问世人一个问题:父母究竟是我们的什么人?
大家都会说:是我们的爹娘啊!是生我养我的人啊!
可咱们不谈爹娘,不谈生,只谈养。一个养你的人,他到死的时候,你都不在身边,你还是人吗?
可见,我的压力说,一点也不靠谱。
靠谱的说法也许是,人坏了,人心坏了,人性恶了。
中国的社会转型也许转得太快了,快到老东西——也是好东西,被我们弄丢了,而新东西——也应该是好东西,却没弄出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出了这样的事:老年人老无所依。青年人以生活压力大为借口,连做人的基本道德,基本伦理,基本良心都不要了。
政府允许生孩子了,而能生的却不生了。理由还是生活压力。果真如此吗?我有不同看法。
在我看来,他们不生,那是因为他们也看到了当下社会老年人的晚景,甚至他父母的晚景,他爷爷奶奶的晚景,他外公外婆的晚景。
父母是孩子的一面镜子。
他们看到了,不可能不对他们产生一些影响。
这影响就是:他们也在为自己的老年担心。毕竟,他们也要老的,他们也有老的一天。
三
人总是要老的,人怎会不老呢?
张爱玲说,你还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要老了。
人总是要老的,一如我们总会死。
人总是要死的,人怎么会不死呢?
但,能不能老得有些温度?
能不能死得有些尊严?
这仅仅是政府的事吗?
不!这还是儿女的事。
这仅仅是儿女的事吗?
不!这还是政府的事。
政府做不到,休怪儿女;儿女做不到,休怪政府。
总而言之,别让父母生你时,满心欢喜;别让父母离开时,满腹心酸。
四
朋友从扬州赶回来时,他的父亲已经过世整七天。那只叫小岗的狗、那只叫小霞的猫,安静地守候在老人的床边。
料理完老人的丧事,朋友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他准备把老房子卖掉。
在一个小匣子的底部,是几沓钱。跟钱放在一起的,是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字——
我儿!下世你做父亲我做儿。
字是父亲的。
朋友把字条捧在手里,失声痛哭,他跪在地上,仰天长啸——
我的老父亲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