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活着
活人都不容易,但若说都活不下去了,那也未必。
活不下去的人也有,比如那些轻生的人。
那些轻生的人,即活不下去的人,未必都与物质有关。许多时候,一些人之所以选择轻生,原因竟在于缺乏温暖,缺少关怀。他们很孤独。
缺乏温暖,缺少关怀,实质就是缺爱。
对人这个物种来说,缺失了爱,人生的确不堪设想。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情让人生,也让人死。
情为何物?情就是爱。
1984年秋天来临时,在我乡下的老家,发生了一件轻生的事。
轻生的女人,名叫马洪霞,30岁,育有一子。
马洪霞20岁那一年,与邻村一邱姓男子相识、相爱,遭致家人强力反对,但她不为所动,最后,两人约定私奔。
生下孩子三年后,双双转回家来,父母勉强接受,但关系始终热不起来。
孩子十岁那年,男人在矿井死了。矿上来人把她和孩子接到了矿上。火化之后,矿上又把她们娘俩,连同男人的骨灰一起送了回来。
公婆跟马洪霞不住在一块,孩子上学的时候,就她一人在家。
我们农村老家的房子,一般都是正屋三间,过道三间,再加两间偏房。偏房烧饭,又称灶间。过道的房子放些杂物。正屋住人,一般大人住东间房,小孩住西间房。
过道和灶间的门,一般都不大关。许多人家连门都不装。如果装了过道门,那灶房是绝不装门的。
不是乡人的防盗意识不强,而是乡下很少有偷盗的。
孩子几时上的学,马洪霞不知道。她起床后,就开始给孩子做午饭了,不过,今天她把晚饭也做了。做完了,她就去找纸和笔,找来了纸和笔,她开始写起字来。她写道:“宇儿,我走后,你搬到爷爷奶奶那去,他们会照顾你的。你爸夜夜对我说他腿疼,我得去照顾他。”
也算是老天爷长眼吧,孩子爷爷买了点肉送过来,径直走进门,看见正屋门关着,便叫了声“洪霞!”无人应声,爷爷便把肉放进灶间的饭桌上。放肉时,他看见饭桌上一只碗压着一张纸。
爷爷先用拳头敲门,后用脚踹门,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60多岁的爷爷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他一边哭,一边喊人。最早赶来的是我父亲,但父亲也没能把门叫开。这时史队长跑来了。史队长是马洪霞表叔,沾亲带故。但史队长也没能叫开门。
有人提议,一脚踹开得了。史队长坚决不同意。史队长不同意,是因为马洪 霞一直坐在床沿上,手里的农药瓶已经打开。从窗户看进去,马洪霞很镇定,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又好像她在等什么似的。如果硬踹门,势必激怒马洪霞,嘴一张,脖子一仰,药就进去了,根本来不及搭救。
就在大家焦急万分之时,马洪霞的儿子回来了。孩子弱弱地站到窗户前,还没叫出妈,他就哭起来了。——这是史队长想出的救人之招。他说,能救她的,就只有他了。
马洪霞听见儿子的叫声,头也没抬。史队长这时讲话了。他说丫头,你可以不管不顾你爹你娘,这孩子你总得管顾吧,他还小啊,他还未成人啊!……几句话,令坐在床沿上的马洪霞痛哭失声。
我那天发高烧,在家休息,恰巧就碰上了这事。
史队长所言极是:“能救她的,就只有他了!”他是谁呢?他是她深爱的男人的儿子。她爱他的父亲,当然爱他的孩子。她可以为她深爱的男人去死,也可以为她深爱的男人的儿子而不死。
史队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又过了十年,马洪霞在她40岁那一年,还是死了。这一次她没留下只言片语,直接投了水。
这十年,马洪霞丝毫不感谢史队长。因为,她那个死去的男人,隔三差五地托梦,说他的腿被石头压着,好疼好疼,“洪霞快来救我!”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事也早被人们所遗忘。毕竟,这是一个生者的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也实在奇怪,时不时地就会有人轻生。如果轻生者都跟马洪霞一般,倒也情有可原(那时,我很为马洪霞所感动)。可轻生与轻生也是大为不同的。今年九月的一天,我看到这样一条新闻:峨眉山,一个叫李依玲的女孩面对着劝解她的游客,背身跳下了舍身崖。
留下的遗书足有四页,其中一页写道:“就像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点一点地,把我的灵魂从身体里拖出来。然后一天一天地,把它拖进深渊里。那些悲伤、绝望的情绪莫名地出现,却如蚀骨之蛆一直缠绕着我,无法挣脱。一宿接一宿地连续失眠,每分每秒都徘徊在生死的边缘。总有两个声音在脑海中盘旋。一边说:死吧,死了就能解脱了;另一边却说:你不能这么自私,不负责任。于是,我每天都活在这两种撕扯中,一直到今天。”
死者今年21岁。
这个年纪,轻生太可惜。
是她失去了爱,还是她不曾有爱?
网上关于她的介绍极简。看不出她失去了爱。她有一个母亲,不过这位母亲跟女儿的感情一般般,谈不上爱。也就是说,她没有爱,但是,她渴望爱,她需要爱。
村妇马洪霞因失去了爱,而试图轻生,可这个李依玲,她没有失去爱,为何也要轻生呢?答案还在这个爱字上。她没有失去爱,可她也没得到过爱。一个小女孩子,没有爱的人生,你叫她如何过得下去?过得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爱是什么呢?爱是希望,爱是信心,爱是信念,爱是在暗夜里行走的人们的一盏灯。
我从来不谴责轻生的人,我对他们素来报以同情。我也不认为他们都是懦夫,都是弱者。有时候的轻生,不仅仅是一种解脱,更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抵抗什么呢?抵抗这个世界的残酷,抵抗人心的冷漠。
前些日子,我看到一篇报道,说网上有人建起了个“约死群”,其成员都是90后。
“约死群”,让我十分惊诧!我不明白,为什么年纪轻轻的竟然想到死,竟然要去死,而且还相约一起死?
死有这么好玩吗?死有这么不严肃吗?为什么不相约一起活下去呢?
自杀,从来都不是新闻。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的今天,中国发生过三次自杀潮。一次发生在“文化革命”时期,那时自杀的多为高级知识分子和党政干部;紧接着就是上世纪80年代,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村社会发生的自杀现象——大多为夫妻争吵,婆媳不和,一些农妇一时意气喝下农药致死;这之后就是这些年的自杀,从农村转向城市的自杀,而且低龄化严重。
这一次的自杀现象,从“约死群”的出现约略可知,他们的自杀大都缘于生活的重压,社会的不公,和父母的抱怨。
我们这一代人,总认为今天这一代人,生活在蜜罐里。这种认知其实非常偏见。不可否认,生活在蜜罐里的孩子,的确大有人在,可在我们这个分化异常严重的社会,生活不尽人意的孩子,生存压力山大的孩子,也同样大有人在。我们的错误就在于,我们把天下所有的孩子都想象成了某些人家的孩子——而某些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呢?某些人家就是中产阶级的家。但是,不要忘了,这个国家还有着无以数计的无产阶级。这些无产阶级的孩子们,踏入社会之后,几乎一无所有。如果这些孩子在艰苦的奋斗、打拼中,丝毫感受不到社会的温度,亲人的温度,相反得到的却是嘲讽,你让他们有什么心情活下去?
在我看到的那篇报道里,有一个化名叫胡建明的热心人,他劝那些想死的人活着。“一个月的时间里,胡建明在QQ上加了55个有自杀倾向的好友,劝说近20人放弃自杀的念头,协助警方救回4个正在实施自杀的人。”r> 令这个好心人意想不到的是,正当他全身心去救人的时候,他21岁的儿子却加入了这个群——“约死群”。不久,他的儿子就自杀而亡。
不仅如此,“约死群”里的年轻人,还以他的儿子为榜样。群友告诉他,很多个群都在转发他儿子留下的详细的前期准备和流程。
在胡建明看来,“约死群”起到的是踹一脚的作用。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拉一把,救救这些孩子。
很惭愧地说,我只知当下社会活人不容易,而不曾想到,会有这么多年轻人想去死。
生活真有这么艰难吗?胡建明加入“约死群”后,他发现这帮年轻人“他们内心很孤独,缺少温暖”,“很多人只是缺一个关心自己的人。”
看来,这帮年轻人的自杀之念,不只仅限于生活艰难这个单一维度。
他们需要关怀,他们需要温暖,而这种关怀和温暖,不只来自于家庭,父母,还应该来自于社会,来自于我们每一个人。
中国人原本是具备这种情怀的,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情怀正在式微,甚至有消亡的可能。我以前总是试图寻找原因,现在,我对于这种徒劳的寻找,失去了兴趣。我只是认为,就国家而言,有必要在这一层面作一些努力,抑或改变。当然,改变是有难度的,而且很大。可再大,我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年轻人约着去死啊!现在只有一个化名叫作胡建明的人,他一个人在努力帮助这些年轻人。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他一个人能拉回几条命呢?
为什么要自杀?我曾经无休止地问这个问题,可自杀的人太多了,他们的死因也各不相同,我始终没找到答案。但现在,我仿佛找到答案了,至少接近于答案了——这就是爱。自杀者不是因为有爱,而是因为没有爱。胡建明劝他们活着,我知道这是善举,但我亦知道,这种善举只能帮一点忙,而帮不了大忙,他甚至连他自己的儿子都没帮上。
为什么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帮上?我认真地想了一想,觉得这样的一个好人,一个善人,却愣是忽视了他儿子最关切的,最需要的一样东西——爱,抑或关怀。
“约死群”里的年轻人,他们所缺的,不正是爱与关怀吗?爱是什么?爱有时很复杂,有时又很简单。简单到一声问候、一句关怀。所谓嘘寒问暖,是也。
一个家庭,难道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吗?
一个单位,难道就不能有这样的一点关怀吗?
一个社会,一个很人情化的社会,怎么就没了点人情味道了呢?
对一个家庭来说,如果连你的亲人也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而选择轻生,那这个家庭,该是何等冷酷啊!
对一个单位来说,如果为你创造财富的员工,一点温暖也感受不到,那么,当他们轻生时,是否会令你心生羞愧?
对一个社会来说,如果生活其间的人们因为这个社会的冷酷,而不愿活在其间,那对这个社会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从“约死群”的出现来看,无论家庭、单位,还是这个社会,我们都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即便死了许多人,也没能震慑到我们的心灵。不禁要问,我们的心灵都去了哪里?抑或,我们都已无心灵?
佛家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胡建明所做的是:我劝你活着。
我劝你活着,少说也胜造五级浮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