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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张镭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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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沉默的人写字

 

我奶奶说,人这辈子该吃哪碗饭,一生下来就决定了。

我问,谁决定的呢?

奶奶指了指天。

我问奶奶,我这辈子该吃哪碗饭呢?

奶奶她没有回答。

后来有个算命的人说,我这辈子吃的是写字的饭。

不能说一点也不对,但显然也不全对。

准确地说,我吃的是政府的饭。有了这碗饭,我才有可能静下心来写点字。

我若吃写字这碗饭,我敢打赌,我准饿死。

不光我会饿死,像我这样的写字的人,统统都得饿死。

我没有挨饿,自然不会死,所以,我很感谢政府。当然,在中国,有一种说法最冠冕堂皇,这个说法叫人民。

写字为什么养活不了自己呢?因为稿酬太低。

在中国,靠写字活命的人,恰恰不是作家,而是那些纸媒的、网络的编辑、记者们。

作家,除非专业的,都不拿工资。不是他们不想拿,而是没人给。

不拿工资的“作家”,往最好处想,顶多也就名声好听罢了。就为着这“名声”,这好听的“名声”,许多人深陷其中,不仅自以为乐,还自以为荣,骄傲得不得了。

作家在我们这个社会有那么重要吗?有那么受人尊重吗?

我身在中国,多少是有一些了解的。之所以有一些了解,关键还在于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一种人。恕我讲实话,中国人并不喜欢作家,要喜欢也是喜欢死了的。身为这个时代的作家,不要太难过。中国社会发展到这一步,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这一步的确有点猝不及防,有点始料未及。不过,也没关系,习惯了就好。

稿酬为什么那么低呢?低到如此下贱不堪的程度呢?

因为,在政府,也可以称国家看来,写作,即我所说的写字,那是专业作家的事。专业作家写字,国家给他发工资,写出的字,出版社还要给他稿酬。即使低一点也不要紧,毕竟吃饭的问题,专业作家们不须考虑。

有饭吃,写点字还能挣点稿酬,贴补一下家用,或改善一下作家的生活,专业作家这小日子,挺好的。

非专业写字的,就得悠着点了。除非你也有饭吃,否则可不能太自信。但凡认为靠自己的写字,便能养家糊口的,肯定疯了。

稿酬低,不是因为我们国家穷。相反,我们国家很有钱。据说,全世界的穷国、小国都来找我们借钱,甚至伸手要钱。基本上,我们的态度是:来者不拒。当然,也是有前提条件的。这就是,你得申明,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我一直纳闷,世界上不就一个中国吗?

我们不穷,为何稿酬低呢?

我不是领导这个国家的人,我也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我哪知道呢?

我想不想知道呢?当然想啊!哪一个写字的人,不想知道呢?

但他们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们。

怎么办呢?猜!对!猜。

猜猜看吧,为什么呢?

我猜啊,一定是他们认为,但凡有饭吃的人,吃得饱、吃得好的那些人,都有得饭吃了,都吃得那么饱、那么好了,干嘛还要写字?

潜台词是:国家缺你那几个字吗?你能写出什么字来呢?还是安心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吧!

当然,也可能还有另外原因。比如,你都拿着工资了,凭啥还给你交稿酬?岂不让你发了大财?

就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确实拿着工资,而且还拿得不低呢!但是,并非所有写字的人都拿着不低的工资啊!比如农民,甚至农民工,也包括生活工作在城市里的部分工人阶级。

写字的人有一个特点,清高。这里所说的写字的人,不包括卖字的人——我说的是某些书法家,也许是所有的书法家。

可我又觉得,拿工资与拿稿酬,它们并不是一回事啊!在工作与写字这个事儿上,我一向拿捏有度。比如,上班时间,绝不写字,即便写,也不写自己的字,而是写单位的字。我写字的时间,一般都在家中,在自己书房。要么休息的日子写,要么晚上写。也就是说,我写字的时间,不占用公家的时间。我写字的时间,是我的私人时间,是我的休息时间。

我利用休息时间,写点字,主要是觉得,休息的时间太多了,倘不做点事,实在浪费生命。

对所有的人来说,上班都是为了工资,包括我。倘不给我工资,让我白干,我肯定不干。但写字这事,我却感觉有一点“高尚”在里头。实际上像我这般“高尚”的写作者,有许多。所谓“高尚”,就是并非为了那点稿酬而写。

这世上一定有为了写字而生的人。但是,我不是。

14岁,我做起了文学梦,纯粹是受了那个时代风尚的影响。那时候,据说有半数人口都在做这个梦。为什么都想当作家呢?甭说,那个时候作家的名声还真叫棒,当然主要的还是他们的作品写得好!但都想当作家,还有一个最重要原因:梦想一举成名。对农村的写作者而言,则意味着从此跳出了农门。

我那时还没想到跳农门,我想的是:我这一生该走一条什么路呢?我把自己从头看到脚,从里看到外,也没看出我有什么本领,能做什么大事。但写字我就行吗?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不过是写过一篇作文,一篇深受语文老师夸赞的作文,而已。

如果我这一步路走错了,那么,那篇作文,那个语文老师的夸赞,无疑就成了罪魁祸首。

人生该走一条什么路呢?显然我选择走这条路,不是个好主意。伴随我艰难地跳出农门,走进城市,端起了铁饭碗,我对写字的认识又起了变化。怎样的一种变化呢?写字,显然不再作为一条生路,而是作为一种情趣,走进了我的生活里,并成为我活下去的动力。因为,我一直认为,人生没有多大情趣。那么,如何才能给人生找一点情趣呢?琴棋书画都是情趣,我选择了写字。

写字是一种情趣吗?它能使自己的人生活出一点意思吗?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无情趣可言,也知道,我的人生,如果不写字,如果没有写字作为其精神支撑,很难想象,我是否能走到今天。

在最艰难,最灰暗的那段人生岁月里,之所能走出来,靠的就是写字。单此一点,我便非常感谢我当初的选择。

走完那段岁月,我的人生又来到另一重天。这一重天,未必就是艳阳天,未必就是星光灿烂。这一重天,显然指的是这几年了。在这几年里,我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切对我都没了意义。唯一不变的是写字,每周写一篇文字。从不拿去发表,从不赚取稿酬——钱多钱少,都不影响我。也就是说,我的写字,已经步入到一个新阶段。这个阶段有一个重要标志:不为发表而写,不为稿酬而写。那为什么而写呢?为不能写字的人而写,为那些沉默的人而写。

字人人都能写,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把字写成一篇长文。在中国,这样的人有许多,我把他们称作沉默的人。这群沉默的人,虽然写不好字,更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文字,但这并不等同于他们不想写。他们是人,是人都有表述的欲望。是人怎么能无话可说呢?可他们说不了,说了也没人听得到。唯一可行的是写。写不是为了发表,不是为了那一丁点儿稿酬。写是为了表达他们的心声。但写不了怎么办?

20103月的一天下午,我在乡下认识一个徐姓老人。他告诉我,说他有一肚子话想说,想跟政府说,想跟政府的人说。有回他终于见到政府里的一个人了,可人家对他说,这事你得跟上面说去,我们管不了。

上面?上面他见得着吗?见不到,怎么说?

他想到了写。他说,他活几十年了,第一次感受到人会写字是多么地好!可他写了不多的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为啥呢?“提笔忘字”。他感叹!

我说,你说给我听听吧,尽管我不是你要找的上面的人。

他讲了,一直讲到天黑。他讲了些什么呢?也没什么大事,都是农村里的事,农民的事,农业的事。按说“三农”无小事。但这样的大事,连镇政府的干部都不爱听,上面的干部就爱听了吗?

这些年来,类似徐姓农民这样的人,我见过许多。他们一肚子的话,乍听像牢骚,可越听越不像。像什么呢?像建议。在我们的印象里,能给政府提建议的,一定都是有头有脸的那些人。我听过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所提的建议。不能说净是胡扯,但真正有意义、可采纳的建议实在不多。有些建议,我听后身上都起鸡皮疙瘩。

有趣的是,引领中国社会前进的,正是这些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的建议常常被有关部门所采纳。中国的人大、政协,每年还要为此专门召开大会,以极其隆重的方式,听取这些来自各条战线的杰出代表们的意见和建议。

而徐姓这样的农民,他成不了这样的代表。那么,他的声音,他们的声音,难道就只能淹没在这个繁荣的盛世里了吗?我活在这样的时代里,第一次感受到,写字的人,原来并不尽是废物一个啊。

我想给这些人作代言人。

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与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有关的人和事。那些人和事,有我个人的感受,更多的则来源于那些沉默的人的感受。

写字写到今天,写到这几年,我才约略感受到写字的人的价值。这价值不是所有写字的人的价值。大多数写字的人,他们追求的不是这种价值,有许多人甚至反感、不屑于我写的字。

他们反感、不屑,跟我没有关系。我不是给他们写的,我不是写他们的,他们也不需要别人写。

这个时代有着太多太多的沉默的人。沉默,不是天生的,也不是他们喜欢沉默。没有谁喜欢一辈子不说话。沉默,恰恰是有话没处说,没人听。我总觉得,这个社会缺少一条通道,生生地把人的嘴巴堵住了。没有通道的社会,意味着某种不自由。

外国人遇到不痛快了,可以上街走走,喊几嗓子。我们这里似乎不兴这个。也许不是不兴,是不允许。中国人早已习惯了沉默,这是一个沉默的民族。

低稿酬给中国社会带来了什么呢?带来了全民不读书。为什么不读书呢?因为政府开给写书人的稿酬太低。稿酬低与不读书有关系吗?有啊!写书的人那么辛苦,得到的却是那么一点点的稿酬,这会让写书的人心寒,也影响读书的人,读书的人心也寒:看来读书不如赚钱啊!

中国的文化,是最令中国人骄傲的。不敢说所有的中国文化都是写字的人创造的,但哪一种文化的流传离得开写字的人?

今天,我们正在创造经济奇迹,我们正在改变中国人的物质生活。但中国的文化怎么样呢?我们是否也在创造某种文化奇迹?如果是,这是怎样的一种奇迹?这奇迹若流传下去,是否也会令我们的后人感到荣光和骄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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