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他50多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那场大病,险些要了他的命。
父亲躺在病床上,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看抱着他的脚睡觉的我。夜深了,父亲跟母亲说话。父亲说,舍不得孩子们,怕他们吃苦。母亲不说话,拉住父亲的手,我仿佛能听见母亲的眼泪声。
父亲后来好了,他放了一挂鞭炮,并把他的几个好朋友请到我们家,喝了一顿酒。
酒桌上,父亲哽咽了。他对他的朋友们说,没有你们,我就回不到这个家了,我就看不到我的孩子们了。说毕,他给那几个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父亲的嘴里,他从不称呼那几个人为朋友。他总说,那几个人是他命中的贵人,是我们家的贵人。那几个人里谁要是不在了,他就会流着眼泪对我们说,我们家的贵人不在了!我们家的贵人不在了!
这事对我影响很大,尤其在我参加工作之后。
参加工作之后,我始终留意我人生里的贵人。甭说,每当我的人生不顺利时,总有人及时出来,帮我一把。帮我一把的人,不就是我的贵人吗?
帮我一把的人,我视他为贵人。如果从参加工作算起,这样的贵人至少有几十个。比如张贤廷、胡德忠、魏子玉、陆林、张一江、王守权等。名单会很长,我就不一一罗列了。
我人生里的这些贵人,有人去世了,有人退下来了,有人还在职。
在已经去世了的贵人里头,魏子玉,无疑是我最怀念的一个人。
我怀念他什么呢?我怀念他文化不高,但谦虚好学;我怀念他官职不大,但心中却总装着天下的穷苦人;我怀念他人生坎坷,但从不抱怨人生;我怀念他爱憎分明,做人有骨气,有立场,有原则;我怀念他对我的关心。那种关心,似乎只有做母亲的才做得到。
跟他在一起工作了三年,这三年是我人生中最温情的三年。后来,我就到别处工作去了。
退休后,他要回乡下。他儿子给我打电话,要我劝劝他。虽然我答应了下来,但我并没有去做。因为只有我了解他的心,了解他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要回老家去。
好在他的老家,距离城市并不远。我常在休息日去看他,听他讲乡下的人和事。他对我说,回来回对了。要是留在城里,心情能有这么舒畅吗?身体能有这么棒吗?有时他会跟我掰手腕,我自然是他手下败将。每在此时,他的笑声总能划破天空。
他为何执意要回老家呢?原因是他住的是机关里分的房子。他说彼此都认识,但有些人的脸实在不好看,话实在不好说,那种装腔作势,虚情假意的样子,看着就不舒服。哪像乡下的乡里乡亲,谁也不对谁耍心眼,也没心眼可耍。城里的人,住在同一座楼里,鸡犬之声相闻,但老死不相往来。这种人际氛围,他感情上受不了。
我一直叫他“魏主任”。他过世时,我正在外地,他儿子给我打电话,说老爷子临终前就一要求:他死了,一定要通知我。我提前结束行程,直奔他的灵堂,给他磕了头。给他磕头的时候,他的一个孙子突然叫了起来:“爷爷笑了!爷爷笑了!”
我定睛一看,魏主任那张略显年轻的脸,还真的笑了。而在我的印象里,他很少笑过,尤其他照的照片,总是一脸严肃。
葬礼之后,我梦过他一回。他对我说,他很好!要我少操心人间的事。
第一个清明,我去他的墓地,陪他坐了大约一个半小时。那天,我比参加他的葬礼还伤感。
自此,少了一个关心我的人。
人生,总令我伤感。
参加完魏主任的葬礼之后,我的年纪也走到了人生的中途。现在的工作,再也不似年轻时那般波折、挫折、坎坷不断了。在走上了所谓的“顺途”之后,也蓦然发现自己的人生里仿佛少了样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我父亲所说的贵人。
照父亲的理解,一个人若无贵人相助,他的人生定是可怜的。在魏主任过世之后,我的确感受到自己的可怜。但又想,我毕竟拥有过像魏主任这样的贵人,我哪里就可怜了呢?一个人一辈子都贵人不断,固然不赖,但这种可能性能有多大呢?
贵人不再了,可能是社会发生了变化。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人心的变化。人不再关心他人了,人变冷漠了,人相互提防着了,人不再信任了。
也有可能,是我不再需要贵人了,不再需要贵人拉一把了。即便如此,人与人之间难道就不需要彼此关注、彼此关切了吗?人类如果连关注、关切之情都没了,人的存在真令我怀疑其意义了。
父亲对贵人的理解,就是帮过他的人,在他困难的时候,拉过他一把的人。我对贵人的理解,亦是如此。所以,在我参加工作之后的许多年里,但凡出现了这样的人,我都视为我的贵人。这些人,直至今天,仍在我心里。故去了的,我怀念他们;健在着的,我想念他们。
为何特别怀念魏主任呢?因为跟他在一起的那几年,乃是我人生里最为苦痛、也最为不幸的几年。如果没有魏主任,没有他这个小领导给我支撑着,给我鼓着劲,不敢想像,我能否走下来,能否活下来。
人生的起步阶段,可能都不容易,都很艰难。但像我这般不容易的,像我这般艰难的,恐怕不会很多。在这样的人生阶段里,如果遇不到贵人,遇不到给你精神支撑的人,走不下去,活不下去,都是有可能的。
中国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觉得,像魏子玉这样的人,他给我的岂是滴水之恩,分明是涌泉之恩。而我所报答他的,才是真正的滴水,甚至连滴水也算不上。
中国人感叹最深的一句话,就是“人走茶凉”。而有职有权者一旦退下来,则感叹“门前冷落鞍马稀”。感叹里头透着中国的人情世故,也透着人的面目,人的心肠,人的品德。
在我的贵人里头,有个人因为一点经济问题,进去了。那年秋天,当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隔着铁栅栏,他痛哭了起来。我被他这突然一哭,弄得局促不安。原来,他没想到,我会大老远地跑去看他。我对他说,你是我的贵人。在我最卑微、最艰难的时候,你帮助过我,拉过我一把。我来看你,不是很应该的吗?他说,他帮过的人多了去了,不就你一个人来看我吗?
我这样做,像是感恩。的确,我有这个意思。但我真正的意思,则是想让他们不必那么悲观。有时候,人走,茶未必就凉。他们退下来了,家门口的人比往日的人少得多了,这很正常,可还是会有人来的。来的人不再是为求他办事情,而是陪他说说话,解解寂寞。
这个世界应该有温度,有人的温度。人与人相互拉一把,这就是人的温度。
每每想到我的人生里的这些贵人,我的心就会热起来;每每想到我人生里的这些贵人,我就不敢懈怠;每每想到我人生里的这些贵人,我想就对自己说,只有一颗感恩的心是不够的,还应当尽其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也就是拉别人一把。
别人拉过我一把,我再拉别人一把,不需要感激,不需要回报,只希望被我拉过的那只手,也能伸给别人,拉别人一把。
拉一把,只一把,这个世界就会好许多。
父亲的几个贵人,都先于父亲一步离开了人世。每一个贵人离去时,父亲总要带上我,第一时间赶到。在我给父亲的贵人磕头时,父亲会对贵人的遗像或遗体大声地说:“我儿子来给你磕头了,贵人!”
父亲总要把贵人送到墓地,安葬完毕之后,他才会离开。
父亲去世时,我突然想到父亲的那些贵人。我想,如果他们都在,他们一定会来的。可惜,只能父亲送他们,他们无法送父亲了。
但安葬父亲那天,突然来了一些人,一些我不认识的人。经介绍,我才知道,他们都是父亲的那些贵人的儿孙。他们抱怨我没给他们送信,好在在这最后时刻,他们知道了,赶来了。如果错过了,他们说,他们故去的父亲、祖父,绝不会原谅他们的。因为,那些贵人在世时,已对儿孙作了交待。
父亲人生里的这些贵人,都是乡间的农民。他们是普通人,但他们却有高贵的品质。这似乎颠覆了人们对贵人的认知。习惯上,我们会认为,所谓贵人,一定是高于我们的人。只有高于我们的人,才能帮助我们,拉我们一把。但父亲的这些贵人,显然不是这个样子。父亲的这些贵人,只是在父亲不幸时,困苦时,危难时,拉了父亲一小把,如此而已。可见,贵人不一定都是富贵之人。富贵之人反倒不一定乐于拉人一把。所以,我从来都把富贵之人,叫作富人,而把那个贵字去掉。反倒是穷人,有高贵之处,但没有人称穷人为穷贵。在世人看来,一个贫穷的人,哪有什么贵?
我的父亲不这么看,我也不这么看。
既然说的是贵人,我当然不能忘了另一个贵人。这个人我并不认识,直到今天我都不知他是哪里人氏。
跟这个人认识,是去南京的路上,我们乘一辆车,座位靠在一起。我那年二十三岁,他要大许多,四十多岁的样子。
二十三岁这个年纪,除掉年轻,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唯一的喜好,就是听人谈人生。可惜,能跟我谈这个话题的人,少到可怜。这是个胡思乱想的年纪。这个年纪最大的危险,就是害怕遇到一个给你灌输坏思想的人。这种坏思想会让你的人生没有目标,会让你的人生没有方向,从而浑浑噩噩度过自己的一生。
我是幸运的,我遇着了一个好人,一个自己活得并不好,却希望别人好的人。他的希望不过几句话而已,但正是这几句话,影响了我一生。
这个人,就是跟我同坐一车去南京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说到了人生。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而且常常说上句,没了下句,要等半天,才有了下句。我的性子急,感觉跟这种人说话太费劲。可不经意间蹦出的一句话,却让我愣住了。我知道,我被他的这句话震撼到了。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这个年龄,一定要确立一个目标。”第二句话是:“有了目标,你才能不迷途,才能把人生活出一点意义来。”第三句话更简约:“要有理想!”
在此之前,我确实不曾想到这些。在我那个年纪,我是很迷惘的。尽管在其后的日子里,我也曾质疑过我的理想,但我必须承认,有理想的人生跟没有理想的人生,是大为不同的。理想实没实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理想可追寻的人生,怎么说也是有意义的。至少,我这辈子为了某种理想追寻过,活过。
所以,我把这个人视为贵人,极其重要的贵人。因为,倘不遇着他,我的人生固然也要活下去,可又会怎样活呢?又会是怎样的人生呢?
我比我父亲更幸运,从这个意义上讲。所以,我既感激、感谢、感恩我生命里那些拉过我一把的贵人,亦感激、感谢、感恩那些开启了我思想的人,比如,我至今都不知他的尊姓大名、家住何方的那个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