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说的年底,可不是阳历年的那个年底,而是阴历年的那个年底。
民间有忙年之说。所谓忙年,忙的就是置办年货而已。听老辈人说,解放后物资匮乏,不要说手头原本就没钱,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现如今,物资丰富了,手头有钱了,可人们却不大置办年货了,因为他们直接去饭馆了。有更多钱的人则径直去了国外,到国外过年了。这就怪了:为什么人们还口口声声地叫喊着忙呢?忙什么呢?
小年那天晚上,我去散步,路过一家饭馆,从里面走出一拨人来,其中二人说,他们要走着回去。我原本想快步超越这二人,走到他们前面去,可他们一开口讲话,就让我的脚步慢了下来。不是他们说了什么私密话,而是他们在讲“年底忙”。
二人一高一矮。高者是机关里的干部,矮者为商人,做土建工程。
矮者话多。基本是矮者问一句,高者答一句。
“感觉愈到年底你愈忙,忙什么呢?”矮者扔掉手里的烟蒂,对话就开始了。
高者没抽烟,但四下张望,极警觉的样子。
“咳,扎堆着开会,大会、中会、小会,一会接一会,开不完的会,还得下乡访贫问苦。”
“乡下到底有没有贫苦的人呢?”矮者很好奇似的。
“有啊,怎会没有呢!没有就好了。”高者随口答道。
“这就怪了。”矮者好像想不通似的,“我们国家现在不是富强了吗,怎还有这么多贫苦人呢?还需要政府帮扶呢?从我父亲在世时他们就有帮扶任务了,几十年下来,一直没完没了。”
“我们国家还没你说的那么富强。”高者说话的语气像个官员。
“不!”矮者态度坚决地说,“报纸、电视上说的可富强了!不过,我关心的是,你们平常到乡下帮扶贫困户,帮扶他们些什么呢?能帮他们脱贫吗?”
“真要能帮他们脱贫,哪还有贫可脱?”高者语气中透着些许不悦。
“这个时候,你们去访贫问苦,一般给他们送点什么呢?”矮者问。
“老三件:米、面、油,外加几百块钱。”高者答。
手机突然响了,二人同时去掏手机。矮者对高者说:“你的。”
高者一看号码,就说:“又是会议通知。”
高者对着电话说:“明天上午我有三个会议,我哪分得了身啊!不能安排别人去吗?”
电话那端说了什么,我听不到,矮者估计听到了,他说:“这人讲话怎这么冲?”
高者骂了一句:“他妈的!”当然是关掉手机之后。
矮者又开始提问了:“你说领导咋这么爱开会呢?”
高者有些生气。“现在不让他们吃了喝了,他们就只能靠说话来过嘴瘾。他们的嘴巴是不能闲下来的。过去他们有吃有喝,讲起话来反而很节制,现在不让他们吃喝了,讲起话来没完没了。半个小时解决的会议,台上坐着的几个人,愣是要把会议拉长到三个小时。每个人都要讲上一气,好像不如此人们便不认得他似的,好像不如此人们便不知道他有好口才似的。”
“这么讲,是不是大家就记住他了呢?”矮者问。
“记住个屁!”高者说。
矮者又抽烟了。“明天下午可有空?”矮者问高者。
高者答:“没空。明天下午我要去看望我帮扶的那户困难户。”
“用微信给他们发个红包不就得了!”矮者轻描淡写地说。
“不行!纪委要下去督查。”高者说。
“明天电视台的人会跟你去拍新闻吗?”矮者话真多。
“拍个屁!我又不是大领导。”高者说。
“我给你讲个真事,”矮者的心情看上去好得很。“是我乡下一老表。家里穷,那是真穷,我父亲在世时给他不少接济。有一年,也就是这个时候,县上一领导下乡看望困难群众,乡里把我老表家安排在看望之列。县领导下了车,车前站了许多乡村干部,县领导一一跟他们握手,那么大冷天,只有县领导的手是热的。
进了门,老表的儿子端出一把椅子给县领导,县领导穿得很单薄,身子已经开始有些抖了,他摆摆手对老表说:家里几口人啊?老表说:五口。县领导说:过年有肉吃吗?老表说:有了。村长说县领导给我们家送钱来了。县领导说:不能光靠政府送钱,要靠自己的双手赚钱。老表笑笑,说:领导,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没手哩!说时抖了抖两只空空的袖子。”
“这事你以前讲过了。”高者笑了笑,然后对矮者说:“我也讲个真事给你听听!”
一领导去乡下看望困难群众,电视台工作人员提前到达,对即将被看望的困难家庭的男主人说,领导来时,你要代表全家说,感谢政府,感谢领导。男主人对着镜头说了好几遍,工作人员很满意。
领导来了,一进门,男主人就去拉领导的手,说:“我代表全家感谢政府,感谢领导。”领导很高兴,说:“挺有文化的嘛。”男主人说:“俺没文化,是电视台的同志教俺的。”
领导环顾室内,问男主人:“新的一年有什么想法啊?”男主人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说:“想法……想法……俺想明年领导再来时能不能多给俺点钱。”
领导说:“想做点什么吗?”
男主人说:“俺想给村长送点礼,要不他就不安排领导来俺家了。”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矮者说:“你看望的那户困难人家,也是村长安排的吧?”
高者说:“是村里安排的,但未必是村长,当家的其实是村支书。不过,这户人家确实穷。”
“农村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穷人呢?”矮者不解地问。
“因病致贫的比较多。还有就是把家底子都掏光了,给孩子在城里买房子的人家。”高者解释说。
“城里也有这样的穷人啊!在关注穷人这方面,好像政府总把目光投向农村。”矮者关心的事还真不少呢。
“对城里也关注,不过,比较而言,还是乡下人更贫穷。”高者对矮者说时,打了个寒颤。
高者突然掉转话题,问矮者:“你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吧?我们忙着会议,你们忙着要钱。”
矮者长叹了一口气。“我现在不大接工程了,尤其大工程的活不接了。做点小的,而且只跟讲信誉的人做。”
“今年人不欠你钱,你也不欠人钱了?”高者问。
“欠。”矮者说,“但不至于像往年那样寻死觅活了。”
“你不跳了,还是有人跳的。”高者说。
“肯定有跳的。”矮者说,“前两天一搞工程的朋友发了个段子给我,我看了仍心有余悸。段子上说:一民工爬上工地15楼,打电话给欠工钱的包工头,不给钱就跳楼。包工头说,我在25楼呢,正给开发商打电话,他要是不给工程款,我也跳楼。”
民工问:开发商在哪?
包工头答:在35楼楼顶,正在给市长打电话,市长不批钱,他也准备跳楼。
民工又问:市长呢?
包工头答:也想跳楼,被开发商给摁住了。
高者感叹:“这年头谁都活得不容易啊!”
矮者亦感叹:“贫穷时,感叹人生艰难,富了后,还是感叹人生艰难。这人生到底该怎么过才好呢?”
高者说:“我又不是哲人,我哪晓得?瞎眼往前过呗,反正好歹都是一个过。”
矮者说:“有时过着过着就有种过不下去的感觉,你说这好日子咋把人过成这感觉了呢?我有时感觉我在作。可身边的人也都这样,难道他们也在作?大家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要作?”
高者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这人啊,什么也不想呢,说你猪狗不如。想得太多了呢,却发现也未必比猪狗强到哪里去。所以,人有时还是糊涂一点好,无心无肺的那种人,他们就活得比我们快活。”
矮者说要小便,高者也说要小便。
公园里的小路上人来人往,有人跑着,有人唱着,他们丝毫不曾注意到,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不过,当他们开始后边的谈论时,我已没兴趣了。所以,在他们小便时,我已折身,原路返回。
但这一路的跟随,还是蛮有收获的。尽管他们所说的那些忙,我并不陌生。当然我没他们那么忙,也没有他们那么多焦虑。年底忙,可能也是中国特色。
其实,人这一生都在忙,可以说我们一辈子都在忙,忙了一辈子。“为谁辛苦为谁忙呢?”当然是为自己。年底了,按说该轻松一些了,毕竟忙一年了,读书还“书到临尾渐渐松”呢。开会是必不可少的,总结一年工作嘛!可会议可不都是总结工作的。有些会必须开,有些会真是可开可不开。至于台子上面坐的人,的确没必要坐那么多,更没必要人人有份,都要讲上几句。倘真的只讲几句,倒也罢了,偏偏一讲就不可收,完全管控不了自己那张嘴。尤其一把手,坐在台上正中间位置上的那个人,他们讲起话来简直令人恐怖!一个问题讲了一个多小时,自己看了看表,然后说,时间不早了,下面我讲第二个问题。
在机关里做事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时间是不属于他们的。属于谁呢?属于他们的领导。而我一向想掌控自己的时间,想把时间掌控在自己手里,由自己来支配。这想法跟领导的想法,不消说,是冲突的,是领导无法接受的。为了让领导接受下来,我只能来个“死狗拖不上墙”,让他们一天天眼见着我往下滑。滑到他们对你放弃时,你就不再跟领导有冲突了。在他们看来,应该是想来,我这人有病了,头脑有病了。不想进步的人,岂不是有病的人?殊不知,他们所谓“进步”,恰是我不想要的东西,对我的人生没有意义的东西。
对我来说,有意义的东西就是时间,就是自由。做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过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不比他们那“进步”要好吗?
因此,我没有他们那么忙,那忙让他们很痛苦。
“快过年了!”小孩子跟大人的心情完全不一样。小孩子说到这句话时,满心欢喜。大人们说这句话时,焦头烂额,脸上一点喜悦都没有。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就过这一天吗?这一天怎么着也该高兴,也该快活啊!可因为那该死的“年底忙”,把那么多人的心情搞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试想,人们对过年都兴趣皆无,还有什么能让他们高兴、快活?一辈子不过过几十个年,这几十个年都不快活,都无幸福感,这人生怎么说都只能算不幸吧?可事实上我们有那么不幸吗?
每年的这个时候,要说忙,最忙的还是农民工。他们千里奔袭,为的就是回家。回家过年,回家看父母,回家看孩子。
这种忙,无论有多苦辛,一个叫心的地儿也是暖的。
有人说,传统节日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却是优雅化了一部分,精致化了一部分,精神化了一部分,诗化了一部分。它改变了生活节奏,丰富了生活,美化了生活,提升了生活。但是,平心而论,照我们这么忙碌,我们会忙出何样的生活来呢?
作者简介:张镭,男,字:天河,笔名:阿容,原名:张龙桥,江苏宿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史记研究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著有《中国人三部曲》等散文随笔十多部,长篇小说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