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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张镭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随笔杂谈
2018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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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

五年前,我路过濮阳,并不知晓这个城市的前身就是历史上的卫国。而许多年以来,我对卫国非常神往——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孔老夫子,即孔圣人周游列国的首站,就是卫国,最后一站也是卫国,在卫国前后呆了七年之久。

与其说神往,不如说不解。因为,有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孔子周游列国的目的,无非是要寻找一个国家出仕,来兜售他的政治主张,实现他的政治抱负。可从孔子在卫国的实际情况看,这个国家并不是他建功立业的国度,很难有他的用武之地,那他为何还要呆在这里,而且呆这么久呢?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里有一段并不受人重视的文字,但正是这段文字,告诉了我们一个鲜为人知的史实:卫国的国母南子,和孔子关系暧昧。

这段文字是这样写的:

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卫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是岁,鲁定公卒。

这段话翻译成白话,大抵是说:

卫灵公有个叫南子的夫人,派人对孔子说:“各国的君子,凡是看得起我们国君,愿意与我们国君建立像兄弟一样交情的,必定会来见见我们南子夫人的,我们南子夫人也愿意见见您。”孔子开始还推辞谢绝一番,最后不得已才去见她。南子夫人坐在葛布做的帷帐中等待。孔子进门后,面朝北叩头行礼。南子夫人在帷帐中拜了两拜,她披戴的环佩玉器首饰发出了叮当撞击的声响。事后孔子说:“我本来是不愿见她,现在既然不得已见了,就得还她以礼。”子路不高兴。孔子发誓说:“我假若不对的话,上天一定厌弃我!上天一定厌弃我!”在卫国住了一个多月,灵公与夫人南子同乘一辆车子,宦官雍渠陪侍车右,出宫后,让孔子坐在第二辆车子上跟从,大摇大摆地从市上走过。孔子说:“我没有见过喜好道德像这样喜欢美色的人啊!”于是对卫灵公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就离开卫国,往曹国去了。这一年,鲁定公死了。

就这段文字来看,也许并不能说孔子与南子有什么暧昧。但是有一个关键点我们可不能忽略了:孔子见过南子,“子路不说”,子路很不高兴。子路为何不高兴呢?因为南子的口碑不好?而孔子一见子路的神情,就急急地诅咒发誓:“我假若与南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的话,上天一定厌弃我!上天一定厌弃我!”连说了两遍“上天一定厌弃我!”这实在不像是孔圣人。既然什么事也没有,干吗要这般着急?又干吗要这般诅咒发誓?愈是这般表白,愈发显得心虚!

我们的孔圣人与那个叫南子的卫灵公的夫人到底有没有恋情,恐怕很难搞得清楚了。许多人倾向于有,其理由是,孔子在周游列国前,已经办妥了离婚的手续。在《圣人是怎样炼成的——孔子别传》一书里(以下简称《孔子别传》),有这样一句话——“看来,孔子是为追寻年轻时的一个梦想,才毅然地丢弃鲁国高官并在离婚之后到达卫国的!”

按照这个说法,孔子周游列国的目的,可没有那么高尚,而是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南子。《孔子别传》这本书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孔子出走,是因为女人。”(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7月第1版,139页)

那么,孔子的离婚难道与这个名叫南子的女人有关?孔子离婚是有记载的,而且“孔子三世出其妻”,即孔子他爹、孔子、孔子孙子三世离婚。郭沫若说:“孔子对于南子是要见的,‘淫奔之诗’他是不删弃的,我恐怕他还是爱读的!我看他是主张自由恋爱,实行自由离婚的人。”(《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之《三叶集》)

实际上,古时候所谓离婚,并不叫离婚,而叫“出妻”,亦就是后来所说的“休妻”。无论“出妻”还是“休妻”,话语权都掌握在男性手里。古代的丈夫要“出妻”,有“七出”的规定,即妻子在七个方面如果有任何一个方面的问题,丈夫就可以将其休掉。“七出”的具体内容是:1无子、2淫佚、3不事父母、4多言、5盗窃、6妒嫉、7恶疾。

依照这“七出”,我们无从知道孔子是拿哪一条理由“出妻”的。《孔子别传》一书的作者认为,这是千古悬疑!“但是,孔子是离过婚的男人,这一点大概没有任何悬疑。悬疑的只是不被现代人正视罢了。……”

那么,孔子到底出没出妻,究竟为何“出妻”,以及他和南子真是《孔子别传》一书里所说的那般:孔子出走,孔子“出妻”,都是因为那个南子?争论也好,探究也罢,在我看来,意义实在不大。真要寻找一点意义的话,我认为,应该是:即使圣人,也会离婚,也可以离婚;即使圣人,也会有爱,也可以爱。而在此之前,尤其在我们的文化里头,既然要捧起孔子做圣人,那就不能说他“出过妻”,更不能说他有个情人,有过婚外情。圣人总是完美的,一点瑕疵也不能有的。柏杨先生说:“我们毫不反对圣人谈恋爱,不过照有些人看法,圣人都是一块木头,没有爱,也没有欲焉。幸亏孔丘先生有后代,否则准有人一口咬定他因过度地正人君子,连性都付阙如。”柏杨先生生活在现代,若在古代,这话也是断不能说的。为什么呢?因为“为尊者讳”呀!何况圣者乎?

圣人首先是人,圣在其次。一个人一旦被“圣化”了(乃我套用“神化”而来),那他就万般皆完美!万般皆高大!万般皆神圣!好像圣人不食人间烟火,饭都不吃了。说难听一点,好像他就不是个人似的。但我眼里的孔子,不仅是个人,而且是个对婚姻、对家庭极不负责任的人。不妨请各位看下面这段文字——

…孔子一生追求仕途,周游列国,很少与妻子相处一处,可以说虽有婚姻之名,却几无夫妻之实。孔子这种婚姻实际上对他的妻子是伤害颇大的。孔子妻子虽然有一个长寿的丈夫,但长期独居几乎等于守活寡,身心同样受到巨大伤害。尽管我们少有文献史料佐证这样的结论,但以人之常情推测,孔子妻子一生心情抑郁、感情无所补偿是显而易见的。直到临终,做妻子的竟未能见热衷于仕途功名的丈夫最后一面,一命呜呼,独往黄泉,实在显示出人生的残酷。对此,孔子应该心怀愧疚,终生不安。

这段文字出自《孔子的魅力》,作者黄伟林,据说是一位专事研究孔子的学者。而《孔子别传》一书在引用了这段文字之后认为,黄先生的写法,是对孔子比较客观和客气的了。《孔子别传》的作者显然就不那么客气了——

其实,孔子的婚姻,如果前面的电视剧作者提到的所谓的“正史”,以及按照所谓的严肃历史态度,一点也不要替尊者隐讳的话,情况会更加糟糕——真的可以说是孔子人生的一出悲剧。

制造出这一悲剧的人,最后竟成了圣人。

公元前485年,亓官氏,即孔子的老婆;如果孔子已将她休了的话,那么称老婆可能就不妥了,应称孔子前妻,在鲁国病逝;第二年,流浪(周游列国)了十四年的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

如果抛开其他,专论婚姻与家庭,那么,孔子既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很显然,作为史学家,司马迁对“子见南子”是不持意见的。但文学家林语堂却有自己的想法。上世纪20年代末,林语堂先生创作了独幕历史剧《子见南子》,发表在《奔流》月刊1928年10月号上。林先生虽然著述颇丰,但创作剧本,还是开天第一次。该剧在上海公演后,不仅令剧作者林语堂名声大震,也让此剧红遍十里洋场。剧中的南子,演唱了《诗经·鄘风·桑中》的诗句——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沫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意思是说:

采摘女萝在何方?就在卫国沫邑乡。思念之人又是谁?美丽动人是孟姜。约我来到桑林中,邀我欢会祠庙上,送我告别淇水旁。

采摘麦子在哪里?就在沫邑北边地。思念之人又是谁?美丽动人是孟弋。约我来到桑林中,邀我欢会祠庙上,送我告别淇水旁。

采摘芜菁哪边垄?就在卫国沫邑东。思念之人又是谁?美丽动人是孟庸。约我来到桑林中,邀我欢会祠庙上,送我告别淇水旁。

这是一首情诗。全诗轻快活泼,表现了青年男女的炽烈爱情。剧中的孔子拜见南子后,“为南子的娇艳美色所动,魂不守舍”。

此剧的高潮部分显然不在尾声,但此剧结束时的一幕却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

南子:(对孔子)后天,请你和子路准时到。(诚恳可爱的)我同卫侯在家候驾。(娇痴的)来啊!一定要来!别教人在家等啊。(南子等人下,留下孔子和子路)

子路:(对老师)夫子的意思如何?可以留在卫国吧?

孔丘:(所答非所问的)如果我不是相信周公,我就要相信南子的。

子路:那末,夫子可以留下吧?

孔丘:(坚决的)不!

子路:因为南子不知礼吗?

孔丘:南子有南子的礼,不是你们所能懂的。

子路:那末,为什么不就在这里?

孔丘:我不知道,我还得想一想……(沉思着)……如果我听南子的话,受南子的感化,她的礼,她的乐……男女无别,一切解放,自然……(瞬间现狂喜之色)……啊!……不(面色暗淡而庄严)不,我走了!

子路:哪里去?

孔丘:不知道,离开卫,非离开不可!

子路:夫子不行道救天下百姓了吗?

孔丘:我不知道。我要先救我自己。

子路:真要走?

孔丘:走!我一定要走!早晚我一定走!(形容憔悴,慢慢地低着头坐下,两手抵额,靠手弯于膝上。)(子路立于旁,呆看孔丘。静穆中微闻孔子长叹——叹声止——静穆。)

(幕下)

孔子的一声叹息,令人回味无穷。勿需赘言,林语堂笔下的孔丘,我们的圣人,已深深地陷于爱情之中,几乎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孔子决绝地要走,证明他还没糊涂到不自知的地步:南子是个有夫之妇,而且有个可以要他一条小命的丈夫。

在学生子路眼里,当然也在我们眼里,夫子周游列国是行道救天下百姓的。但现在,在卫国,在面对这个名叫南子的女子时,孔子说出了一句最真实的话语——我要先救我自己。这也是孔圣最真实的心声!孔圣的心声很令我感叹,感叹他是如此地清醒:最需要拯救的人,的确不是天下的百姓,而是他自己。也许他知道,只有先将自己拯救,才能拯救百姓。

我们知道,孔子这一生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自己而活着,第二阶段为国家(鲁国)而活着,第三阶段为天下人而活着。三个阶段,体现孔子生命中的三种价值。我想知道,在卫的这七年,孔子他在哪个阶段?

虽然这是一出戏剧,是作家的创作,但也绝非空穴来风,历史依据还是有的。我甚至认为,戏剧下的孔子这人生,戏剧下的孔子这思想,这形象才更接近孔子。如果让我想象一下孔子是个什么模样的人,我会认同这出戏剧里的这个孔子。这个孔子有人的温度,也更像人,更像孔子。说不定当年的孔子,正是这一副模样。

 

中国有许多圣人,但真正的圣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孔子,一个是鲁迅。鲁迅这个圣人,是毛泽东封的。毛泽东指出,孔子是封建时代的圣人,鲁迅是新中国的圣人。

什么是圣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圣人”指知行完备、至善之人,是有限世界中的无限存在。总的来说,“才德全尽谓之圣人”。

照这个说法,孔子也许算不得圣人,至少也是个有点折扣的圣人。难怪毛泽东把他留在封建时代,将其拒之于新中国的门外,另封了一个圣人。

毛泽东封的这个圣人——鲁迅,是否有些感情用事,抑或一时所需?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毛泽东封的这个圣人,存在的时间太短了。以至于在当下,连我们的教科书都不选用圣人的文章了。今天的青年,还有人认定鲁迅为圣人的,恐怕没几个。即便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对鲁迅很尊崇的,也较少有人把他当圣人看。

鲁迅是个很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这是谁也否认不了的。我自小就欣赏鲁迅的骨气、脾气。长大后对他的文字、文笔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对于毛先生封给他的圣人称谓,却一直不能从内心里接受下来。这并非我妒嫉,也非我固执、心胸狭窄,而是先生的婚姻与爱情,一直卡在我的某一部位,始终纠缠着我,出不来。

先生的婚姻问题,实质就是那个被包办的朱安问题,鲁迅与她没有爱情,这我相信。但问题是,朱安一直是鲁迅的家庭成员,一心伺候着鲁迅的母亲。也就是说,鲁迅并没有同她离婚,便与许广平轰轰烈烈地恋爱起来了。这一点,我感觉他还不如孔子。孔子即便爱上南子,也是在先行离了婚后再跑去卫国与他心爱的女人相见的。如果说孔子在婚姻与家庭方面对不起老婆、儿子,那鲁迅恐怕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先生至少对不起那个叫朱安的女人——孔子爱与不爱,毕竟同他的女人生了个智商不高的儿子。鲁迅先生呢?朱安呢?

从圣人身上,我仿佛明白了这样一个小道理:人世间小民们的婚姻与爱情,为什么总是乱糟糟?原来,圣人们也不过如此啊!

可是,圣人们为什么能成为圣人呢?圣人们那些不光洁的一面为何总是不为人们所熟知呢?说起来又是咱们中国人的劣根性了: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就是说,凡是尊者、贤者、亲者的耻辱、过失,甚至疾病,都不要说,不许说,不能说。为什么不要说,不许说,不能说呢?因为这些人是尊者、贤者、亲者。实际上,“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正是孔子编篡删定《春秋》时的原则和态度。如果这真是中国人的劣根,那也肇始于孔圣啊!他是当之无愧的“始作俑者”。

孔圣的这一原则和态度,自然被后世全盘接收了下来。既然孔圣是圣人,那么,关于他的“出妻”,关于他的“子见南子”等,都是一定要隐去的,绝不能传扬出去的。这一原则和态度一直沿袭至今,至少沿袭到毛泽东封鲁迅为圣人的时代。不消说,毛泽东也是采用这一原则和态度的人,并用这一原则和态度“包装”了鲁迅。中国的文化人则认真贯彻落实这一原则和态度,将毛泽东又抬上了神坛。

今天的时代,孔圣的这一原则和态度,恐怕已不大管用了,但仍有一些人顽固地坚守这一原则和态度。

但是,我对一个人能够成为圣人,还是很有兴趣的,内心也是充满敬仰的。无论孔子,还是鲁迅,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都是中华大地上诞生、培育的杰出人物。他们的思想,不只过去有用,现在有用,即便到了将来,仍旧管用。但我们绝不能再为尊者、贤者、亲者讳了。我们应当敢于揭去遮蔽在圣人身体之上的“讳幕”,还圣人一个真实的面目。被揭掉“讳幕”的圣人,也许没那么神圣了,可他却有了人的温度,人的情欲,从而更像一个人,一个伟人,而非全知全能没有血肉、没有情欲的木偶了。也许,真正的圣人不是没有缺点,而是很有缺点,有我们一样多的缺点。

也许,真正的圣人并不想隐瞒自己的缺点。隐瞒自己缺点,挖空心思遮掩自己缺点的人,都不是圣人,也成不了圣人,至多是个伪君子。

圣人的可爱,就在于他不做伪君子。孔子是,鲁迅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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