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吃喝
人生最愉快的事,纵有万千,可到了我这里,恐怕也就只剩下了一个,这一个,就是吃饭。
有时候,面对人生,我会非常沮丧。
沮丧什么呢?沮丧人除了吃饭,还能怎么?
我们常常鄙视那些除了吃饭,还是吃饭的人,我们把这些人称作“饭桶”。
我也鄙视过“饭桶”。我鄙视“饭桶”的时候,我还不曾沮丧。
当我开始沮丧的时候,我不鄙视了。
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民以食为天”。
有一个算卦的,人称“大师”。他对人说,他就一饭桶。他这辈子来世上,就一个字:吃。
我说,每个人都如此。
他不认可。说,你们不一样,你们可以工作。
我说,你算卦也是工作。
“工作是为什么?”我问他。
他想了想,说:“为了吃饭!”
我说,“你回答得非常正确”。
他给我讲“民以食为天”——
两根筷子,二数卦为兑。兑,为口,为吃。筷形直长,为巽卦。巽,为木、为入。组合在一起,就是用筷子吃东西。入口的是什么?是筷头。筷头圆,为乾卦,乾为天。如此,吃的岂不就是“天”?
吃的是“天”,所以,吃是天大的事。他说。
“民以食为天”,说得很分明,是民。
“民以食为天”,依我看,就是老百姓把吃视为天一样大。
为何老百姓把吃看得如此重要呢?答案非常简单,活人不就是为一口吃的吗?
然而,据说,伟人可不是为了一口吃的。他们是为了理想、为了信念、为了某某主义而活着的人!他们是做大事的人。
老百姓若真有理想,其理想一定是有得吃,吃得饱,吃得好!
老百姓不研究主义,也不懂得理论,他们只知道自己是人,是必须吃饭才能够活下去的人。
研究主义,又懂得理论的那些人,其实他们也是民,只不过他们没把自己当作民罢了。他们不谈“民以食为天”,不是他们天生不吃饭,而是他们认为,谈吃未免俗气。他们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有信念;他们研究主义,希望自己成为某某主义者;他们不谈吃饭,也不管别人吃饭,他们只管自己不朽!
老百姓可能会崇拜这种人。不过,这老百姓里头,我得除外。我崇拜人,崇拜吃饭的人,崇拜“以食为天”的民人。
这些人为何不谈吃呢?仅仅因为谈吃令人俗气吗?老百姓离他们很远,不了解他们,对他们很好奇。老百姓猜不透他们,他们也从不猜老百姓和老百姓的事。他们只猜高于他们的那些人,他们只猜他们需要的那些人。
他们认为,他们不需要老百姓,其实,老百姓也不需要他们。
他们,他们,他们!中国有多少这样的他们?他们不关心吃,不谈论吃,不是他们不吃,而是他们有得吃,而且吃得好极了。
他们吃什么,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他们为何就吃得好极了呢?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饭叫官饭,也就是公家花钱请自己吃的饭。
公家花钱请自己吃的饭,实则就是公款吃喝。什么人有资格享用这样的吃喝呢?公家的人。
据说,老百姓羡慕公家的人,其中最羡慕的,便是这公款吃喝。
也有不理解的:给公家做事的人,公家不是给他们开工钱了吗?为何还管吃管喝?
老百姓羡慕的公款吃喝,其实吃的喝的都是纳税人的钱。老百姓也是纳税人之一。如果老百姓知道那些人吃的喝的花的,全是他们的钱,他们还会羡慕吗?
“民以食为天”,对老百姓来说,吃是天大的事,他们从不讳言。但是,对于公家的人来说,他就不敢这么直言不讳了。不仅如此,他们就连吃喝二字都不言说。不言说,不是他们不吃不喝,而是他们又吃又喝,只是不愿让外人知道罢了。
“民以食为天”,那么,这些公家人以什么为天呢?
在中国古代,也就是万恶的旧社会,“王者以民人为天”。在当下呢?为人民服务吗?这只是服务啊,与天相去甚远呢!人民是公家人的天吗?好像没有人这样说过。所以,也见不到有公家的人这样做过。
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官以公款吃喝为天”。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大胆的“假设”,不是我的胆子真有那么大,而是有感于公款吃喝之风之盛,以致于有许多官人竟敢冒犯中央之规定,置中央严禁公款吃喝之规定于不顾,而大快朵颐。
这些官人为何胆子这么大?照我看,主要还是他们吃喝已经成瘾,立马让他们就戒了,如同让他们戒掉大烟一般困难。
另一方面,也说明吃喝是个好东西。而这又恰恰表明,他们不谈吃,不把“民以食为天”挂在嘴上,绝不是由于他们有理想,有信念,有追求。吃喝与这些没有关系。他们在吃喝的时候,头脑里跟老百姓一样,空空如也。
也就是说,他们不谈吃,是他们有得吃,而且勿需花钱。
但凡在公家做事的,谁要是说他没吃过一顿公家的饭,那这个人肯定是个骗子,而且是个大骗子。我不仅吃过,而且吃过许多次。如果哪天把吃过公家饭的人统统定罪判刑,我估计我也是跑不掉的。不过,我的罪名可能要略轻些:我不喝酒。
为什么我要把“不喝酒”单独拎出来讲呢?因为,酒比菜贵。
我吃过公家的饭,我当然就失了批判的资格。但是后来我彻底不参加了,并非公家的饭不好吃,而是饭桌上的人不好对付。
但凡公家的饭,我一概称之为饭局。
吃饭,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当然,也是最愉快不过的事。可饭后面一旦加上一个局,这饭就不好吃了,至少是不好随便吃了,也随便不得了。
我是个散漫的人,自由自在惯了,受不了那个拘束。当然,更与我搞不懂饭局里的人的心思,看不懂饭局里的人的脸色,有关。吃一顿饭,我常得罪人,这饭再好,也索然无味。何必还去吃呢?
有人将中国的酒桌,称之为文化,即酒桌文化。我承认这种文化,但显然这不是一种我喜欢的文化。即便算不得坏极了的文化,也一定是丑陋的文化。有人还作了总结,共有六个丑陋部分——
1、劝酒。不把别人喝倒他不罢休,还美其名曰:“劝酒无恶意”。
2、以能喝为荣。酒桌上逞强斗狠。
3、势利。对酒桌上官大的、有钱的,谄媚到令人作呕。
4、虚伪。说假话、谎话,眼都不带眨一下。
5、浪费。主要是菜点的多,吃的少。
6、动机复杂。据说设宴人的目的,要么权钱交易,要么权色交易,要么钱色交易。
没错,的确十分丑陋。可问题是,既然除了丑陋,再没别的,那为何中国人还都热衷于此呢?难道我们认为,这些都不算做丑陋?还是因为我们已经丑陋得太久了,习以为常了,见怪不怪了呢?
我一直说,吃饭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喝酒也是好事,是比天大的好事稍为小那么一点的好事。可现在,好事变成了坏事,好事变成了丑陋。难道与我们中国人爱折腾有关?抑或因为我们中国人太悠闲了,闲了就作起怪来?
酒是用来品鉴、享受的,可酒一旦上了中国的酒桌,它就成了人们互相伤害的工具。
中国的酒桌文化,跟我讲的中国的饭局,还存在一些差异。前者可能以中国的普通百姓为主,后者则应当以官员为主。
当然,二者也存在重叠区域,比如势利、虚伪、动机,如果酒桌文化也有的话,那以官员为主的饭局,则更为显著。
如果酒桌是一种中国文化,那么饭局也是一种中国文化。二者皆为中国文化,皆为中国丑陋文化。
对我而言,二者我皆不愿参加。但非要二选一的话,我宁愿选丑陋的酒桌,也不愿选丑陋的饭局。
前者虽然丑陋,终究还有一点人情味。
我拒不参加饭局,其实是我不愿在酒桌上跑来跑去,跑上跑下,“打的”去给领导敬酒。
不是我不尊敬领导,而是我不清楚,那些我既不认识、也不了解的领导,他到底值不值得我尊敬?
我拒不参加饭局,还有一个原因:凭什么我敬他酒,我要站起来,而他却坐着?
我拒不参加饭局,当然还有许多类似这般的原因。说出来都是我的过错,太讲人格、太讲自尊!在这样的地方,人格是不存在的,自尊是不需要的。而我需要,所以我只能不参加。实际上,他们也不欢迎我参加。对于我这种人,他们的态度是:“哪儿凉快,哪儿去”。我现在就在最凉快的地方呆着。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一顿不吃,便饿得慌,一天不吃如何?
即便有的人一天不吃,也说明不了什么。至少不能说明他是个不吃饭的人。
一个吃饭的人不谈吃,只能说明这个人不愁吃,有得吃。往别的上扯,都是扯淡。
我谈吃,缘于我爱吃,更缘于我不得不吃。
我现在吃饭吃得很开心,那是因为我吃的是自家饭,偶或,我也参加朋友请吃的饭。不过,就连这种朋友的饭,我也不大愿意参加。因为,即便朋友的饭,也少不掉酒桌文化,少不掉种种丑陋。
可我整个身体都在中国,我逃得掉酒桌、饭局的丑陋,我无法逃过其他的丑陋。中国的丑陋,中国人的丑陋,从来不止于一张酒桌,一场饭局。
我整个身体都浸泡在中国的文化里,自然也包括这丑陋的文化。贾平凹说,我身上有历史的荣光,也有历史的龌龊。
我们原本有着很美好的饮食文化,我们原本有着很诗意的酒文化。这些文化一直成为我们民族的荣光。可这种荣光,却被现在的人弄得俗不可耐,甚至于龌龊。
吃饭、喝酒乃是愉快的事,现在却成了复杂的事,势利的事,动机复杂的事,失了人格和尊严的事。这样的饭不吃也罢,这样的酒,不喝也好!
为什么当下的中国人,有能力创造极大的物质财富,却无力创造与物质财富相匹配的精神文化?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但不曾有新的文化创造,我们反把我们的优秀文化,令我们感到荣光的文化糟蹋没了。
设若中国的酒桌文化、饭局文化,也是一种创造,那身为中国人,我们真该感到悲哀了。悲哀什么呢?悲哀我们的智商溃退到这地步。
许多时候,面对今天的所谓文化,我常有犯罪之感。感觉里,我们都是有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