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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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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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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三爹的风筝

冬末春初,清风习习,正是放风筝的好季节。走在放学的路上,已经能够看到天上有好多风筝,便兴奋地同柱子和毛三商量赶紧回家糊风筝。

虽然毛三的二哥给我们讲了做风筝的要点,但不知为什么,我们糊的风筝总也上不了天。后来,在我们再三的央求下,毛三的二哥答应给我们糊一个“高级”风筝。他用芦柴杆做龙骨,给我们做了一只当时流行的“八角”。所谓“八角”,就是用两个正方形框子,错位叠加扣在一起而成。风筝糊好竖起来一看,比毛三的个子还高,可把我们高兴坏了。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们从家里把风筝抬出来,毛三拉着线头,我和柱子把风筝举起放向天空,然后我们拉着风筝边跑边放线,风筝便越升越高,到了一定的高度,风筝便可以稳稳地飞停在空中。据说这时风筝已经接到“天风”了,而风筝的拉力便特别大,需要我们三个人一起拉着才能拉住。庄上其他小伙伴也都跟着我们,不时要求让他们拉着放一会。这样跑累了,便来到生产队高高的山芋窖顶,几个人一起牵着风筝的长线,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天空中平稳飞翔的风筝。那一刻,我们异常陶醉,在夕阳的映照下,任和煦的春风从脸上轻轻吹过,开心地说着各种各样有趣的话题,心也和风筝一起升上了天空。

因为有了这个风筝,我们收获着庄上其他小伙伴的追随与羡慕,也收获了极大的乐趣和满足。

但没想到的是,我们的风筝在大人眼里根本不入流。在大人的眼里,只有宝三爹做的风筝才配叫做风筝。庄上的大人们,谁都能讲出几段宝三爹和他风筝的精彩故事。

那时,土改刚刚完成,手上有了土地,肚里有了饱饭,闲暇时人们扭秧歌、打篮球、放风筝。宝三爹的才情就是在那时显露出来的。宝三爹做的风筝不仅式样多,名字也起得好:有“狮子滚绣球”,有“嫦娥飞月”,有“宝瓶献寿”,有“天河渡船”,还有飘逸潇洒的“游龙飞天”等。宝三爹做的风筝都用竹子做龙骨,个头非常大,立起来比大人个头还高,放风筝的绳子都是用苘丝搓成,有手指那么粗。所谓“狮子滚绣球”,就是扎成大狮子样的龙骨,再用彩纸糊上,脚底还有一个大大的彩球,活像过年时马戏团耍的彩狮。风筝上天后,宝三爹不停用手扯线,彩狮在天上也就不停摇头摆尾,上下翻腾,实在是威风八面。引来周边众多乡邻,以致赶街过往的行人也都驻足观望,稀奇得不得了。“嫦娥飞月”就是先扎出一个大大的圆形骨架,然后糊上亮闪闪的银纸,同时在风筝的尾线上吊着一个用牛皮纸糊的长袖飘飘的仙女。上天后,亮闪闪的银纸风筝恰像一轮明月,高悬空中,而尾线上的仙女亦如嫦娥即将奔向月亮,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大家仰望天空,眼前恰是一幅“嫦娥奔月”的图景,令人不可思议。然而,最好看的还数“长龙游天”。“长龙游天”其实就是十几个半圆形风筝串联而成,最大的有一人多高,最小的也有笆斗大。起头的一只自然是最大的,做工也复杂,左右两边用两只竹匾对扎,形成龙脸的造型,前面横扎两根竹竿,是龙嘴的形态,顶上两边分别扎上两只龙角。从龙头的中心位置扯出三根线,取适当的长度和角度连到下一个半圆的背上,一节一节串好后,用牛皮纸打底,再糊上红纸和黄纸,并用银粉描上龙鳞。龙头自然最费工,前档用红纸糊出龙嘴,两边分别扎上红黄白等颜色布条作为龙须,龙脸靠上用墨汁画上大大的龙眼,龙角糊上银纸,“长龙游天”风筝就做成了。到了天上,龙首高昂,长须飘飘,龙鳞闪闪发光,气派非凡,果然就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长龙浩浩荡荡在从容游天。风筝刚上天的那些天,下面每天都围着好多人在观看着,品谈着,唏嘘着,甚至有外乡人风尘仆仆地专程赶来观看。这叫我们全庄人感到无比自豪与骄傲。

那时放风筝,风哨是标配。

所谓“风哨”,就是一种圆形小葫芦,这种葫芦只能长到拳头大小,一般只有玩风筝的人家才种,人们也叫它“风葫芦”。葫芦长成以后,采下来风干,开个小孔,去除籽瓤,用桐油油上三遍,放在干燥的地方,到放风筝的时候拿出来,每只风筝上挂上十几个。经过三遍桐油油过的葫芦,个个紫紫葳葳、亮光光,有着金属般的质感,经“天风”一吹,便发出既脆生又沉厚的声音。当五六面甚至十几面风筝同时上天,几十、上百个风哨同时鸣响,似乎有几十支乐队在同时演奏,声音盛大而和美,浩荡而悠扬,确实非常震撼。

那时春节前后,庄与庄之间常会自发地赛风筝:看谁的风筝个头更大、式样更好看,看谁的风哨更响亮、更悦耳,看谁的风筝平稳性好,常飞不败。而每当此时,最风光的总是我们庄的宝三爹。宝三爹风筝做得好,也从不保守,每当做出新样式来,总会有本庄的、外村的爱好者来向宝三爹请教,比如用的是什么材料?大小尺寸有什么讲究?技术要点有哪些?宝三爹都会如实相告。而一旦有别人学会,宝三爹就会再琢磨出新的式样来,只要他见过的器物,甚至古画上的人物或摆件,都可以做成风筝放上天去。他心中的那些花样,你永远也学不完。

大风筝上天,拉力很大。一般的时候,风筝升空后,人们喜欢把风筝的绳头系在路旁的树上,然后坐下来悠闲地讲故事,说笑话。遇着有事情,该干活干活,该赶街赶街,走出好几里地,回头还能望见自己的风筝,就是望不见了,也还能听到风哨的声音。而此时,内心便特别充实,也特别享受。

那时人们不仅白天放风筝,夜里也放。其实,夜里放风筝更有无群乐趣。比如看“天女散花”,非得在夜里不可。为了这样一次盛宴,要做好久的准备。平时烧火时要专门把木炭攒下来,还要选择一些细而不碎、干净亮堂的豆秸收好。放风筝前,要把木炭、豆秸取出来晒干,将木炭擀碎,拌上食盐,混在豆秸里,用厚纸裹成长长的卷儿,吊在风筝的尾巴上。在风筝上天的同时,点上火,随着豆秸的燃烧,就会“啪啪啪啪”地炸出成串的火花。然后拉着风筝在旷野里奔跑,伴着悠长的风哨,就会看到天空中甩出一团团的火花和一串串清脆的爆裂声,真如天女散花一般神奇美妙,仿佛间,仙乐从天而降,团团天火中,仙人们在快活地舞蹈。这时,全村大人小孩都会走出家门,驻足观望,以为是仙女出游,以为是流星飞过,大家在内心不由涌起无边的膜拜和心灵的感动。

我们放“八角”的时候,宝三爹已经50多岁,当时他正在生产队里劳动。我们曾专门请宝三爹给我们做一个真正高级的风筝,他淡然地笑笑说,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现在做不了了。我们一再请求,他却始终没有应承。最后,他收起烟袋,用手摸了一下毛三的头,朝我们微微一笑,扛起木犁往田里走去。

望着宝三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们内心无比失落。

后来我知道,宝三爹虽然读过几年私塾,但他一直没走出过村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然而他在做风筝方面却有着超出常人的天赋。他不仅有一双独具的慧眼,能够看准、抓住事物的内在精神,同时还有一双灵巧的手,能够运用普通的器材,简单的加工,以出人意料的制作,给人带来出奇致胜的惊喜,成就让人仰望的飞天盛典。他所做的每一只风筝,都是他个人心血的浇灌和情感的寄托,是从他心间开出的花朵,因而特别鲜活而感人。但因为他的哥哥是去了台湾的国民党军官,据说他哥哥走前派副官给家里送钱时,那副官差点被抓,是被他掩护才逃走的。因而在随后的一次次运动中,他都成了被批斗游街的对象,在生产队被管教劳动,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这样,随着沉厚的土地对个人精神的深度捆绑,随着单调的劳作日复一日地重复叠加,更随着内心的激情被岁月的光圈层层销蚀,曾经才情四溢的宝三爹已经无暇抬头望天,只会跟着其他社员一起机械地下田干活,即使偶有扎风筝的念头,也没有了当年那种漫天的奇想和蓬勃的激情,以致后来他再不做风筝。

今天,每看到天空飘起花花绿绿的风筝,总不由想起少年时坐在山芋窖上放风筝的场景,不仅对那段时光的怀念,更在内心膜拜着宝三爹。但每每回想起宝三爹扛着木犁下田的背影,回想起他收起烟袋,冲我们微微一笑的场景,便总在想:用历史的眼光看,宝三爹的风筝应该属于精美的艺术品,宝三爹也应该是真正的民间艺术家。而真正的艺人,自有其独特的天赋,更有让心花自由绽放、让情感自由流淌的心劲,而这样的生命状态和生活环境一旦失去,便很难产生真正的艺术。当年我们手工制作风筝的时代,宝三爹的那些绝活,很多便已成为了记忆中的绝唱,流传到我们手上的,只剩下简单的工艺,和粗糙的外形。而如今,连那些简单的工艺也没有了,只有流水线上的制作。面对这种境况,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痛哭……

1999年4月初稿,2024年10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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