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一般都体现强烈的地域特点,是一个人一辈子都抹不掉的乡音记忆,不仅透着清新的乡土气息,更背负着厚重的文化传承。比如泗阳话里,看病人一般不说“看”,很正规的叫“瞧瞧”,路上遇到二婶,她说河东大姐病重了,我这去瞧瞧,“瞧瞧”就是看望、慰问,甚至告别的意思;而比较随便的叫“蹲蹲”,门旁大爷住院回来了,晚上庄邻相约去他家“蹲蹲”,就是坐着一起说说话,宽慰宽慰。在读刘家魁先生的诗歌时,经常会读到这种地域特色鲜明的乡音土语。
刘家魁先生是泗阳县桃源公社人(后划归史集乡),高中毕业后于1974年12月参军到了吉林,后转业在吉林市工作。因其在诗坛的影响,1998年被引进回新设立地级宿迁市。作为年少离家的游子,20余年的他乡生活里,一直难以放下的就是思乡之情,即便口音已经改变,但乡音始终萦绕在心头。某次在大连举办的文学期刊会议上,他一下子就听出授课老师蒋守谦的泗阳口音,这让蒋老师非常震惊,因为,蒋老师9岁离开泗阳,后又久居京师,高就于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他的泗阳口音已经淡得可以忽略不计,但遇到了同样身在异乡的泗阳人,那隐隐约约的泗阳口音在异乡一下子被放大开来,成就了这段奇妙“音”缘。
刘家魁先生之所以能够像老中医一样,从蒋老师洋洋洒洒的普通话报告中听出若隐若现的泗阳口音,说明泗阳话在他的心底已经扎下深根,是他最深刻、最敏感的声音记忆。所以在写诗时,便不自觉地就把泗阳话纳入笔底,造成他的诗歌语言有意无意带着泗阳话底色,透着一股浓浓的烟火气,生动谐趣,活色生香。
一、口语入诗,朴实感人。一般来讲,口语与书面语是有明确界限的,但在文学作品中,适当地运用口语有时更有生活气息,也更具艺术感染力。刘家魁写诗追求的是眼前景、口头语,说的都是嘴边话,抒的都是真感情。比如“随军!随军!随军!/可搬家的只有我一个人;/这回你又是什么借口呀,/对于我,你实在也过于信任。”这是《随军记》中的一节,描写的是结束20多年两地分居的妻子随军来部队,丈夫却因紧急参加抢险而牺牲在工地,未能前来接站。此时,妻子尚不知情,但20多年的军属生涯,硬是把一个美少女练成了铁娘子,如今她已经习惯聚少离多、所有困难都一个人扛的生活:“这回你又是什么借口呀,/对于我,你实在也过于信任。”显然是气话,但又不是真的生气,是既有委屈、嗔怪、妥协,也有理解和担当。试想,工作上总是冲在一线,生活中总是脱岗缺位,这样的军人,对国家来讲,何其幸哉,而对军属与家庭来讲,则又何其心酸,这就是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道理所在,这就是舍小家为国家的真实写照。从这首诗里,我们读懂一个道理:没有一个战士是一个人在战斗,身后都有一个家庭无私的付出!在泗阳话里,“过于”就是“太过”“过份”“实在”的意思,但这几个近义词放在这里都没有“过于”来得有味,能恰到好处地表达主人公内心丰富的情感。在《去年的战场》一诗中,他也用了“过于”一词:“那些战士永远死了/那些过于年轻的战士/没有留下儿子/只留下一些空弹壳/成了蚂蚁的新居”。这首诗,让我们明白:所谓的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在拿命相守,而一句“过于年轻的战士”,则不仅歌颂了战士的崇高和伟大,更包含了对为国捐躯的年轻战士的深深敬仰和无比怜惜,读来令人止不住眼泪横流。
具有泗阳话口语特色的诗句,在刘家魁诗歌中可以说是俯拾皆是,比如:“活着就要去拼死/死了没有人收尸”“你的歌声如烧不着的湿柴冒出的浓烟”“她笑不出来了呀”(《魂断乌江》)“你饿,但你绝食/你只用露水湿一湿冒烟的嗓子”(《蝉》)“它还把用不了的多余的光/泼向窗外/救出了沦陷在黑暗中的花园”(《精神之光》)“只有在花海中飞来飞去的蜂子们/醉话呓语般嘤嘤嗡嗡”(《一万株梅花》)这些口语化的诗句,仿佛就是土里长出的庄稼,头顶飞过的鸽哨,小路上迎面晚归的老牛,特别朴实,也特别亲切。那首著名的军旅诗《麻栗坡:母亲之哭》几乎全用口语写成,一来,那些口语符合母亲的身份,二来口语更有利于表达淳朴、真挚的思想情感:“儿啊!别怨娘狠心/——二十年后才来看你/娘没有来看你的路费啊/娘是咱村里最穷最穷的//生病了连几颗药丸也买不起/过年了连一卷烧纸也买不起……”接着,“儿啊!你光顾着为国尽忠了/这么多年,梦里也不回去看娘一次/娘想你啊/指望不上你养老送终了/在梦中看看娘总该可以……”“路费”“最穷的”“药丸”“光顾着”“指望不上”“养老送终”这些都是泗阳话里常见的口语,正因为是口语,才更直戳人心。安葬在麻栗坡的烈士,很多都是刚成年的年轻人,他们是打击侵略者的国家英雄,但更是一个个家庭的顶梁柱。一个英雄倒下了,千万个英雄又冲了上去,而顶梁柱倒了,一个家庭就毁了,这个理谁都懂,但面对侵略者的子弹,年轻的战士还是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哪怕来不及娶妻生子,哪怕埋骨他乡,哪怕留下年迈的老母独自面对困苦的生活……而母亲也知道,儿子一旦从军,就交给了国家,纵然一去不回,纵然自己过得太苦,也是无怨无悔,唯一的遗憾是因为家贫,“二十年后才来看你”!两代人的心里,都没有顾及过自己。“苦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刘家魁在这首诗里用朴素的口语写透了这些。
二是精选动词,生动传神。泗阳话里,很多动词非常有意思,比如“剋(kēi)”被称为万能动词,之所以万能,因为一般动词都是单向的,比如“打”“骂”是外向施力的,“吃”“喝”是内向进口的,“写”“算”是平向操作的,而“剋”都可以替代。打架可以说“剋仗”,喝酒可以说“剋酒”,写材料可以说“剋篇稿子”。有个东北朋友,到泗阳后学会了万能的“剋”,有一回要方便,拉着我说:“走,剋泡尿去。”我大惊失色道:“李总,尿可不能剋!”泗阳话里,剋虽万能,但撒尿、拉屎可不能说“剋”。还有一个动词“揩”,是擦的意思,比较书面化。但泗阳口语里以前有一个词唯用“揩”——“揩屁股”。这是一个固定词组,大人孩子都说“揩屁股”,没有说“擦屁股”的,而在其他任何地方“擦”就是“擦”,没有用“揩”的,但在扬州话里,“揩”用得就比较广泛,比如“揩揩手”“揩揩嘴”。后来我想,泗阳话里的“揩屁股”一词,要么是古代用法的固化,要么就是外来用语的植入,否则不会只在擦屁股用“揩”。泗阳话里还有一些动词非常传神,比如人们在表达不满时,往往把喝酒称作“灌肠”,把吃饭呼作“捣肚(dǔ)子”。这些动词的运用刘家魁自小就耳熟能详,写作时往往信手拈来,为他的诗歌增姿生色。
《来不及了!妈妈》是一首悼念汶川地震中死难孩子的诗作。汶川大地震夺走了8万同胞的生命,其中有5千余是正在课堂上课的孩子。灾难发生后,刘家魁痛心也更痛恨,一连写了多首诗作,痛斥在教室建设中偷工减料的害虫,痛悼凋谢在豆腐渣工程中的祖国花朵。诗歌一开头就展现出惊心动魄的场面:“来不及了!妈妈/死神已捂住我的嘴/把呼救声堵在喉咙里”“哦,妈妈!地震突如其来/楼房太不坚固/连和你说一声‘再见’/也来不及……”泗阳话里,“捂”是来自外力的封堵,来势迅猛,既准又狠,没有回旋余地。灾难来得突然,而建筑又实在太差,教室里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应急反应,甚至铅笔还攥在手中,就被埋在了瓦砾之下,这样的突发状态,说“死神已捂住我的嘴”,既准确又形象,这里实在找不出比“捂”更合适的词可以替换了。这类准确形象的动词,刘家魁的诗中还有很多,比如,“一只飞舞着的蝴蝶/垂直地掉下来/跌进一朵牵牛花的花心”(《受伤的蝴蝶》)用“掉”而不是“摔”,显然力度上是不一样的,“垂直地掉下来”,说明这蝴蝶已经伤得很重很重,而摔,可能只是一个意外。“暗紫的皮囊里又能装些什么/不过是没有弄脏的大地的乳汁/只有不爱我的人才能咂出甜味/爱我的人都说是苦的”(《甘蔗》)“咂”是用力地吸吮,比“品”,比“吸”,甚至比“嚼”都更生动贴切。还有,“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黑夜便把一切/都搂进自己的怀里”(《黑夜》)“搂”,是毫无商量余地,一股脑儿地揽入的意思,一个“搂”字,写尽了黑夜的贪婪、霸道、不容抗拒。“夕阳如一只战车的轮子/燃烧着滚下山去了/一只蝴蝶乘暮色飞来/上上下下,盘问黄昏”(《古战场》)泗阳话里,盘问的近义词有审问、追问,却又不是一般的审问、追问,是多角度、全方位不停地、反复地审问和追问。所以,这里只有“盘问”才更贴切,也才与诗的意境相吻合。《中国圣母》一诗用到了“垫”字:“哦,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明德英急忙扔掉菜篮/脱下自己的破夹袄/卷起来垫在战士的头下”,泗阳话里,“垫”有简单、权宜、应急之意。一个“垫”字,写出了明德英当时面临险情下头脑清醒,处置有序的果断和勇敢,十分传神。泗阳话还有动词叠加的一种用法,如“走走”“看看”“唱唱”,第二个字念轻声,表示很随性、无目的、非正规的意思。刘家魁的《陶潜》一诗就有这样的用法:“劳动之余/还可以读读书/喝喝酒/弹弹琴/欣赏欣赏篱边的菊花/眺望眺望岭上的白云……”恰到好处地写出了陶渊明超然物外,追求自由,真情真性的名士形象。
三是善抓细节,情真意切。乡音土语更多是农耕时代的话语体系,随着城市化的推进和普通话的推广,刘家魁年轻时代的泗阳话也在不断消失和进化,有些话语即便泗阳当地人也很少再讲。刘家魁22岁离开泗阳,45岁回到故乡,他的口音虽变,但他口中的泗阳话却显得比从未离开过故土的泗阳人更地道。
刘家魁的诗歌里,有很多泗阳人记忆中的老物件、旧景观,为我们依稀留住了那个鸡叫狗咬、炊烟袅袅的淳朴家园。比如:“为了把我扔得远些、更远些/我的儿子特意起了个大早/鸡叫三遍,就用独轮车推着我……”这是诗歌《因为我是母亲》句子,该诗是以被遗弃老人自述的口气书写,充满了泗阳人独特的语言习惯和日常的生活细节,把母爱的伟大表达得感天动地。“起个大早”“鸡叫三遍”是泗阳农村日常计时和讲话习惯,而“独轮车”是那个时代家家户户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这些细节,既符合老人的身份,也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他取走了绣着一双鸳鸯的烟包/他扯一把靰鞡草垫进绽线的靴子里”(《一个英雄和三个败类》)这首诗写的是东北抗日英雄杨靖宇,但“绣着一双鸳鸯的烟包”在老一辈泗阳人心中实在太熟悉不过,而“绽线”一词也是妥妥的泗阳话表述。《探家》应该有刘家魁自己的影子:“漫长的夜!不眠的灯/就这样照我流着泪哭/照她流着泪笑/照着满是鼠洞的墙根”他当兵的年代,泗阳农村到处是土墙草屋,满是鼠洞的墙根自然是家家户户寻常景象,当然,虽说寻常,却不是谁都能注意到这样的细节。这就是刘家魁的独到之处,他的诗歌总是善于提取细节以烘托氛围,以时代感的场景真实,唤起读者情感共鸣。
刘家魁的诗歌中,还有大量老一辈泗阳人的生活状态和语言习惯,读来既亲切又有强烈的场面感。“小狗气喘吁吁地来迎我/亲热得就像多年没见一样”(《家园》)凡是老家在农村的人,对这小狗亲热相迎的场景应该都不陌生,而“迎”在今天的泗阳话里,已经不常说,但当年却十分普遍:来客人了,常常到庄外去“迎”,是尊重的体现;家人割草晚归,打着手电出门去“迎”,是亲情的体现;电影队下来了,孩子们结对到路口去“迎”,是兴奋的体现。一句“小狗气喘吁吁地来迎我”,把家园和故土写活了,所有沉睡的关于这片土地的记忆,一下子全被唤醒!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这种充满泗阳特色和时代感的话语,刘家魁的诗歌中随处可见:“最后一次赶集/只为买一把二胡/钱是厚着老脸向儿子要的”(《二胡》)“在这日头最毒的中午/你在你的庄稼地里/转来转去有什么用呢?”(《旱情》)“狗都找不到叫的理由了/除了风来/除了雨来/十天,半个月……/村子里/也见不到一个陌生人来”(《“回来哭啊……”》)“炊烟根部的母亲/正一把把地往灶膛里续着柴火/越烧越旺的灶火/映红了母亲汗津津的脸庞”(《永忆炊烟》)“玉兰花瓣柔和的乳白/比夜空中的月亮还要显眼”(《玉兰颂》)“当然,如果是夏末初秋/那里还会有无数游魂似的萤火虫”(《黄昏怅望》)。“赶集”在以前是很重要的事情,买、卖都是通过赶集完成的。而“厚着老脸”“要的”“毒”“转来转去”“十天,半个月”“一把把”“汗津津”“显眼”“游魂”都是泗阳特色的语言表达方式,还有,“那些江湖骗子的‘灵丹妙药’/只会把好眼治成双流泪”(《春天以一场大雪开始》)中的“好眼治成双流泪”,是典型泗阳方言,相似的还有“癞疮治成秃子”“行好没有作恶大”,都是表示事情没有向好,反而走向不可收拾。这些诗句,读来确实有一种代入感,令人倍感亲切,不仅有效增强了诗歌的感染力,也以文学的形式,留住了这份乡音乡情。
乡音是地域的胎记,乡音是故土的回声,乡音是那山那水不死的灵魂。正因为有着乡音,才有了乡情最绵长的牵挂。泗阳话属于江淮官话洪巢片,泗阳方言除了平翘舌、前后鼻音、声调音韵等腔调特点之外,应该还包括地域性的方言俚语,独特的口语习惯和名词称谓,经年渐变的古语化生和新词植入等。但因为“官话”属性,其绝大部分词语的发音和词义与中原官话、北方话,以及其他方言是相通的。比如,泗阳方言“鼻口蹿血”的“蹿”指血流得快,有喷射的意思,与北京话的发音和用法一致;“中”是“好的”“行”的意思,与河南方言里的“中(肿音)”意思相同;“棉花”一词的“花”,在泗阳口语中念“huo”,很短促,相当于附着于“棉”的后缀,而这种发音恰好与天津话是一致的;再比如说某人“办事牢靠”,是指此人办事稳妥、周到,不留尾巴,陕西话里也这么说。所以,所谓方言,其实就是历代官话在不同方言区的融合演进。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读得懂的方言土语,其他方言区的读者也一定会读出自己的乡音共鸣。难怪全国各地的诗歌朗读会上,人们都喜欢选取刘家魁的诗歌朗诵,大约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从刘家魁的诗里,找到自己的家园记忆吧。
也许,这就是刘家魁方言话诗歌创作的价值所在、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