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正赶上物资匮乏、生活困难的岁月,一年中最大的企盼就是过年。因为过年有好东西吃,有新衣服穿,有各样热闹好玩的事情。此外,过年期间,即使任性放纵,只要不是太出格,大人也不会苛责打骂,实在是最自由幸福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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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过年蒸馒头是头等大事。进入腊月的某一天,父亲把平时节省下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的小麦拿出来,用簸箕收拾干净,拿一部分到粮站换点大米和白面(那时我们称作“洋干面”),余下的,到集镇上的机面房机成俗称“连根倒”的全麦面。
除了机面,踹碓也是忙年的一个重要环节。
碓就是一个埋在地面的石臼,上面架着粗壮的树段,其粗的一头安着一个带有铁环的木杵,用于击打石臼里的谷物,树段另一头有自然形成的岔口,像是放倒的“丫”字,便于两个人踏上脚共同用力,一踩一放造成树段一起一落,就完成了对石臼内谷物的打击,这就是“踹碓”。用碓加工的主要是汤圆面、糕面以及蒸馒头的山芋面等,汤圆面以糯米、糯高粱为主,糕面以糙米为主。加工之前,要把这些谷类放到冷水里充分浸泡,然后淋水晒干,这叫“酥米”,酥好后的米或高粱米更容易破碎,适合拿到碓上去加工。当时,前后三庄就我们生产队有一盘碓,一进入腊月,碓房就开始热闹起来, 腊月十五以后,有人早早就拿着盛上谷物的柳编的匾子、带着补丁的簸箕,或者竹篮、老葫芦破开的干瓢在那排队,有的从早晨直到天黑才能排上。踹碓一般是后面两个人用力蹬踏,前面一个人不停地下料、翻搅、过面箩,直至全部舂成细面。由于这是件费工、费力的活,所以大多是两家或者三家联合到一起。开始还好,蹬着蹬着,腿底就发不上力了,于是耐力不够的就不停换脚,或者从碓杵那头栓一根绳子拉在手上,一蹬一拉,有利于发力。踹碓虽然辛苦,但也很有情趣,干活的人脱掉厚厚的棉衣,轮番上阵,边干边热火朝天地大声说笑,村上没事的老人也聚过来抽烟、聊天,孩子在一旁追逐、嘻闹。中午吃饭时,有人端着饭碗过来,边吃饭边加入聊天行列,形成忙年的独特风景。到了晚上,这里灯火通明,笑声不断,伴随着“咚”“咚”的节奏,把迎新年的欢快气氛传染到整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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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好了面料,要准备馒馅。馒馅一般分两类——咸的和甜的。咸的主要有萝卜馅、马菜(马齿苋)馅、酸菜馅等,甜的主要有红豆馅、花生糖、芝麻糖之类,有的年头买不起红豆,母亲就用炒山芋丁拌些碎花生做馅,吃起来香甜美味,有一种别样的味道。蒸馒头的面有好几样,有白面的、全麦面的、玉米面的,甚至还有山芋干面的。白面的馒头数量不多,一般是留着年后接亲给客人吃,全麦面馒头虽然黑,但也算得上细面,也不可以放开量尽情地吃,平时要和玉米面、山芋干面馒头一起掺着吃。
蒸馒头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母亲半夜起来和好面,放到热锅里或者包了棉垫子的竹筐里发酵。早晨起来,面发酵好了,母亲和奶奶负责包馒头,父亲负责烧锅(称作“打笼锅”)。蒸馒头的过程一般不让孩子在边上的,怕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有一次我看笼锅上的热气冒得好高,就说:热气这么高了,馒头还能没熟吗?结果立刻被母亲拉到大门外狠狠地敲了两脑壳,并赶出家门,警告必须等馒头蒸好以后才许回家。后来我才知道,蒸馒头时候是不能说“没熟”“跑气”“露馅”之类话的,那是犯忌。过年蒸馒头这样的大事是容不得一点点闪失的。
年初一早上,父亲把白面馒头、全麦馒头、山芋干馒头各掰一块,丢到狗的面前,狗低头嗅嗅,然后叼起白面馒头一溜烟跑了。父亲面露喜色,高兴地对全家人说:狗挑白馒吃,今年是个好年成!我们虽然不大懂得其中奥秘,但内心 也很高兴,从心底对新的一年生出更多美好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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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早晨吃完“元宝”(这天称汤圆为“元宝”),根据父亲的吩咐,带着弟弟赶紧去给奶奶、大爷、二大爷等长辈拜年。到奶奶的房间,高声说“奶奶新年发财!”奶奶特别高兴,一边应着“发财发财”,一边喜笑颜开地颠着小脚给我们抓糖果,抓炒花生和瓜子。那时候拜年不兴给红包,都是派发一些糖果零食,我们已经非常知足。然后到大爷家,喊着“大爷、大娘新年发财!”大娘哈哈笑着,夸我们懂事,也拿出花生、瓜子往我们衣服口袋里塞。自家的长辈拜完以后,便跟着堂哥他们,去给几位远房的长辈们拜年,依然是“新年发财”,依然是欣喜的笑脸和各色糖果相迎。这样一圈下来,身上的口袋早已经撑满,除了花生、瓜子及常见的水果糖,还会有供销社里卖的大京果,有自家炸的面果子,偶尔还会有很稀罕的奶糖。由于不停地奔跑,不知不觉已经满身是汗,但摸着口袋里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就有着说不出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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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完年,乘着大人们都在玩牌、掷色子,我们几个跑到粮站后面大汪去玩冰。先是在边上拿碎砖往冰面扔,冰面立时发出嗖嗖的声音。这样扔了一会,有人开始试着在冰面慢走,听大人说走冰的时候,要是听到裂冰声,必须立即躺下。我们紧张地盯着那人,一直没听到裂冰声,大家也都开始小心地在冰面上走起来,有胆大的已经开始试着往大汪中间走。这时一个拾粪老头经过,对我们大声呵斥道:都是哪家小孩?大过年找死啊!快上来!
于是我们立马跑散了。
等跑到生产队队房墙拐,回头已经看不到拾粪老头了,我们便又慢慢回到汪边。从小就知道,大年初一只能说喜话,不能骂人,现在被拾粪老头骂了,大家对“找死”这句话很忌讳,都不敢再走冰了。这时,建子从队房找来粪铲,大家一起用力,开始破冰刨冰块。这冰有一寸多厚,大家一人一块,一只脚踏在冰上一只脚跳着向前滑着玩。后来觉得不过瘾,大家商议后按照两人或者三人一组,一人踏着冰,一人或者两个人推着相互追赶、冲撞、打斗。这样疯玩了一气,玩累了,便商议到牛屋去玩。
在往牛屋的路上,有人突然想起什么,惊诧地说刚才那拾粪老头我们怎么从来没见过?而且一回头就消失了。大家一想,都感到很奇怪。毛三一脸紧张,小声说:不会是鬼吧?大家心里一紧,开始害怕起来。还是建子有把握,他说,不碍事,过年时鬼不敢出来!建子是我们当中最大的,他说不是鬼,应该真的不是,我们便松了口气。建子后来想了一下,说:保证是神仙!神仙怕我们掉进冰窟里,就变成拾粪老头来提醒我们的。大过年遇到神仙,我们内心特别兴奋,这时,建子又小声地对我们说:这事不能告诉外人,神仙变成老头就是不想让外人知道,让外人知道了,神仙就不保佑我们了。我们心里虽然非常兴奋和激动,但谁也没敢把这事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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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除了玩冰,生产队牛屋是我们最好的去处。
牛屋就是生产队喂牛的地方。由于水牛怕冷,这里每天都燃着一个火堆,格外暖和。
我们先围着火堆烤火,同时,争相讲述自己过年吃到的好东西。一会儿手脚就暖和了,有人从口袋里掏出捡拾的哑炮,把鞭药剥出来撒到火堆上,立时炸起噼啪的火花。建子会玩,把哑炮拦腰折开,两两相对,用火柴从中间一点,只听“呲”的一声,两只哑炮冲出老远,建子说这叫“老头呲老妈”。双喜虽然人小,但特调皮,他乘大家不注意,把哑炮埋到火堆里,突然“嘭”的一下,炸得火花四溅。喂牛的聋二爷见了,边骂道“再捣乱就给我滚出去”,边拿来扫帚把火堆拢起来。我们不敢玩鞭了,就对柱子说:我们炸黄豆吧。于是柱子拿出一只大个的百雀羚盒子,装上一小把黄豆,丢到火堆里,一会儿就听到啪啪的爆裂声,黄豆就熟了。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装了黄豆,但只有柱子有百雀羚盒子,我们就用柱子的盒子,每人炸了一盒黄豆。黄豆刚炸出来比较软,要等凉下吃,才又香又脆。
玩着玩着,东庄的三爹来了,三爹是他这个年纪少有的识字人,喜欢看书,也会讲书,是出了名的“书篓子”。于是就围着三爹让讲故事听。三爹咪咪地笑着,不急不躁地点上一袋烟,深深地吸上两口,就开始给我们讲了个过年的故事。他说有户人家,有两个孩子,老大憨厚,老二机灵。这年老大去到财主家做长工,讲好了价钱,年底只要把安排的事情都干完了,就一次结清工钱,干不成,就不给工钱。一年下来,财主安排的事情老大都干成了,年三十结账时,财主拿出两个坛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要老大把大坛子装到小坛子里。老大做不到,结果一分钱也没拿到,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了解情况后,第二年老二来到财主家干活,又到了年三十,财主又拿出两个坛子,要老二把大坛子装到小坛子里。老二说,我要是能装进去,去年大哥的工钱也必须给我。财主料定他装不进去,顺口就答应了。不料,老二拿起榔头就把大坛子打碎装进了小坛子。财主吃了一惊,说你把大坛子打碎了装进去,不算!老二说,你只说把大坛子装到小坛子里,又没讲怎么装!你要是不打碎能装进去,我的工钱就不要了。财主没办法,只好把连同老大的工钱都给了老二。我们听了,特别解气,也特别佩服老二的能耐。
那时,听故事是我们最重要的文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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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是传统的出门姑娘回娘家的日子。这天刚吃早饭的时候,好几家姐姐、姐夫就到了,他们一般都赶在太阳出山前出发,因为一旦化冻,路上就泥泞得不行。
这天出来玩的就我和建子、双喜几人,我们一起到毛三家门前,他的姐夫正在院里和几个人说话,并不停地给毛三父亲和他二爷递烟。我们躲在他家门外,不停向毛三招手,毛三早已看到,但光摇头就是不出来。于是我们从他家门前瓜棚上扯下几根干丝瓜藤,一人一节衔在嘴上,建子掏出火柴给大家分别点上当烟抽。
忽然,大队部那边传来“咚呛咚呛”的锣鼓声,我们知道是大队宣传队要演出了,便赶紧往大队部那边跑。毛三也从家里跑出来,终于到大队部那追到了我们。可我们已经不想和他玩了。毛三嘻嘻笑着,从身上掏出他姐夫带来的饼干,给我们每人一块,于是我们便原谅毛三刚才的“背叛”,一起有说有笑地看戏了。
从初三开始,庄上愈发热闹起来,除了大队宣传队的演出,卖艺的也上门了。有拿着二胡挨门挨户唱“门头词”的,有唱莲花落的,还有上门跳财神的。其实就是变相的讨饭,一般人家都会给一个差一点的馒头,有的人家不愿给,直接锁上大门走了,有的即便没锁门,人家唱完了,跳完了,主家也只当没看见,就是不给,卖艺人便叹口气,接着到下一家去唱、去跳。
一般正月初十以后,大人们就正常上工了。此时我们还可以无忧无虑地玩耍,但已经不像过年期间那样不受管束,稍有不当就被大人打骂,而家里的馒头也渐渐吃完了。
年,就这样过去了。于是,又期盼着下一个年的到来。
因为有了期盼,所以再苦的日子也就不觉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