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石阡文艺》2022年第3期)
作者简介:唐竹英,笔名东方桔雪,湖南溆浦人,现供职于铜仁学院。出版诗集《一生请爱我三次》《五月人间》,长篇小说《磐石》《十五夜》,累积创作作品近四百万字。
不过下了一场雪
唐竹英
吴美丽出发的时候,是周五下午,天气响晴,像是要在阳历十二月的大地上绣出一个“春”字来。
某类试纸显示,此日或此后一日适合孕育新生命,错过又得等一个月,而就算一年有十二个月,那机率也是小之又小。可是,人类为保住婚姻而下的赌注是百分之百的,哪怕胜算为0。虽然她的男人刘英俊说不管有没有孩子,他都不会和她离婚,但是,真的要让一个男人以断子绝孙为代价来守护她一辈子,她也会深觉良心不安。不管怎么样,还是努努力吧。只要在更年期来临之前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就算失败了,也不会后悔。生孩子是一件大事,对于单个的人来说,可以算是一桩千秋伟业。
然而,吴美丽与刘英俊常年两地分居。一个在G省某专科学校任教,一个在H省某县某村当村干部。高德地图显示,两人间的距离是736.33里。这个距离,意味着当想念萌生的时候,只能通过电话一解相思之苦。就算有相见的冲动,开着小车去见彼此,如果精力足够充沛,高速公路上不堵车,中途不需加油休息,也得四个小时。而四个小时的车程,热情或许还残留有,但也得在保证得到充足的睡眠之后。过去,彼此偶尔也会产生这样一踩油门就向对方出发的念头,并且往往付诸于现实。但现在年龄大了,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
更何况现在是疫情时期,有规定,没有特殊情况不得跨省,有特殊情况也得报备。
孕育新生命算不算特殊情况呢?算,也不算。就算算,你不能每次都拿这个当理由。再说了,当了几次之后,还不见成效,再拿出来当理由,别人就不信了,不信是小事,还会反问你,怎么,还没怀上?
啊,太丑了。丑死人了。
吴美丽打电话跟刘英俊商量这家庭大事的时候,也考虑过要报备,可是,就算找到合适的理由写申请上去,也来不及了。女人的某些生理期与自然四季一样,不等人。等申请批准下来,热开水也凉了。
他们商量了很久,也没想到好的解决方案。但是,只要不跨省,就不算违规。好在G省和H省交界,那就去交界处相会吧。刘英俊说:只要我们的行程码显示是本省就没事,当然,难免会越界,如果做不到万无一失,那就让我承担让行程码发生变化的风险吧!毕竟你是有正式单位的,查得严。
商量的结果是,地点定在两省交界处隶属于G省的Y县田镇,自驾,避免与外人接触;各自带好洗漱用品、被子、拖鞋、矿泉水,做好在车上住的准备。
他们突然觉得他们是一对苦命鸳鸯,被生活打得天各一方,又被疫情困住,连牛郎织女都不如。可是,这一次谋划如果能成功,那么,又为彼此的未来开辟了一条幸福的途径。所谓未来可期。于是,皆准备欣然前往。
吴美丽做了很多准备,把后备厢塞得满满当当,仿佛那个新生命马上就会被孕育出来一样,好像她立即就能做母亲一样,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关键是要准备好心情。一定要开心,不能悲伤;一定要放松,不能紧张。
周五下午,阳光很好,她迎着阳光出发,打算去做一件神圣而光荣的事情。
她发微信给他,她出发了。他没回。她想他应该是在开车,没空回。
田镇离吴美丽居住的T城不远,开车一小时就到了。但是,刘英俊离得远啊,自驾至少要四个小时才能到。吴美丽慢慢地开,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但就算开得很慢,也早早地就到了。她又给他发了微信:我到了。他又没回。她想,他一定上高速了吧。
她把车开到田镇民族风情园的停车场,小睡了会儿。醒来时,天色不算明也不算暗,一束软软的太阳光照在后山顶那座金色的尖塔上,天边有云朵浮上来,像是为月亮准备的棉絮。月亮是怕冷的,吴美丽心想。不知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吴美丽突然觉得很冷。本来嘛,十二月下旬了,天气能暖和到哪里去。如果不是心一直暖乎乎的,说不定,早就感觉到冷了。
不仅冷,还感到饿。她随便吃了一点面包,打算等刘英俊来了之后两人一起去吃饭。
两人多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不用算,两个月零十六天半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刘英俊还是没有到。她实在太饿太冷,就去镇上一家粉面店吃了碗面条。肉丝面,没放辣椒,没放胡椒,清汤青菜。
吃完回到车上,感觉车里太冷,打开暖气,还是冷。刚刚在粉面店里,听老板说起今晚要下雪,难不成真的要下雪。出门时阳光明媚,温度适宜,她也就不怎么去关注天气情况。她心里想着别的更温暖的事情。
但是,现在冷起来了。冷得有些受不了。打开手机一查看,果真预报今晚要下雪。
今晚是多晚?按习俗说法,从今儿天黑到明晨天亮之间的这段时间,都叫今晚。天已经晚了,已经进入了今晚。雪还没有下,但是,明显感觉得到已经很冷了。很冷,忍受不了的冷。
吴美丽想到了刘英俊,他冷吗?这么冷,他还会来吗?她反复地摩挲着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又不敢给他打,怕他在高速路上开车不方便接听。最怕的是,他会接听。她爱他,才会四十多了还想着要给他生小孩。没有小孩子维系的家庭迟早要散,关键是,她是二婚,有个小孩,前夫带着;而刘英俊是头婚,还没有小孩。
她呵了一口冷气,一抬头,见前方车玻璃上已经布满了一层厚厚的水汽。透过水汽,她看到了不远处迷蒙的霓虹。各式宾馆酒店的招牌亮亮的,很诱人。把车开过去,随便到哪家开一间房,都会解决目前的问题。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出示过健康码和行程码,按照开房的流程走了一遍,她就拎着箱子走进了房间。去拎箱子时,她还对着后备厢里那些行头叹息了一番。本来准备到车上过夜的,可是,架不住这出奇的冷。
住进宾馆可就不一样了。宾至如归,这个词形容得好。打开热水脸一洗、脚一洗,身上就暖和了,再打开空调,钻进被窝里,外面的世界就与她无关了。可是,能无关吗?刘英俊还在路上呢。
她不由得又看了一眼手机,这一回她是看时间。按照约定,他早该到了。到了,他就该打她的电话。她的手机不会停机,充了足够的话费。他没打,就代表还没到。没到,就让她担心。一担心就忧虑,一忧虑肚子就疼。当然,刚才受过寒也是一大原因。她平时有胃病,包里常常放着药,吃吃就好。可是,她不能吃,也不敢吃。只能捂着肚子,她必须得忍。她知道,那些药一旦吃进去,那今天所有的计划就都将泡汤。她和他的赴约即失去全部的意义。有一段时间,她感觉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生小孩。有时候觉得很光荣,有时候,觉得很悲哀。
她看了会电视,想分散一点注意力。忍着胃痛,看着电视,想着心事,竟然睡着了。
醒来,她下意识地摸出手机,一看,惊出一身冷汗:凌晨六点。
刘英俊还没来。
她又急又气,想哭。颤抖着手摁下刘英俊的号码。嘀嘀声传来,电话通了,暂时没人接听。她害怕极了,头也开始发抖,牙关也是。既希望他接,又希望他不接。她有预感,有个不好的预感。她希望那个预感是个错觉。可是,它马上得到了验证。他果真没来。他似乎还睡得蒙眬,接电话时,像在梦呓。
“你到了吗?”
“天气预报说要下大雪,我怕回不来。”
“怎么?你没来?”
“我、我没有不来——”
“那到哪里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到?担心死我了!”
“我、我开到半路上,又回来了!”
吴美丽手一抖,手机差点掉落下来。急火攻心,羞愤交加,不知所措。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不敢重复。他说得很清楚,表达得很清晰,没有歧义。
但她还是怯怯地问了一句:“回哪儿了?”
刘英俊道:“我怕下雪,回家了。”又补充道:“天气预报说要下雪,昨晚上好像下雪了——哟,真的下雪了!你打开窗户看看!”
吴美丽挪动着沉重的身躯下了床,打着赤脚,踩在地板上,移步至窗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撩开窗帘一角。透过小镇昏黄的街灯,她看到了簌簌飘落的雪花。再看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天地间静静的。雪落下是有声音的,像她的心跳声,像她的呼吸声,像她的落泪声。然而,她的周遭都是静悄悄的,仿佛没了心跳,没了呼吸,也没有流泪。
如果他来了,此时,他们是可以一起站在窗前赏雪的。甚至可以拥抱,可以亲吻,可以……
不是说下雪是件很浪漫的事吗?她不也很喜欢看雪、赏雪、玩雪吗?不是很多年没下过大雪了吗?不是很盼望下大雪吗?可此时,她为什么就那么不待见那鹅毛般漂亮而稀罕的大雪呢?
“看到了吗?幸好我没去,不然肯定回不来!”刘英俊变得异常清醒。语气里透露出大智慧,透露出及时止损之后的快乐。他的眼睛应该是圆的、大的、亮的,他看到了眼前的雪花,但绝对看不到远方临窗而立的她。
吴美丽握住手机的手不住地打着摆子,心冷到了极点,是真的冷。
她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不让刘英俊听出她的抽泣声。想念是有声音的,绝望也有。心里的咒骂,毋庸置疑,也是有声音的。
她在心里默念:他妈的刘英俊,你活该断子绝孙!
刘家的人都把责任推给她吴美丽,就算她为他流产过两次,也毫无怜惜之心。而她就算降低了人格来为他打算,也得不到他的理解与配合。她越来越老,身体越来越差,成功受孕的机率越来越小,生产的风险越来越大。她着急,他也着急,但他没她急。对于男人来说,还有机会,可以换人。别的女人生下的小孩也是小孩。换个年轻点的就行。
吴美丽如此一想,顿感绝望。说不定,刘英俊此时已经有别的女人了呢。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出发,所谓的走到半路,也是谎言呢。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你在哪里?”刘英俊感觉到吴美丽的沉默,忙问道。
“在一个你做梦也找不到的地方。”吴美丽说完就挂了电话,并且关了机。
望着窗外的雪花,她转身趴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悲哀,绝望,心灰意冷。贱。
胃又开始绞痛。不管它。哭,一个劲儿地哭。既然心痛了,再加个胃痛又何妨。何止?哪里都痛!
哭累了,又睡了过去。还做起了梦。梦里,她被领导训了。工作搞不好,生活搞不好,婚姻搞不好,生育搞不好。中年二婚妇女吴美丽有点孬。
她是哭醒的。现实中没哭够,又跑到梦里去哭了。胃不那么疼了,但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
去卫生间洗漱了一番。心一动,又拿某测试纸测了一次。一条杠是深红的,另一条浅红色,几乎看不到。浅的那条是检测线,昨天是深红深红的。这意味着,机会失去了。她忍不住冷冷一笑。悲哀,无奈,绝望。她想把试纸拍个照发给刘英俊,但一想,还是算了。年老的女人还有必要这么矫情么?再说,手机还关着呢。
扯过卫生纸包了那条试纸扔进垃圾桶。她感觉又流产了一次一样,小腹隐隐作痛。她哭了,对着镜子。宾馆卫生间的镜子很亮,没有一丝瑕疵。脸上的皱纹和斑点被镜子一照,清晰得让人触目惊心。她坚信昨天出发时她是美丽的,是风姿绰约的,只是今天才变成了这样。昨天怀着希望,今天,绝望透顶。
对着镜子发了会儿愣。眼睛又干又肿,想哭也哭不出来,洗个澡吧。
她默默地解开衣服,一层一层地解。当自己的肌肤呈现在镜子里时,又止不住流下了眼泪。四十多岁女人的肌肤仍是那么洁白,仍是那么富有弹性,没有一丝瑕疵。不像那张脸,显老。她突然觉得自己没那么老,还很年轻。年轻的肌肤需要有相匹配的爱抚,可是,几乎没有。四十多岁女人身上的肌肤被脸上的皱纹耽误了青春,散发出芬芳,却只能孤芳自赏。
打开花洒淋浴时,她又哭了。闷闷的,又歇斯底里的。这个澡洗得有些长。颇有些不浪费点宾馆的热水,就有些对不起自己的钱一样。水声掩盖的哭声,像春雷在隐隐作响。宾馆的洗手间,闷着一个世人无法发现的春天。她清洗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像一片刚被雪花覆盖的土地,隐藏着春天的秘密。
洗完澡,拿洁白的浴巾裹上。重又站在镜前,没吹头发,任由水珠滴落。没有泪水的时候,水珠可以滥竽充数。沐浴后的自己,脸上的皱纹也似乎少了许多,看起来没有那么老。但这只是表象,生理年龄是老了的。眼睛红红的,像白兔的眼睛。她又低头看了看那个垃圾篓,感觉那里装着一个婴儿。眼睛更红了。女人的眼泪怎么就流不完呢?
没换衣服,照旧穿上。之后,擦了点护肤品,化了点淡妆。化完妆,感觉自己还挺漂亮的。对着镜子,又想哭,是春天想下一场雨的那种哭。终究忍住了。再哭也没用。
中午时分,拿着包包出了门,想去街上吃点早餐。经过大厅,前台服务员问:“还续房吗?”她道:“不续了,待会儿回去。”服务员又问:“回哪儿去?”她没有回答。心想,回哪儿去这事与你有关吗?
到了外面,发现雪下得不是一般的大。地上积雪很厚。老天爷昨晚上真舍得折腾,准是一宿未睡,把世界整得面目全非。
很冷,但是,人们却玩得很快乐。周末,下大雪的周末。生活如意的大人喜欢玩,学习不太顺心的孩子,也忘记了那份不顺心。这场雪,给多少人带来了欢乐,也给多少人带来了不幸。
吴美丽望着天宇,任雪花落在脸上、头发上、哭肿的眼皮上。雪花或许是在天上太寂寞了,才想到人间来凑凑热闹吧。
在包子店里买了一个馒头,啃完,就饱了。不敢乱吃东西,胃痛。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可是,并不幸福。对男人索求不多。可是,并不幸福。长期两地分居,让她感觉冷。
刘英俊是对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没人知道,她为了一个伟大而难以启齿的使命流落在异地。说出去,让人笑话。说不定,连刘英俊都在笑话她呢。他一定以为她是在以生小孩为理由和他搞浪漫,揩他的油。这个活该断子绝孙的刘英俊!她默默地骂了一句。刚吃完馒头,本该有力气骂人。但是,筋疲力尽。她的热情耗尽了。
又冷,又累,又绝望,又可悲,还觉得卑贱。
这该死的雪,下得可真是时候,早不下晚不下,在她的“危险期”下。看来,雪性比人性更歹毒。她狠狠地在心里咒骂道。天气从来不由人,人的生理期也是。她无可奈何。
要怪还是怪刘英俊吧。和他约定的时候,天朗气清,哪里下雪了?就算天气预报说要下雪,那也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他完全可以在雪花堆积满地之前赶到这里。如果他有心的话。可见,他根本无心约会。被自己的男人放鸽子,真可笑。她冷笑两声。应该是一声半,最后半声,她卡住,不笑。不好笑。
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这么不稀罕老婆,除了不喜欢,或许还因为有了“新的喜欢”。她闷声想着,和刘英俊生气,和自己生气。一脚一脚地踢着脚下的雪。雪更厚了。看看马路,惊觉除了遍地打雪仗的人,竟然没看到一辆车。不通车了?
看到带红色袖章的人,她上前去问了问。那人道:“这么厚的雪,你敢开车上高速?你怕是不要命啰!”又道:“你莫上高速哈,有些地段封了,只许下不许上。”吴美丽道了声“谢谢”,然后,悻悻地朝雪地里走去。回不去了,真回不去了。不如去看看雪景吧。既然对这自然的力量无法反抗,那就当成享受吧。
她朝人群走去,看到堆雪人的,就围观一下,跟着别人笑啊乐啊。没人认识她,也没人在意她。那雪人缺少鼻子眼睛,她还把自己口袋里的两颗桂圆掏出来给了他们,壳成了鼻孔,核成了眼珠。别人说了声“谢谢”,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有情侣在雪地里拍照,她也好奇地予以围观,人家就请她帮忙拍合照。她为他们拍了,人家又说了声“谢谢”,她又高兴得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有个孩子独自在那里滚雪球,可滚来滚去就是滚不大,她就上前去和他一起滚。待滚得够大了,孩子的母亲过来,把孩子拉走了。孩子对她有些留恋,母亲看她的眼神却是陌生而警惕的。她拍了拍手上的雪,尴尬地笑了笑。
她看了看四周,发现除了自己,别人都是热闹的。原来,她从来都未曾融入到那热闹中去。如果刘英俊在,那么,她的整个世界将变得与众不同。
她又开始恨起刘英俊来。心中涌出形容不出的寂寞。雪景如此美丽,在她看来,却分外惨淡。回去吧,回哪儿去呢?去宾馆。到了宾馆,才发现由于没续房,房间已经让别人住下了,行李被放在前台。
“你手机关机。我们这儿是旅游区。房价也长了。真不好意思。”前台服务员漂亮的脸蛋笑得有些勉强。是不怕撕破脸的样子。
吴美丽说还想住,问有没有房间。那人仍旧笑着说:“不好意思,没有了。昨晚上,很多下高速的客人都住进了本镇,其它酒店的房间怕是也有些紧张。”吴美丽白了那女人一眼,没说话,结了账,提过行李箱,转身就走。
后面传来絮絮叨叨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仿佛是在说她与情人约会却被放了鸽子。上午在卫生间哭泣的声音着实有些大,被人听了去,有些揣测也是正常的。别人笑她,也怕她,怕她在酒店来个为情自杀什么的。就算有房,别人也不愿开给她吧。
到了停车场,才发现,最忠诚于她的车子也被白雪整个儿盖住了,像个大大的面包,蠢笨得可爱。车门打不开,尾箱也打不开。她又暗暗地咒骂起雪来。它下得正欢,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雪与她的某些生理期不一样,顽固多了。
到哪里去呢?因为这场雪,到哪里去都成了问题。
拖着行李箱在雪地里走,举步维艰。到了大马路上,见有车经过,她朝那车盯了一眼,车就在她前边停了下来。车主问:“要住宿么?”吴美丽盯着SUV车轮上那粗粗的铁链,道:“可以租你的车去T城么?”车主看了看天,哈了口气,笑了。戴着口罩,笑成什么样看不到。不过,眼神传达出的信息,足以配合他的回答:“不可以。一百多里啊!这么大的雪,不住下来么,过两天雪化了再走!”吴美丽问:“在哪里?远么?”她太需要有个住处了。“不远,就在镇边上。这两天民族风情园搞活动,来了很多人,晚上下雪又从高速上下了很多人,镇上的宾馆酒店不够住,这不,我们来接客人了。”
说着,指了指车后排。吴美丽果然见有三个人抱着行李坐在上面。那人见吴美丽有些犹豫,又拿出手机,把自家宾馆的照片翻出来给她看了看,并说出了价钱。感觉环境和装修还不错,价钱与昨晚那家也差不多。各方面都令吴美丽比较满意,于是就点了点头。
雪还在下,下得昏天暗地,看来一时半会还停不了。幸好课都上完了,又不用坐班,在这里多呆几天也没事,就当是旅游吧。疫情期间,不能出省,这个地方正合适,处在两省交界处,行程码不会变。她想起来这里的初衷,不由唏嘘叹息,唉,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想起刘英俊,心里就绞痛。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他的告白呢?他的告白就是“天气预报说要下雪,我走到半路就回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把她扔了,扔在了风雪交加的夜晚。都说患难见真情,这情倒很“真”,真得让人心寒,比这冰雪还寒。
那家庭宾馆有些远,比吴美丽想象的要远许多,坐在车上,望向窗外,只觉得穿过了一片白色的莽原,辽阔无际。吴美丽怕他开出了省,忙问:“你那店是在田镇吗?”那人道:“当然啦!”
院子很大,环境条件也不错,于是就办了入住手续。开了个单间。房间里装修不比镇上的宾馆差。她特意进入洗手间,看了看那面镜子,晶晶亮,把她照得很好看。又打开水龙头试了试水量和水温,都很满意。她不由又产生了洗澡的想法。那种春意又在心中荡漾,看着镜中的自己,脸有些红,不知是被雪气冻红的,还是被自己内心的想法热红的。她不由感到一阵羞涩。
逃出洗手间,她气喘吁吁地奔到窗前,合上窗帘,再转身打开所有的灯,扑到床上哭起来。她觉得体内的某些东西,唯有通过哭泣才能挥发出来。眼睛真疼啊,被泪水咸的。孤独,苦闷,憋屈。靠哭泣来解闷似乎不够,还必须得喊出来。她真的喊了起来,呜哇呜哇,像狼嚎,像虎啸。
很快,敲门声传来。她安静下来,不想去开门。她知道打扰到别人了。这样做是很不文明的。寂寞和孤单打扰一个人时,也很不文明,却又无法用礼貌的行为让它们停止。又一想,她在用野蛮的方式驱逐寂寞孤单时,别人来敲门制止,也是一种打扰。很粗暴,不礼貌。她很想把满腔愤怒发泄在那个敲门人的身上,可是,向陌生人发火是不理智的,如果那人是刘英俊那又另当别论。刘英俊多聪明啊,他没来,躲避了风雪,躲避了争吵,同时,也躲避了“燃烧”。
咚!咚!咚!敲门声仍旧传来。吴美丽有些失去理智地,气呼呼地往门边跑去。一把把门拉开,正想要骂,见外面站着一个很帅的年轻男人,于是,又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男人外穿西装,里穿衬衣,身材很好,是吴美丽心动的类型。她盯着他的腰看。那是一副令她想拥抱的腰板。她想象中最喜欢做的动作就是,忽略西装,伸出手从前面去搂着那穿着衬衫的腰,然后把头埋在男人的胸前,让西装遮住她的半边脸。这种想象,在她脑海中闪回了很多次。但是,从来都未曾实现过,因为刘英俊身材肥胖,不适合穿西装,也从未穿过一身西装。所以,她的想象只能是想象,连理想都算不上。
前面这个男人符合她的想象,是她理想中的形象,可是,她却万不能做那样的动作。她还没有冒犯别人的胆量。
“你们、你们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大声,这墙壁的隔音效果不好,打扰我们休息了!”男人的眼神很奇怪,语气也显得不那么客气,还有些莫名其妙。
“老公,你怎么没穿棉衣就出来了?”一个女人从隔壁门里闪出,拿着一件棉衣给男人披上。然后,用同样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吴美丽。女人很漂亮,很年轻,他们往她跟前一站,令四十多岁的吴美丽自惭形秽。但是,她也不甘示弱,盯了他们一眼,便叭地一下把门关上了。接下来,她听到有人在骂“神经病”。是女人的声音。
“你们才是神经病!”她轻声回骂了一句。
然后,她又感到了莫名的悲哀。刘英俊没来,哪来的“你们”?倒是你们有你们!想到隔壁住着的女人有个那么英俊潇洒还能穿西装配衬衫的老公,吴美丽心中莫名地就涌出了醋意。仿佛那个男人是她的情人,而他明知她在,却与妻子同住在她隔壁,上演“你们”的好戏。于是,她的委屈与痛苦又增添了几分。
如果刘英俊来了,“我们”才是“我们”,你们去你们的“你们”。她愤愤地想着,埋怨刘英俊,埋怨这场不期而来的大雪,埋怨隔壁住着的这对陌生男女。埋怨着埋怨着,肚子就饿了。天色已晚,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好在这宾馆设有厨房,拿钱去餐厅前台,就可以订餐。
吃完饭,天色已晚。宽阔的院子里亮起了灯笼。灯笼都是红色的。红光一照,像过年。雪还在下,院子里有很多人在玩雪。从东头玩到西头,又从西头玩到东头。吴美丽不玩雪,只散步。从东头散到西头,发会儿呆,又从西头散到东头,发会儿呆。她摸了摸手机,有些百无聊赖。不想开机,以致于房钱和押金用的都是现金。当时办入住的人多,健康码和行程码都没给他们检查,她就提着行李上楼去了。
自从清晨和刘英俊通话后,她就关机了。她不想听任何解释,不想听任何借口。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比白雪还白。她要的是行动,是实际行动。
刘英俊的职业相对来说比较自由,就算回不去,也可以请假。而来了,就算下雪了,也不妨碍他们什么。快乐地相拥不需要看大雪的脸色,孕育后代不需要得到大雪的批准。下雪的时候,有人陪着,比烤什么炭火吹什么空调要温暖得多。他不来,不是躲过了一场雪灾,而是错过了一场雪景。不,他也许根本就不屑于赏雪景,就如同他也不屑于为传宗接代而同自己的妻子约会一样。
吴美丽感到了自己做为一个工具人的悲哀。
她仰望雪花纷扬的黑色苍穹,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隔壁那对男女也出来赏雪了,手拉着手,互相笑着聊着,像是有说不完的痴心话。吴美丽不想和他们打照面,就从另一边的走廊绕回房间去了。不知那对男女有没有看到她,总之,到了晚上,他们闹腾得很凶,像是在故意报复吴美丽一样。幸好,房间里有电视。电视在深夜里可真是个好东西。
隔壁太惊心动魄,那种声音传递过来的负能量,让吴美丽无所适从,索性关了电视。她觉得胸口狂堵,气闷,难受,举步维艰,只能在床上翻滚。她突然感到愤怒,站在床上,一把把被子搂起,举高,狠狠地摔下床去。然后,自己闷无声息地滚到被子上,蜷身抱着自己,任由肩膀猛烈耸动,胸口猛烈起伏,就是咬紧牙关不落泪。
所谓的守活寡,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在守活寡,活寡就不寡了。
那晚她是怎么睡着的,已经记不太清了。醒来时,她正儿八经地睡在床上,而不是地上,被子盖得好好的,空调开得好好的,窗帘合得好好的。看来,人还是有自我保护意识的,而这种保护意识在半清半醒时最为强烈。
这天是周日,天灰蒙蒙的,雪时下时歇,没有要融化的迹象。路未通,大家都还没走。玩雪的兴致依旧很浓。到了下午,兴致便衰了下来。有人开始考虑上班的问题,但大部分都似乎请到了假。吴美丽不用坐班,这一层倒没去考虑。不过,得保持通信畅通。她暂时不想开机,打算在周一早上开。
到了周一早晨六点半,她开了机。里面有来电提醒,有微信和QQ消息,有刘英俊的,也有单位的,都无关紧要。最是刘英俊的,不痛不痒。躺在家中的床上或电暖桌边发的消息,又能有怎样的痛痒呢?如此想着时,电话响了,倒把她吓了一跳,一看是单位办公室的同事打来的。她不敢不接,对待工作得认真。接了。说是上层领导要召集相关人员开会,而她就是相关人员之一。
完了,她第一反应就是。她哪里回得去啊!于是,她把困难说了,唯独没说自己在田镇,同事问:“你不会是出省了吧?特殊时期不报备就出省,可是要通报批评的。”吴美丽赶紧说:“没有!没有!不仅没出省,连市都没出。”同事说:“这样吧,我没有批假的权利,你给某领导打个电话吧!”又道:“回来我们要检查你的行程码,请理解。”她说:“好的!”
挂了电话后,她又给某领导打了电话,听说她居然不能参加那么重要的会议,领导很生气,反复问她:“是不是出省了,是不是回H省了!”她只好对领导说了实话,她在田镇。领导听罢,道:“知不知道现在是上班时间啊,就算课上完了,就算不用坐班,也不能在工作时间跑那么远啊!”吴美丽只好怯怯地说道:“我是周五出来的,出来时天气还好好的,谁料想要下雪呢?”领导听罢,道:“那好吧!我替你去向上级领导请假!唉,这么重要的会议都让你错过了,真是可惜!”她忙说了些“谢谢、对不起、我也不愿意啊”之类的话。
挂电话后,她暗暗缓了缓气。良久,心魂方定。然后,又庆幸自己没有出省,没让行程码发生变化。她摩挲着手机,打开微信,翻出健康码,绿的。再打开行程码,很自信地投去一瞥,然后,吓得脸色铁青。那里分明显示着“你于前14天内到达或途经:G省T市、H 省F市”。她擦了擦稍微消了点肿的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已经很清楚了,就是那样显示的。这里不是田镇吗?田镇不是属于G省T市吗?我怎么出省了?我怎么出省了?她昏昏沉沉、迷迷登登地自言自语,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她呵呵一笑,苦涩地、悲哀地、无可奈何地。欲哭无泪。
大地被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难道是电子设备分不清省界了?虽然田镇是两省交界地,但毕竟还没有出省呀。除非那个老板骗了自己,明明出了田镇,却告诉她这里是田镇。
她强忍怒火去问老板,老板很自豪地跟她说了一件趣事:“我这个院子啊,很特殊!你知道如何特殊吗?”吴美丽憋住气,等他说下文。他以为勾起了她的兴趣,于是继续吹牛:“我这院子啊占据了最佳风水,可谓是一院跨两省,能听两省鸡狗叫!”吴美丽嘴角一抽,呵了一声。男老板以为她不信,心情更加激动,更想要证明给她看,道:“我这院子,正处在两省交界线上,东头是H省,西头是G省!不信你走走看,看手机上会不会受到H省相关部门发来的信息?”吴美丽无力地长叹一声,轻声责备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然后,转身去了房间。一头倒在床上,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该如何对领导说呢?不管怎么说,通报批评是免不了的了,关键时刻怎能出省?
她最担心什么就来什么,真是遇事不顺。什么都在她的计划之内,就这场雪不在。雪一下,什么计划都被打乱了,包括生小孩这件大事。如果没有这场雪,说不定就怀上了呢。一场雪竟然能决定一个人的消失或存在,真是太可怕了。
下午,雪还没融化,高速公路部分路段仍实施交通管制。回不了T城。百无聊赖中,她想找老板理论,你骗了我,总该给我少点房费吧?然而,她又觉得不妥。自己孤身一人在此,和别人闹僵不是件好事,还是人身安全要紧。老板在停车场为其中一个客人清除车外的雪,吴美丽走了过去,问:“回T城的路通了不?”老板道:“干吗去T城?那里出现疫情了,外省输入,阳性,一例。据说要封城,刚刚网上发布的消息。你去那里做什么?好好呆在这里不香吗?房费又不贵!”吴美丽不信,去微信朋友圈看了下。果真有人转发了官方消息。
她急忙拨打了同事的电话,同事说是的。接下来,她看到了单位微信群里陆续发布的各式抗疫信息,知道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她试着想向领导打电话解释自己的事情,可是,领导很忙,语气生硬:“你别添乱了,既然出去了,就暂时不要回来!你的事情以后再说!”
就是这个“以后再说”让吴美丽惶惶不可终日。
那边的情况越来越紧急,要求全城实施核酸检测。第二天,朋友圈里发着各式大家站在风雪中等候的图片。她知道大家受苦了,可她自己也不好受,于是,把自己的情况给另一名玩得好的同事讲了。可别人觉得她这个事太离奇,不相信,还说:你很幸运,竟然不用在家隔离和做核酸检测。
她心想,我这叫做幸运吗?要是没有这场雪才算幸运呢!要是没有这场雪,哪需要“以后再说”啊,周日她早就回去了。要是没有这场雪,他们夫妻会如期约会,之后刘英俊与她各回各的省,各自带着不可描绘的满足和可以期待的希望奔向未来的生活。没人相信这场雪给她带来了怎样的“灾难”,刘英俊爽约不说,领导又来了个“以后再说”——她太难了!
她开始失眠,白天黑夜都无法入睡,变得憔悴易怒。想找个人吵架发泄怒火,却找不到对象,能找的就只有刘英俊。可刘英俊只听不说。他就是那种和你骂不起架的男人。你骂他,他不回,等你骂得肚子疼了、脑袋昏了、气力没了,他就来一句顶让你糟心的话:“你这女人真是不可理喻,要骂架干吗不找老天爷去骂?是我下的雪吗?是我下的雪吗?”然后,把电话挂了。也不关机,就是再打,他就不接了。死活不接。剩下吴美丽孤孤单单地躺在宾馆白色的床铺上气得手抓被单,咬牙切齿,要死不活。
这样倍受煎熬的日子过了三四天,雪终于化了。那边的核酸检测结果也出来了,全部为阴性。T城有惊无险。大家舒了一口气,她却无法轻松。她身心俱疲地开车赶回T城,却在高速出口被拦住了。为抗击疫情,T城实施交通管制,车辆只出不进。于是,她只好再一次上了高速,且果断地开往H省。她要去找刘英俊,好好地吵一架。至于别的事,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