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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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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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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发 落 地

                      

                      

      母亲生的俊俏,一头乌黑的长发很是漂亮迷人。

      母亲生我时,已是三十多岁了。记忆中,母亲总是盘着一个大大的髻,那髻总有七寸盘子那么大,其上还罩着一个网式的发套,所以,平日的母亲头发除了多,其它并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直到母亲梳头时,才叫我们这些孩子长了见识,我们姐妹们很喜欢看母亲梳头,明里看,暗地里也偷看。

     母亲总是在有空闲的时候才梳头,总是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慢条斯理地摘下网罩,打开发髻,长发如一条黑瀑,从头上倾泻而下,逶迤地拖在地上,又像一条黑蟒游曳,让人有点惊心、震撼的感觉。

有一次,我们姐妹偷偷比画了一下,母亲的头发超过了一米八长,所以,梳头时,母亲无论是站还是坐,总有长长一段发丝终是要拖在地上,否则,就只能把下面的一截头发攥在或挽在手上,很是不便。

母亲的头发特别多,多得要两只大手才能把它全部攥住,多得那个劲啊,盘髻时,因头发太多无法全部盘起,还要把后脑勺的头发剃掉一部分,要用特别的发髻才能将浓发绾住。听大人说,母亲命很苦,七岁丧母,九岁丧父,那时,她是老大,还带着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母亲受了多少苦,没人知道,母亲遭了多少罪,没人知道,母亲做了多少难,没人知道。只知道,母亲十一岁那年,头上长了脓疱,头发几乎脱光,被小伙伴讥笑为“秃头”,病得九死一生。后来,疱好了,头发比以前长得更多更粗更黑更亮,且又拣回了一条命。

母亲的头发发质特别好,发丝粗、黑、亮,像搽了油似的,油光水滑,乌黑闪亮,我忍不住用小手轻轻摸一下,滑溜溜的,柔软细腻,像绸缎那般细软光滑,像天边的云彩那般柔和养眼,好舒服啊!我们姐妹们都爱摸母亲的长发,都喜欢这种感觉,常抚摸着母亲头发舍不得撒手,母亲的长发不敢说倾国,但绝对是倾城的,听到过很多人羡慕、夸赞母亲的美发。那时,女人们没有什么护发的物品,用皂角洗头,用刨花水抿顺头发,所以说,好头发都是天生的,否则,用什么护发品或吃什么都是瞎掰。

母亲虽然没有说过,但我想,她自己也是很喜爱这一袭长发的。首先,母亲这漂亮的长发来之不易,且这长发人见人爱,人见人赞,她能不爱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母亲也是一个爱美爱干净爱利索的人,能不爱吗?何况,母亲梳头时,一反她平日风风火火的性格,动作是细致缓慢的,眼神是温柔的,对我们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日低了许多。母亲特别忙,受了不少天灾人祸的苦,生养十一个带大七个孩子,那份苦、累、忙,是可想而知的,然而,母亲从没说过打理长发很拖累人,除了我“混账”的那一次,母亲一直都留着长发,印象中,母亲从未剪过头发,连剪掉一截发梢都没有过。因此,我断定,母亲和所有的旁观者一样,非常喜爱非常欣赏她的长发。

可是,母亲历尽几十年沧桑岁月始终留着的美丽长发,一九六六年,却遭受了毁灭之灾。

那一年,是十年动乱第一年,也是最可怕的一年,一切带有文化印记的东西,包括建筑、文化都称之为“封、资、修”,被统统批判,我亲眼看见县城的黄州馆、戏台、戏装等等被砸,象征女性之美的长发被誉为“资产阶级的尾巴”,是代表封建主义的“四旧”范畴。那个时候,我刚十四岁,头上扎着一对羊角辫,还是个孩子,却革命的不行,当了母亲所在居民组的儿童团长,整日里扛个梭标在批斗会上摇来晃去,呼来叫去。当听说长辫子是“四旧”后,立即和二姐商量,要动员母亲剪掉长辫。

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母亲坐在大门口外面一个小凳子上乘凉,听我们说明了意思之后,母亲微微有些惊诧,也有一刹那的犹豫、惶惑、无助,我和二姐面面相觑,一肚子的大道理不知怎么开口,一腔革命热情似乎也没了踪影,但没等我们动员,母亲微笑着轻声答应了。母亲极聪明,她知道长发既为“四旧”产物,必是要剪掉的,早剪晚剪都是剪,与其让别人大叫大嚷地剪,不如主动;与其让别人剪,不如让自己子女剪,还能让子女落下一个革命的好名声,母亲一定是思量过的,于是慷慨答应了女儿的要求。

我混账透顶,听到母亲的应承,立即从家里抄出了一把长七寸有余的大剪刀,面对母亲大把青丝,剪刀小了怎么能使得上劲?二姐文雅地站在一旁比比画画,我右手抄大剪刀,左手却握不住母亲那浓密的发丝,于是,只好用小手将头发一绺一绺分次拽紧,再“咔嚓咔嚓咔嚓嚓”一下下减掉,干脆利落,用力十足,嚓声铿锵,长发从我剪刀下纷纷飘落,青丝缕缕闪亮,如道道弧光划过,不甘又无奈地跳跃着;如柔软的黑绸飘逸;如折断翅膀的黑鸟跌落在地,母亲一动不动地坐着,平静地微笑着,眼里盈满泪水,但一直没有掉下来。路过的行人、邻居们看着我大刀阔虎的动作,看着一地的黑发,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没人说我的不是,只是叹气、摇头,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的长头发!糟塌了......”母亲却说:“没事,剪了省事。”

我下手太狠,母亲的头发剪至耳旁,发茬像狗啃似的,惨不忍睹。黑瀑断流,既不能挽簪,留短发又难以修整,这时我和二姐傻眼了,我俩惶恐的、不知所措的望着母亲,母亲说:“不要紧,过些日子,长长了就好了。”

为了遮丑,母亲很长一段时间缠着黑丝帕,故意往下缠一些,兜住发茬,再后来,就挽了一个小小的髻,再也留不起长发了。

母亲那双带着微笑又泪水模糊的眼,常在我梦中出现。

 

我们姐妹似乎都没有母亲那般美貌,却遗传了母亲那样的好头发。

文革初期一阵风后,又慢慢容忍了长发。我剪掉了母亲的长发,自己却蓄起了长发,下鄕后的几年间头发扎扎实实轰轰烈烈地长,长得过了膝,头发的浓密黑亮和母亲的长发不相上下,如乌云盖顶。我扎两只大辫子,发梢用橡皮筋扎着,一走路,两条长辫子一前一后地甩着,走得快甩得高,像两只大黑鸟飞翔,美极了,人见人夸,女伴们有事没事都要拉拉我的长辫子,夸奖我的大辫子,我心里自然也是甜丝丝、美滋滋的。

那时候留长发也不易,没有护发品,用洗衣粉或肥皂或香皂洗头发,农村女人还用碱洗头发,(少数人用皂角洗发)洗过后头发老打结,怎么都梳不顺,生拉硬拽,要掉很多头发、要把头皮拽得生痛才能弄顺溜,每日梳头时发梢也常打结。奇怪的是,无论你怎么拾掇,怎么糟塌,头发像春草,依然长得蓬蓬勃勃,乌黑油亮,生机盎然。

七五年,下乡搞路线教育时,为了挣表现,也为了方便工作,我毅然剪掉了长发,虽然有不舍和心疼,但没有太多伤感,毕竟人年轻,输得起。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从那以后,二十多年没有留过长发。走过不惑之年,才想起留长发。开始也是逼的,头发太多,无论留短发还是烫头,理发店的人都不太欢迎我。说头发太多,用得时间比别人长,用洗发水、热水比别人多,这样做生意不合算,不做也罢。他们提议我烫发,他们多少还能赚点钱。我虽然不反感烫发,但是,每次烫发需要几个小时还要忍受电烫之痛苦,最烦人的是每日晨起需要认真打理,否则就像乱鸡窝,每次洗头也得去理发店,人多还要等,这都是我难以接受的。怎么办,只好不进理发店,随它长,短时编小辫,长一点扎马尾巴,再长了就盘髻,再再长了,就扎成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甩前甩后,很臭美的,受到了很多人的夸赞,真是“因祸得福”,我就一心一意留长辫了。现在,人人都忙,爱追时尚,大辫子老土又麻烦,全城也没几个大辫子,物以稀为贵,长辫子自有一种古典美、自然美,时间一长,长辫子成了我的一个爱称,一个标志,一说到我,就必说我的长辫子。

长辫子美是美,但是,有一天,我无意地在镜中看到了脸上的沟壑,觉得这张脸与长辫子不太匹配,何况,一场病后,头发掉得很厉害,梳头时,青丝一缕缕黯然飘落或在梳齿间闪耀,尤其洗头时,脸盆里飘着一层黒发,其状惨不忍睹。于是,辫梢变得不够丰硕了。我长长一声叹息,把长辫挽成了一个髻。虽然头发掉得厉害,比一般人还是多得多,黑发盖顶,一般的发结绾不住或扎不稳,有时走着走着,过膝的长发就掉下来了,如一道亮丽的风景,路人便说:“好长好多的头发,头发真好啊!”是啊,我的长发盘髻虽然有点锦衣夜行的感觉,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女儿一直反对我留长发,说头发需用人的精血来餋,你本来身体就不好,又麻烦,何苦呢?我不听,我乐意,我不嫌麻烦。

今年初觉得身体不太好,到医院一查,说肺上有结节,需常观察。

绝对不是好兆头。我吓得不轻。

长辫子只好为健康让路了。

下了很多次决心剪掉长辫子,最后都退却了。这一次,几经犹豫后,我走进理发店。女老板热情迎上来,“理发吗,请坐。”

我说:“不干啥,来看看。”边说边往后退,走到门口,退无可退,车转身说:“你们这剪头发吗?”

真是废话。

女老板是何等人?一看我的样子,笑着问:“你剪头发吗?舍得剪?”

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说:“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再说。”于是,又向门口退,退至门口又折过身,坐在了理发人的坐椅上,对女老板说:“我来剪掉长辫。”

女老板拽下我的发髻,惊叹地说:“啊!头发好长啊!好多啊!你真舍得?”

我百感交集,回答说:“让我想想。”

女老板笑盈盈看着我。

又是一番激烈思想斗争,终于,我轻声说:“剪吧!”

久经沙场的女老板这次没有犹豫,也没有再问再说什么,抄起大剪刀开宰了,在她下剪的一刹那,我又迟疑了,说:“再等等吧,我不想剪了。”

“不”字出口之时,一声“咔嚓”剪刀响,随之一缕长发飘扬,如一道黑光如一缕闪电如黑色的精灵飘飘悠悠,划出优美的弧形,我的眼灼痛了,心也重重落了下去,心灵至深处的最柔软部分,感到了“痛”,不是剌痛,不是锥痛,不是任何一种机械的锐利的痛,如大江大河表面平静深处急流暗流涌动那种痛,难以言说的痛,一下一下的痛,有六七下吧,那一刻,我似乎灵魂出窍,不知身在何处,母亲长发落地的神情,倏然眼前浮现,久久不去。痛过以后,我回过神来,才感到了不舍、无奈种种。

每当我们夸赞母亲美丽长发时,母亲常说:“命苦顶重发”,我们不信,母亲是命苦的,她长期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旧社会,我们为什么就一定命苦呢?我们不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吗?歌里不是反复唱着“我们是幸福的新一代”吗?凭什么命苦?然而,历尽人间沧桑后,事实是,我们姐妹确实都命苦,信不信由你,要问为什么,不知道。

长发落地,百念成灰……

连一袭长发都不能保护的女人,不悲哀吗?为母亲及所有像母亲一样的女性痛及而泣!

母亲那双带着微笑又泪水模糊的眼,永远定格在我心中!

事非经过不知难,很多东西,失去了才懂。

以此文祭奠身不由己的母亲及她女儿那落地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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