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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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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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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母亲

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已经离我而去,且是永远,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我最亲的亲人。

母亲,这个最令我感到温暖的字眼,也是我心中的最痛。仔细算来,母亲离开我已二十多年了,我还没有真正写过一篇追悼她的文章,不是不想写,而是想写想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母亲,生在石泉,长在石泉,是个一生也未走出过秦巴十万大山的平凡女性,然而,她是不平凡的,命运也是最坎坷的,最能吃苦耐劳的,她的一生和当年红极一时的电视剧《阿信》中的主角阿信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母亲极少提及她受的苦难、磨难,当时的我也很幼稚,觉得母亲除了特别爱子女、特别能吃苦外,干得也不过是洗洗涮涮、做鞋做饭的琐碎的家务事,和其她人的母亲没有太大不同,也很少主动询问母亲的身世与往事。母亲去世后,我才突然并且越来越感到她的过人之处,并决定以母亲为原型写一本书。这时,我才四处奔走,搜集有关母亲的材料,但很多事情已无法考证了。据可靠资料,母亲生于书香之家,家住西门巷,极为聪明、漂亮,记忆力尤为超人。父亲姓叶,是个教书先生,只可惜,母亲三岁丧母,九岁丧父,当时,她还有一个五岁的妹妹和三岁的弟弟。不知道什么原因,叶氏这个大家族并没有任何人来安置或照料这三个孤儿,也不知道刚强年幼的母亲怎样承担了这巨大的不幸。事实是,母亲的妹妹被一位远房的亲戚收留并做了他们的餋女,且随这远房亲戚改了姓。母亲的小弟也是她家唯一传宗接代的根苗也在这位远房亲戚家做了放牛娃,而母亲自己则到了堡子湾一户小地主家做丫头。这位远房亲戚也是个大家族,管家的是老二,是个极吝啬极刻薄的人,母亲的小弟吃了很多苦头,九岁那年因放牛淋了大雨患了肺炎,高烧三天三夜,母亲跪在这位管家面前苦苦哀求,管家丝毫不为所动,最终,小弟活生生地死在了他的大姐,也就是我的母亲怀中,被母亲埋在了现在的向阳商场附近,以后,母亲每当走过这个地方,就感到了锥心彻骨的痛。几十年后,母亲每每向我们提及这事,仍然能感到她心中的那份深深的哀痛深深的愧疚。母亲一直认为是她没有照顾好小弟,让叶家断了香火,可见这一道伤疤有多么痛有多么深。

为了生存,母亲不得已十四岁就出嫁,自然,一分钱的陪嫁都没有,父亲也是穷的以砍柴卖度日子,结婚时住的房子、床上的铺盖、床单都是租赁的,母亲得知真相后,心中那份失望、伤心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母亲很要强,很坚强,很勇敢,是那种难以想象的坚韧不拔,她一生常说的一句话是“不向困难低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还爱说的一句话是“有理见得了皇上。”母亲和父亲开始人生致富的打拼。开始是父亲出外做生意,一两年回家一次,母亲借住在父亲的哥哥家,可他这个哥哥不地道,看到母亲那么漂亮,就打起了弟媳的主意。母亲又是个刚烈的传统的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要重的女人,她自然不从,于是,这个坏男人在他兄弟回来之后便说了母亲很多坏话。我的父亲是个非常勤劳、非常能干、善良和藹、吃苦耐劳、忠厚老实的好人,耳根子也有点软吧,他听信了兄长的话,冷淡了母亲,虽然最后弄清了事情真相,给母亲赔礼道歉,用轿子将母亲接回了家,但这还是很伤了母亲的心。伤心归伤心,那时的女人总是从一而终的,母亲仍然和父亲一起,拼命干活、挣钱。不过,从那以后,父亲就在本县做起了“货郎担”,母亲就在家门前摆地摊,日子慢慢地好了起来。谁知母亲结婚多来不生育,十九岁好不容易生养一个却是个傻子,受尽了别人的讽剌嘲笑。比之父亲,母亲办法更多,更为坚韧,更多担当,母亲从不放弃,从不言败,她和父亲一道奋力拼搏,一心发家致富,先后经历了匪劫、火烧、水患三大灾难,每一次灾难都使已经非常殷实富裕的家庭倾刻间一无所有,不知母亲是怎么挺过来的,也不知她熬了多少不眠之夜,反正,最终,母亲熬过来了,家里发起来了。解放时,母亲才三十多岁,家里有店面,有商店,有酒坊,有一溜十多个门面的房子,后柳中坝有二十亩齐整整的好田地,还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个个都一根葱似的标致又聪明,而且懂事乖巧,家里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事业如日中天。但是,人间最怕的就是这个词,四九年一场百年不遇的洪灾,家里靠江边的房子一扫而光,所有囤积的货物、粮食倾刻化为乌有,家里立马吃饭都成了问题,母亲没有气馁,背着一岁的孩子四处要账,渡过难关。本来日子也可以慢慢好起来的,可是又遇上土改,又遇上父亲的亲侄子翻脸不认人。父亲的亲侄子未到我家前穷得像叫化子一样,是父亲收留了他,帮他成家立业,并让他母亲、兄弟也随他一起到中坝种地谋生,可土改一开始,他比谁都积极,带头批斗父母亲,独自一人带着枪亲自上县将父亲押回中坝批斗,并清算我家对他家四口人的剥削账,一算一大笔钱款,为了给他赔偿,母亲不仅卖了房子,甚至把自己最后的几样首饰、几件好衣服都变卖了。土改后,家里真真一贫如洗,政治、经济、精神的重重高压,真是无法想象母亲怎么熬过了土改这一关,就像很多人无法熬过文革这一关一样。偶而,听到母亲谈起土改,母亲还算坦然地说:遇上了改朝换代,是没办法的事,又不是我们一家,也不算什么丢人,她还说,我们家退赔得好,工作队给我家定的是开明地主。但说起父亲亲侄子的落井下石,母亲就气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很坚强的,因为她自幼缺少母爱父爱,便尤其疼爱儿女,不愿让我们受一点点委屈。三年困难时期,当时她在蔬菜社上班,全是重体力劳动,记忆很深的是,寒冬腊月,母亲用大背蒌,将压得结结实实的堆尖的萝卜樱子背到汉江边,在寒冷剌骨的江水里洗萝卜樱子,洗干净后再从江边背回来,冷水将母亲的衣裳浸得透湿,好重的背蒌好冷的天啊;除了萝卜樱子,还有萝卜等等,但凡是可以做干菜的,都是这样,大背大背的背到江边洗,洗净再背回来,切丝,晒干,做成干菜再供应给市民。但母亲从来叫过苦和累,从来没有一句怨言。那时吃食堂,每顿吃饭时,我和小妹都牵着母亲的衣角进进出出,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她,希望她能给我们一人买一个大碗,(饭有大碗小碗之分)母亲没有能力给每个儿女都买大碗,她泪眼婆娑地把她自己的那一小碗饭给我和妹妹一人碗里拨一些,剩下一点点她加上些开水对付着自己的肠胃。农村收获季节又逢星期天时,母亲时而带着我和妹妹,到农村的亲戚家去玩,主要是可以饱饱吃一顿,有时,还可以开开荤,这时的母亲,尽量把肉菜夹给我和小妹,她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所谓亲戚,都是扯扯亲,有的还是母亲原来的债户,只是父母亲为人厚道而这些人也知恩报恩,一来二往就成了亲戚。在那个饥馑的年代,母亲饿了多少肚子,遭了多少难和罪,苦思冥想了多少办法,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苦难中的母亲,性格是乐观的。记忆中,她心情最好的时候,是她在蔬菜社上班的那几年,家里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虽然工作很苦,但每月能领到工资,这是母亲最高兴最引以为自豪的。她起早贪晚上班、带孩子、做家务,竟然还乐呵呵的,有时还哼山歌小调,如果稍有空闲,她还给我和小妹讲古今,内容多是有钱人家小姐因种种原因找了个穷叫化子做女婿,小姐哭哭啼啼,没想到后来穷叫化却意外发了财,一家人过上了好日子。她还讲红楼梦,西厢记,反正,只要是她听到的故事、看过的电影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讲得绘声绘色,我也一直记忆如昨,有一出戏叫《借表嫂》,里面有一句道白“借银借钱,哪有借表嫂过年?”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有的故事在我写作时还用做了素材。只是好景不长,我的一个小弟在六一年时因“嵌顿疝”去世,这对母亲的打击非常大,她把一切责任都归咎于自己,从那以后,再没有了母亲的笑脸,她也再没有心情给我们讲故事。六二年,各单位动员职工退职,母亲万般不舍却又毅然地辞职,回家做了全职母亲,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众多的子女。也从那以后,我没有做过任何家务,直到我下乡插队以前从没做过饭,一个大姑娘不会做饭,这在当时的年代,也是极少有的。

母亲是辛苦的。记忆中,我从来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的。每天晚上,我们都睡了,母亲还在忙着,不是洗衣服,就是在灯下缝缝补补,早晨,我们起床时,母亲已经起来了,依然是忙里忙外。夏天的晚上,我们睡觉时,母亲常常坐在我们床前,摇一把大蒲扇,给我和兄姐妹们轮流搧风,于是,我们都在一阵阵惬意的凉爽中进入梦乡,有时,半夜醒来,发现母亲还坐在床前为我们搧风,为我们捊顺揉乱了的发丝,自己却热得满脸是汗,目光中凝聚着不尽的母爱。

我们住在江边,吃的是井水,要下河边的水井里挑水,水井离家约有二百多米远,全是石梯子坎。先是二哥,后是三哥,三哥上学去了,理应是我挑水,可我挑了很短的时间,因为我身体不好,体力很差,每次只能挑小半桶水,还常常磕磕碰碰的,桶里水溅得到处都是,水担回家来就泼洒得剩不多了,而小我三岁的小妹却身强力壮,她先是和我抬水,没多久,她就开始挑水供家里用水了。无论谁挑水,母亲在家里用水都比较省,除了淘米做饭或烧洗澡水,母亲连菜都是到河边去洗,一把韭菜、一把蒜苔、一把葱、一块抺布都要拿到河边去洗,她说儿女们挑水太累,能到河边洗就尽量去河边,她从来就是自己再累也不愿儿女受累。

转眼间,文革开始,母亲被视为“地主分子”,被居民组上的组长、积极分子动辄训斥苛责,每天都要无偿地扫大街,看那些人的眉高眼低,冷讽热嘲,刚毅的母亲此时像绵羊般驯顺,她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体面,而是怕连累了儿女。当时,我尚不满十四岁,却左得要命,当上了儿童团团长,第一件事就是要剪掉母亲的长发。母亲很漂亮,有一头漂亮的乌发,头发长至脚后根,乌黑油亮,头发多得双手攥不住,头发盘起来有七寸盘子那么大,母亲最心爱她那一头黑发,可当她听说我要剪她的长发以挣革命表现时,母亲满口答应。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夕阳西下的下午,金色的阳光照在母亲身上,我给母亲剪长辫,我太狠心,从她耳根下下剪,一把大剪刀在我手中“咔嚓咔嚓”几下,母亲的长发落了地,青丝蜿蜒,如一条青蛇悄卧,母亲脸上带着笑,眼里含着泪,那时的我不懂母亲这个神态,当今日的我也是一头长发,多次想剪去长发却是万分的不舍,因为,那一头骄人的长发已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要舍弃,谈何容易?母亲啊母亲,当年女儿好幼稚,当年女儿好不孝啊?

母亲没有了心爱的黑发,头发短得扎不成髻,她只好戴一顶帽子遮丑,很长时间母亲头发才能盘起,那些日子母亲够多难堪啊,她竟从没有怨过一句。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扫大街,天亮时她已经打扫完毕。那时,文革前对女友千选万选的大哥因出身和教师职业的双重被歧视身价一落千丈,年过三十无人问津,二哥因为固守兄不娶弟不婚的传统观念也因之成了未婚大齡青年,因为出身,我们兄妹在婚姻、工作、上学、入党入团等等问题上纷纷受阻,有的子女竟然埋怨母亲为什么要“辛辛苦苦,给我们挣个地主?”每当此时,母亲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低着头嗫嗫嚅嚅,手足无措。很难想像,那时的母亲的压力有多大?流言蜚语有多少?歧视的目光有多刻薄?母亲心中有多痛苦?真不知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母亲从不催问儿女的婚事,从没有埋怨大哥一句,从没有埋怨任何人,也从没有见她流过泪,只是咬紧牙,默默无言地硬挺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母亲把一切责任都归于自己,她认为自己有罪,罪大恶极,她在学习会上发言,多次地真诚地批判自己不该剥削了劳动人民,不该发家致富,背地里曾哽咽着对我说:“当年货币不值钱,早上能买一斗米的钱,下午连一升米都买不了,所以,就想着买地能保值,结果,把你们都害了,都怪妈不好!……”时至今日,人民币贬值,有钱人纷纷买房买地买门面,试想母亲当年经历的政治动乱、通货膨胀胜过今日多少倍?父母心头的压力有多大?有多少难言之隐?这时,我才终于理解了文革中的母亲,理解了为保值而买土地的母亲,当年,母亲背地里哭了多少,恨了多少,悔有多少?只有母亲自己知道。

后来,大哥总算成了家,大嫂很漂亮,但身体很虚弱,瘦如扶柳弱如风。母亲尽其所能照顾儿媳。大嫂有哮喘病,她的床单、被套等衣物都是母亲主动拿到河坝去洗,一洗就是几年;为了给大嫂补身子,大哥的一个学生家长是个妇产科医生,经常将产妇产下的胎盘送给大嫂,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到汉江边洗净胎盘,母亲怕闻膻味,一生都不吃牛羊肉,可为了大嫂,母亲忍住怕腥的痛苦,洗净胎盘,再放在炭火上隔着瓦片烘烤整整一夜,次日再将烤干的胎盘放进碓窝研成粉末,供大嫂食用以补身子,就这样一连做了约三四年的时间。大嫂的身体日益强壮起来,结婚四年多以后终于有了孩子,给全家增添了喜气。至今大嫂的身体依然很好,这里面浸透了母亲多少心血啊!

岁月如流,我们好好歹歹地都成了家,又有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可是,因为都成家晚,母亲在风浊残年之时我们都忙着挣学历,挣表现,晋职称,生孩子,餋孩子,唯独忽略了母亲,除了保证她的生活费外,几乎很少陪她。我们以为,母亲身体还好,母亲永远不会老,母亲还要陪我们很久很久。母亲希望我们上进,知道儿女们不易,也从不对我们提任何一点要求,哪怕是一点点小小的要求,也从没有过。还经常告诫我们,工作最重要,有了工作生活就有了保证,一辈子就不用求人,所以,我们众兄姐妹无一不是兢兢业业工作,老老实实做人。我身体最差,又不会做家务,母亲还常常到我家帮忙做家务,带孩子。母亲啊,你受尽了人间苦,却没有享过一天福;你挣下万贯家财,自己却没有享受一文,还背负着“剥削劳动人民的罪名”,战战兢兢委委屈屈度过了后半生;你牺牲了自己一切,却没有得到一点点回报,你没有等到儿女们能从容地报答你陪伴你的那一天。儿女们万万没有想到,大病袭来,仅三四个月时间,你就离我们而去,儿女们好惭愧好心疼啊!只有失去才懂得宝贵,这时,我才知道,我有一个多么伟大的母亲,如果是一般人,遇上你经历的种种灾难,早就扛不住了,或许会死去好几回了,可你总是勇敢面对一切,从不放弃,你给儿女们留下的精神财富让我们受益终生。

多希望有来世,若真有来世,我一定还做你的女儿,早早就开始陪伴你,孝顺你,再不让你那么辛苦、操劳、遭罪;多希望有阴间,那么,百年之后,我们就会团聚,你的儿女们会随时陪伴你和父亲,直至地老天荒!

母亲,你地下有知,可曾知道,你的儿女们好想你和父亲,好想好想…..

母亲,你永远活在儿孙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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