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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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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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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产科里的女人

妇产科里的女人,自然是指产妇,她们无疑都是一群伟大的人。

这群伟大的人挺着临产的大肚子,或由丈夫搀扶着,或自己双手撑住后腰,在妇产科走廊上慢慢踱步;一些用被子垫着后背,坐躺在狭窄的床上,丈夫握住手耐心的守候着,都在静候宝宝的出生。这样说,本该是一副安静祥和、温馨甜美的画面,真实情况却不是如此:它混杂着汗水、泪水、焦虑、抑郁以及撕心裂肺的痛...由丈夫搀着的妻子,以其说是搀着,不如说是驮着来得贴切,丈夫弯着腰,几乎承担着妻子全部的重量,如若是头胎,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她们往往因为疼痛,脸扭曲变形,红润的脸一下子苍白得像一张白纸,额头一阵一阵的冒着冷汗,咧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气,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在苍白变形的脸上肆意;啜泣声被克制得断断续续,你断然不会惊讶忽然哪个角落或房间里发出来的一声疼痛尖叫,有甚者会因疼痛而持续半夜的尖叫,在妇产科这些尖叫声显得理所当然,伴随着尖叫的还有她们一头的冷汗、泪水,以及丈夫手臂上或背上的牙齿印,然后就是床头的铃声以及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整个房间弥漫着紧张、忧虑的味道...散乱、狼藉、涣散、软弱、焦虑是这些产妇们的写照。医生不会一上来就给你剖腹产,意味着这些痛产妇们必须得熬,实在熬不了啦,医生才答应手术,手术之前你得签一份协议,明白剖腹产的风险:大出血、羊水栓塞、感染、临近脏器损伤,胎儿肺炎、窒息等,那一项听着都心惊肉跳,举笔千斤,外表毫无波澜,内心早已暗流涌动,不知第一次上手术台的产妇心里有何感想?鬼门关走一遭?宝宝和妈妈从手术室出来后,紧张、忧虑的氛围一扫而光,代之的是一室的笑容及宝宝哇哇的哭声。此时的笑声还不属于妈妈,她们身上插着管子,手臂上输着液,还要艰难的躺着几天,但我想她们心里笑了,尤其是宝宝挨着自己的时候,曾经五彩斑斓的活着,但从未体会到此刻深沉而踏实的幸福。

翠芬是在将近天黑的时候住进来的,同行的只有丈夫的姐姐以及姐姐十岁大的女儿,丈夫正从深圳的一个电子厂赶回来,估计明天天亮才能到,扶翠芬躺好后,姐姐忙着把从家里带来的牙膏牙刷、脸巾、换洗衣服、纸等日常用品放进柜子里,姐姐的女儿在一旁忙着玩手机。

婴儿就像商量好的一样,扎着堆来看爸爸妈妈,现在是整个妇产科的房间差不多都住满了,翠芳住的这床,上一位妈妈早上刚带着宝宝出院。另两床旁边满满当当的都是人,或站着或坐在床沿上,本来就窄的产房,现在更窄了,翠芬小心翼翼的进去,看着有的在逗弄宝宝,有的围着妈妈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说话,大家说话都小声谨慎,但架不住人多,房间里充斥着嗡嗡的一团一团的热闹,丈夫像个陀螺似的到处转,倒水、送饭、服侍妻子...本是不相干的家庭,大家处几天竟然就熟络了,互相夸赞宝宝或交流经验,嗡嗡的一团一团的热闹从这床传到那床,穿透这嗡嗡的一团一团的热闹的是宝宝哇哇的哭声,宝宝一哭,大家立即停止说话,七手八脚的手忙脚乱的一齐招呼宝宝。

翠芬整理了一下,斜躺在床上,肚子鼓囊囊的,粉红色的睡衣被撑得老高,疼痛没规律的有一阵没一阵的袭来,当疼痛袭来的时候,疼痛像四堵墙似的把翠芳严实的包围住,隔绝了另外两床热闹的声音,当只能专注疼痛的时候,那痛是锥心的,一阵疼痛过后就像经历了一场大难:身体虚脱、眼神涣散,明知这种痛实在难以忍受,但你又不得不积蓄力量接受下一次。翠芳丈夫的姐姐坐在床沿上束手无策,只能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一个劲的宽慰,小女孩依旧在玩手机,懵懂无知又格格不入。一阵疼痛过后,翠芬能明显的感受到宝宝在踢自己,翠芬想:难道宝宝也能感受到妈妈的痛吗?不然每次自己疼痛过后,宝宝为什么总是要踢我几下呢?这样想着的时候,翠芬心里便有一股暖流,整颗心都被填得满满的,虽没笑出来,但感觉自己在笑,这时便又有了力量。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咚”,翠芬拿起手机,是丈夫拨来的视频,丈夫关切的问:“现在痛吗?”,翠芬感觉丈夫有点笨,嗔怪说:“痛还能接你的视频?”丈夫看着妻子憔悴煞白的脸,心疼,也受用着妻子的嗔怪,“我准备下动车,然后包车回来,凌晨一两点就到了”,“注意安全”翠芬高兴,因为丈夫要比预计的时间早到几个小时,丈夫在身边,进手术室的时候放心得多。

放下电话,翠芬心里的忧虑减少了一些,周围的热闹也显得没有那么格格不入。本是计划同丈夫一起回来的,但是厂里只给丈夫十五天的假,两口子商量了一下,妻子先回,准备生的时候,丈夫再回,这样便有多一点时间一起照顾宝宝,也商量过在深圳待产,但算下来要花掉比回县城多得多得钱,重要的是没有人照顾坐月子,算来算去只能回来。

丈夫把翠芳送到县城的姐姐家后,赶回深圳电子厂上班了,翠芳能理解丈夫,毕竟同在一个厂上班,四五年了,丈夫在厂里从一个普工爬到一个领导岗位不容易,爬到一个领导岗位难,但丢掉却很容易,几千号人的一个厂,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个岗位。虽没打算一辈子待在这个厂里,但是目前还没有更好的去处,周围也不时传来其它工厂裁员的消息,有的还听说整个工厂都搬到外国去了,在厂里收入还算可以,所以翠芬和丈夫都格外珍惜现在的这份工作。翠芬明白,如果没了这份工作,她绝大数就得跟着丈夫回丈夫的老家,一旦回去,翠芬更加明白意味着什么,虽然最终是要回去的,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以目前的这种状态回去,翠芬有自己的梦想和倔强。

翠芬十几岁就从农村出来,初中没毕业,餐厅、超市、工厂来来回回的换,认识现在的老公是在现在这个电子厂,翠芬虽不是那种长得很明显漂亮的人,但有自己的韵味,脸、眼,甚至嘴唇都是圆圆润润的,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圆润,身材高挑壮实,整个脸呈古铜色,健康、亲切,爱笑,笑的时候笑声爽朗,感染力强,听着让人放松,一对细小圆圆的酒窝侧在脸上,尤其是那对浑圆巨大的乳房,衬在衣服背后分外醒目,加上几年的阅历,翠芬明白男人的小心思,话语间总能恰到好处的撩拨你。厂里不乏追求者,翠芳却一眼相中了现在的老公,刚见着他的时候,小个子,带着一副眼镜,眼神干净,但是忧郁,说话斯斯文文的,交往以后得知他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似心有不甘。第一次之后,翠芬沉迷他的力气,小牛犊似的,他的任性和讨好也让翠芬欲罢不能,丈夫却依恋着翠芬的柔情与善解人意,多大的怨气,翠芬一搂,就烟消云散了,最重要的是能从翠芬这里得到力量,一个男人能从爱人身上获得的力量是多么重要难得啊!丈夫唠叨了几次回去补习,但在翠芬柔情的浇灌下,便安安心心的在厂里上班了...人一安定下来,便慢慢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翠芬和丈夫磕磕绊绊的在计划着未来。

又痛了一阵后,翠芬咬着牙看了一眼手机,已是晚上11点了,产房里渐渐安静下来,隔壁床的妈妈还没睡,丈夫可能太累,已经趴在床沿上睡着了,不知道是婆婆还是母亲抱着宝宝在轻轻的摇。嫁得那么远,翠芬知道娘家母亲没有办法来照顾自己,看着隔壁床的妈妈在自己母亲面前还被责骂得像个小女孩,翠芬心里羡慕得紧,婆婆还在乡下,说晚上没车了,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过来。丈夫的姐姐把嘟着嘴拉着脸的小女孩送回家后也趴在床沿上睡着了。翠芬睡不着,盼着丈夫赶快回来。

迷迷糊糊地躺着,一阵疼痛忽然袭来,翠芬疼得大叫,丈夫的姐姐连忙按床头的呼叫铃,护士在简单的观察和交流后,推着救护车把翠芬送进产房。一进产房,护士小心的把翠芬移到产床上,快速的处理好,医生在一旁叫翠芬用力,翠芬忍着痛,深呼吸,但是使不出什么力气,感觉软绵绵的,力气总不拧成一股,“用力、用力”医生不停的说,护士照着医生的指示,双手从翠芬胸脯朝肚子推,一阵的折腾,翠芬已经没有力气,但胎儿依旧没有产下来的意思。医生问翠芬丈夫的姐姐:“产妇的家属在哪里?”,翠芬丈夫的姐姐说:“还在赶来的路上”,“要立即手术,不然有危险”,翠芬丈夫的姐姐赶紧联系自己的弟弟。翠芬经过刚才的一阵折腾,太累了,腰也疼得厉害,听医生这样一说心里隐隐的开始担心起来,此刻多想看见丈夫啊。“别睡别睡”医生用力的把翠芬摇醒,翠芬觉着没睡着,只是眼皮太重了,撑不住。

翠芬醒过来的时候,肚子空空的,“哇,太舒服了”这是翠芬心里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慢慢睁开眼,眼睛刺刺的,想移动一下身子,但使不出力,整个下半身没了知觉,麻药还没散完,抬了下右手,一阵疼痛从手背传来,吊着针呢!“别动”丈夫关切的说,翠芬心里暖暖的,丈夫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虽然前面心里埋了怨言。丈夫把宝宝递给翠芬看,翠芬笑了,有一股沉甸甸的幸福从心底升腾,撞击着胸腔和大脑,“肉肝心胆的小东西,你把你老娘折磨得够呛”翠芬心里骂了宝宝一句。

临近下午的时候,婆婆才从乡下赶来,翠芬很少见到婆婆,“妈”翠芬怯生生的叫了一声,可能是很少叫的缘故,口气显得有点陌生和虚弱,翠芬不知道是太吵还是自己叫得太小声了,婆婆没有答应。

婆婆一来,丈夫的姐姐就回去给翠芬准备吃的去了,刚生小孩,吃的要非常讲究,丈夫把宝宝递给母亲,忙着出去买尿布、奶粉等,只剩下翠芬和婆婆,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房间里热闹得很,翠芬却觉得有种尴尬的安静,好在翠芬可以借着手术后的伤口半心安理得的躺着。

“叮铃铃”一声巨大的电话铃声唐突又尖锐的响起,把房间里的人振得一楞,他们虽然热闹着说话,但几天下来都是小声小声的进行着,走路,放东西都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到宝宝,这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确实把他们征得一楞,纷纷侧目搜寻着那巨大的电话铃声,翠芬婆婆一手抱着孙女,另一只手摸索着手机,“喂”中气十足,甚至都有点旁若无人了,房间里的人再次为她侧目。可能是说话太大声了,孙女吓得“哇哇”的哭了起来,翠芬婆婆抖了几下怀里的孙女,还是哇哇的哭,电话里面争论得激烈,翠芬婆婆瞧了一眼孙女,显得有点不耐烦,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把孙女放在翠芬身边,应付电话去了。翠芬听着宝宝在身边越哭越厉害,想伸手去抱,但是身体动不了。

天黑透了翠芬丈夫和丈夫的姐姐才从外面回来,丈夫把该用的东西置办得齐全,丈夫的姐姐提了鸡汤。翠芬婆婆见女儿提着的鸡汤,赶紧问:“油干净吗?用的锅头干净吗?”,翠芳丈夫的姐姐连忙答:“油干净的,锅头是新买的,碗筷也都是新买的”,翠芬婆婆说:“刚生小孩,吃东西要非常注意,不然要得一身病”,姐姐听到了没回答,道理她知道,不知道的是这话说给谁听的,就没有接话,丈夫在喂翠芬喝汤,翠芬婆婆本想说下一句,但是没人接,到嘴边的话硬咽了回去,沉静了一会儿,翠芬婆婆又说了一句:“讲你们不听嘛”。

翠芬丈夫姐姐在帮宝宝换好尿布后,已是夜里11点,一天一夜几乎没有合眼,累了,交代一下母亲便回家了,翠芬丈夫也累得够呛,跟着姐姐回去了,翠芬婆婆租了一张陪护床,侧身和孙女躺着。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拿手机看电影的、玩游戏的把亮度、声音调低,轻轻浅浅的鼾声此起彼伏好像夜的催眠曲。翠芬婆婆翻了几次身都没睡着,突然记起什么重大事似的,骨碌地爬起来,拿起电话声音洪亮地问:“你今天回去帮我喂猪没有?”,“喂啦”,电话那头有点不耐烦,“喂啦、喂啦,整天懂得喝酒”,“按照今天我讲的搭配起喂没有”,“怎么没有”,“我不懂你,懒死,全部喂糠,猪菜你懒得打”...翠芬婆婆感到周遭太静了,也让她意识到周围不满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的把电话挂了,但也算了了今天的心事,从她不到一分钟就响起的鼾声中可以轻易的判断出来。

或者饿了亦或是大小便,翠芬宝宝“哇哇”的哭了起来,翠芬睡得浅,听着宝宝哭了几分钟依旧没见婆婆醒过来,宝宝的哭声由尖锐到带点嘶哑,翠芬心痛,想挣扎着起来,但身子依旧动不了,翠芬眼睁睁的看着睡熟的婆婆,硬是叫不出口,可能是宝宝的哭声吵醒了旁边床的丈夫,抑或是替翠芬难受,走到翠芬婆婆窗前,推了几下翠芬婆婆说:“你家小孩哭啦”,翠芬婆婆睡眼迷茫,连忙爬起来去冲奶粉,一阵折腾,宝宝总算安静了下来。

翠芬睡不着,在想着宝宝好久都没换尿布湿了,是不是很难受,在想着自己的伤口什么时候能好起来,能哄宝宝,不让她哭得那样伤心,在想着如果自己的母亲能在身边那该多好呀!人真禁不住细想,委屈吗?对比自己以前受的委屈也不算什么委屈啊,但怎么觉着现在好像没了承受委屈的力量了呢?难道自己不能委屈吗?翠芬越问越悲凉,我也是一个刚生完小孩的女人啊!是啊,我就是一个刚生完小孩的女人啊,一滴眼泪从眼角慢慢地流出来,翠芬以前从没有感觉到眼泪有分量有质地,这滴泪水像一滴滚烫的开水,从眼角一直灼烧到后背,像带着委屈悲凉的重量走了好多年,也像一道分水岭隔开了自己的人生。

翠芬婆婆醒过来的次数远远少于宝宝醒过来的次数,每次宝宝一哭,翠芬就醒过来,也有可能翠芬根本就没睡着,宝宝哭一次,翠芬就心痛一次,这种痛和怀宝宝生宝宝的痛不一样,那种痛有骄傲的成分,也有具体所指,现在这种痛虚无缥缈又无所不包,聚不起力去对抗,是那种切肤的,扯拽着心窝子的痛。

翠芬盼着天亮,好让丈夫换一下宝宝的尿不湿,翠芬婆婆好像也盼着天亮,这不没等天亮透,翠芬婆婆便打电话给自己的儿子赶紧过来,说自己今天要回去茶园做工,二百块钱一天,还要回去喂猪,别人喂不好。

过了几天,翠芬能抱着宝宝喂奶了,当宝宝吸着奶头的时候牵扯出一份力量,没和丈夫商量,翠芬用手机买了二十五天后的动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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