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咳嗽了一声,二十多年前我放的那头黄牛转过正在低头吃草的头,牛眼满是疑惑,疑惑的间隙前腿迅速朝肚子一踢,牛蚊子嗡的一下四散开来,它们不飞远,一团团的绕在牛身周围,牛嘴咀嚼着草,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蒲扇似的耳朵此起披伏地赶着蚊子,眨眼的会儿,猛地朝牛背上一甩头,牛蚊子又嗡的四散开来,牛复继续低头吃起草来,尾巴左右甩着。
此刻它装作不认识我,埋头悠闲的吃草。
但,草的清香味、牛身上的汗臭味、嗡嗡的讨人厌的牛蚊子声以及不小心碰得满手牛嘴里粘湿且热烘烘的唾液交织了我的童年。
我不知道它因什么原因装作不认识我。
我们朝夕相处多年。
某一年入冬,父亲不知从哪个村买回一头牛犊,通体油光滑亮,眼神清澈明澄,呆头晃脑的打量着陌生,眼里尽是好奇,但自被穿了牛鼻子,架上木犁以后,眼神变得呆滞,只懂得温驯卖力。像人生,多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一旦背上人生的十字架或被什么牵了鼻子,只能规规矩矩的朝既定的路走,暮气苍苍的。
不知是我们家确实需要一头牛,还是我到了放牛的年纪,从进家这刻起,它就命中注定般到我手中了。于是,这头牛伴了我整截童年岁月。
无数个早晨,母亲把牛从圈里牵出来,拴在枇杷树上,然后把我从温暖的被窝或黑甜的梦乡里拽起来,生怕我贪睡牛吃不饱。八十年代,一个牛劳力对农村家庭来说意味着很多。
天微明,我便牵了牛,鸡鸣狗吠中,或走进薄雾里,或闯进微雨潇潇中,或裹入红彤彤的太阳里。田坎上、河沟里、对门坡的小块荒地里,一人一牛。
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荒野旷敞着,我牵着牛,牛引着我,我摘了许多无名的花,吃了许多无名的果,抓了许多无名的虫,有时我躺在草地里想:倘如把我浇点水,我便能像这些花草小虫一样长高、长大,茂盛一个夏天。牛嚼了许多的草,偶尔,会遇到一小撮疯长的积攒了一个春天的荒草,它满眼的渴望,任你是怎么牵都牵不住,只是偶尔放纵,平时,它都是在一小块地方腾挪,不东跑西跑,不浅尝辄止。其实,它算是我的一个老师,随着岁月增长,我才慢慢体悟到它教给我的许多道理。
二十多年后我在放牛的路上发呆,越长越老的满婆牵着她家的牛叫了我一声才把我从记忆深处扯回来。我没看见放牛的我,但我知道我在哪里,悄默地装作没啥事,踩着及膝的草往家走。
回到家,扯了一把老旧的椅子靠着墙根坐在院坝里,目之所及满坑满谷的绿,整个村子的水田被玉米苗、黄豆苗、四季豆苗、杂草占据着,这些苗啊草啊相互缠着这个压着那个,暗地里较着劲呢,虫鸣此起彼伏,菜院里一颗梓木树直搓搓地指向天空,许久许久,才见一个老人或牵着牛,或背了一篓猪草从门前路过,踟蹰独行在大半辈子的路上,茫然空洞的回望。生机盎然般荒蛮。
夕阳从大门照到菜园的时候,我坐在院坝里看我骑着牛饥肠辘辘的回家,“叮当、叮当”,铃铛声此起披伏,这边“哞”的一声,浑厚绵长,那边回应一声“哞”,稚嫩清脆,空气氤氲着温情,牛背上的几个小伙伴刀剑棍棒轮番交战,夕阳下,刀光剑影,几只狗饶着牛左突右串,低头摆尾地表述,牛波澜不惊,四平八稳。
回到家,把牛栓在圈门口的枇杷树上等母亲把它关进圈里,满弟小妹在院坝追着玩,老黄狗蜷缩在墙根时不时地摇一下尾巴,母亲背了一捆柴披着余辉从坡上往家赶。等太阳照到对门坡的时候,小妹和我立刻七手八脚的烧火洗锅,老黄狗在身后等着,瞅准时机大口大口地舔桶里的淘米水,不一会儿,炊烟四起。
简单的晚饭--包谷米、青菜、南瓜、辣椒,一家人慢慢的吃到天擦黑,劳累一天的母亲静静坐在凳子上,满弟小妹时不时的询问母亲父亲搞“副业”什么时候回来,他们惦记着父亲口袋里的水果糖,鸡没回笼,母亲起身离开凳子抓了一把玉米粒朝屋外走,叫我收拾空碗,一会儿,油灯亮起,母亲独自小心翼翼的提着灯去喂猪。
一样的黄昏,满院坝的风,我坐在院坝里仿佛在望什么,猪圈破败了,栓牛的那颗枇杷树还在,老黄狗死了,鸡再也没回笼,它们都把自己留在了某一个黄昏。满弟小妹业已成家各自在城市打拼,母亲撵转着帮我们兄妹几个带小孩,也东奔西走的把一家人留在了某一个黄昏。满院的风把大门吹得“哒哒”的响,我手里攥着一把快要生锈的大门钥匙,我能望什么呢?
天黑进屋,我听见我在煤油灯下感叹这样平平常常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天微明,一声鸡鸣,一声狗吠,一句牛哞,母亲开门声,满弟小妹打闹声此起披伏,我还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