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连载

马腾又一次吸毒被抓了，而且是被外辖区的民警抓的。

桃花街道桃花派出所的晨会上，所长张敏华气得满脸通红，他拍着桌子冲我骂道：“王慕彤啊王慕彤，你这个社区民警怎么干的呀？定期尿检你做了吗？定期回访，你访了吗？吸毒人员管理规定你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我满腹委屈地看着所长的嘴一张一合，低头暗想：你说的轻松，我一个人管着六十多个吸毒人员呢，他们都是成年人，都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的行动自由，只要他们不违法，我不可能时时盯着他们，更不可能把他们拴到裤腰带上吧，他们要去违法，我能挡得住吗？

看见我低头不语，张敏华又说：“哼，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认为自己管的人多，你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客观理由，作为全所最年轻的社区民警，你就应该挑重担，多磨砺，将来才会有前途啊。”

我低声嘟囔道：“所长，我不要什么前途，只要你把我手中的这两个段，分出去一个，我就谢天谢地了，你看，我才来咱们派出所三年呀，整天有干不完的活儿，没白没黑地干都干不好，熬的头发都白了一半，每次下段的时候，人家都把我当成了大叔，我说自己才二十五岁，没人相信。”

张敏华态度缓和了下来，他说：“小王，我知道你工作的辛苦，也理解你的累，所党支部对你的工作是肯定的，你管两个段，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这两年咱们所就没分进来一个人，但凡是进来一个，我就把你的段交给他一个。吸毒人员的管理，你还是得多操点心啊！咱们的吸毒人员，让兄弟单位的人抓了，咱们的脸往哪儿搁呀？”

教导员刘跃文说：“事情已经这样了，说多了也是闲的，王慕彤，接下来的还有一些善后工作，需要你去做。”

我看着刘跃文，不解地问：“善后工作？”

刘跃文微微一笑，说：“本来，像马腾他们家的这个情况，一个长年卧病在床的老人，一个十二岁正在上小学的女儿，是不应该送去戒毒所的，弄个社区戒毒就行了，但是，目前咱们市正在开展一个复吸人员严厉整治活动，马腾已经复吸三次了，必须送到戒毒所执行强制隔离戒毒。”

我瞪大了眼睛问：“那他的家人怎么办？”

刘跃文说：“不知道人家办案单位从哪里打听到的，说马腾还有一个妹妹马雪梅，上级让咱们辖区派出所联系马雪梅。”

我淡淡地说：“联系不上。”

张敏华一脸不高兴地说：“工作还没开始干，就东推西推的。”

我急忙说：“所长，不是我推，就因为马腾吸毒，他妹妹觉得这个哥哥会是终生的累赘，悄无声息地嫁到了南方，与家人失去了联系，前一段时间马腾的母亲实在太想自己的女儿了，让我想办法找，我想尽了各种办法，最终还是没有查到。”

刘跃文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那怎么办呢？马腾已经送到戒毒所了。”

年近五十的师父李世文扭头对我说：“要不，联系一下村委会，让村里出面找人照顾一下这个家。”

张敏华转头看向社区民警张伟、顾立军和刘金来，问：“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吗？”

他们三个人齐刷刷地摇摇头。

内勤孙丽丽笑着说：“哪有什么好办法？最好的办法是把马腾放出来，他自己的妈，他自己的娃，他不管，谁管？”

副所长朱兴阳说：“行政处罚一旦作出，不那么容易更改的，法律又不是儿戏。”

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了起来。

眼看着谁也没什么好主意，张敏华果断地制止了谈论，对我说：“王慕彤，这是你段上的人，全权交给你来处理吧。”

我惊呼起来：“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所领导似乎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再多费口舌了，所长大手一挥，说：“院子里来了一大堆办事的群众，大家各忙各的去吧，散会。”

我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会议室内已经空无一人，我不满地小声说：“每次都是这样，工作分不下去了，就强压给我。”

回到办公室，我犯起了愁：这一老一小到底该怎么办？说实话，马腾家我是非常熟悉的了，从我第一天到派出所，接管上这个段后，第一家走访的就是马腾家，他们家虽说谈上家徒四壁，但也绝对不是富裕家庭，周边的邻居围墙都是砖的，马腾家的围墙是土的，邻居们都是大铁门，马腾家的还是两扇木门。我忍不住对马腾说：“都贰零零零年了，人们都开始奔小康了，你家还这样？有钱吸那个，没钱拾掇家？”马腾黑红的脸庞上泛起一丝红润，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这不也是正往好里奔吗？”

在马腾家我见到了他的女儿，十二岁的小美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姑娘，聪明伶俐的她，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生活在贫困家庭，更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妈妈是因为爸爸吸毒，死不悔改，一怒之下撂下年幼的她和常年生病的奶奶跑了，她宁愿一个人吞下着生活的苦果，也不想看到别人那怜悯的目光，更不希望得到别人的帮助，所以，当我第一次登门的时候，小美心理上是排斥的。我几次试着跟她交流，都被她善意地拒绝了。

在打开孩子的心结上，我的确费了一番功夫。先是走访了村委会，从村干部那里了解马腾家庭情况及小美的成长经历。又走进了街坊四邻的家中，人们纷纷说，小美可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不仅学习好、有礼貌，在照顾奶奶上，许多大人都赶不上她，可是这孩子命苦，摊上了那么一个不争气的爸爸，真是苦了这个孩子了。最后，我走访了学校的班主任，甚至还悄无声息地和小美最要好的同学聊过几次，老师和同学们的口中，小美是个上进心很强的学生，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最主要的是她乐于助人，谁有不会的问题，有问必答。

了解了小美后，我再和她沟通的时候，就有了完美的切入点了。为了保护她那颗幼小的自尊心，我轻轻地、试探着和她交谈，从交朋友的角度和她交心，终于在我和风细雨的润抚下，小美慢慢地敞开了心扉，真诚地和我交流。

像小美这样的孩子，我最担心的是她在学校有没有受到同学的欺负，刚开始试着问过几次，小美从来都是摇头不语，或者低头落泪，我曾一度认为她可能被人欺负，私下里找班主任打听，班主任笑着说：“咋可能？我们绝对不存在这种情况。”

等到我和小美熟悉后，又想到了这个话题，忍不住问了起来。小美先是一脸警惕地看着我，后来灿然一笑，说：“叔叔，没人打骂过我，但是，他们有时候孤立我，说什么我爸是个大烟客，让大家离我远一些之类的话语，我觉着这话比打骂我还难受。”我说：“哦，有这种情况，这样也不合适啊。”

怎么解决被同学孤立的问题呢？思来想去，我觉得自己出面肯定不合适，孩子们的事情要孩子们自己解决。在一次给小学上完法治教育课后，我给小美出主意说：“小美，要是再遇到有人孤立你的时候，你就对同学说，来我们学校上法治课的警察是我表哥，嗯，对，就说是表哥。”

小美瞪大了眼睛说：“叔…叔叔…这能行吗？”

我大笑起来：“有什么不行的，就说是远房的表哥，我才大学毕业三年，你叔叔、叔叔的，都把我叫老了。”小美怯生生地说：“不好吧。”

我满不在乎地看着她说：“现在就叫一声哥哥。”小美的脸“倏”地红了起来。我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哟，才十二岁的小屁孩，怎么害羞了？”

她低头用手捏着衣襟，揉了许久，才低低地发出一声：“哥哥。”我故意拖着长长的声音答道：“唉…”

这个办法还真行，那些调皮的男孩子一听说法制副校长是小美的表哥，自然就不敢在小美面前胡闹了，小美的校园生活恢复了正常，她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在爸爸吸毒这件事上，小美恨之入骨，她恨自己有这样一位不争气的父亲，她恨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自从我来了之后，和小美一起合作，把马腾盯得死死的，使他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吸毒。谁知，那一段时间他虽然不吸毒了，但是又染上了酒瘾，自己挣那点钱几乎都喝酒了。醉酒后，回到家中就耍酒疯。有一天夜里，我接到小美的电话，说马腾又在家里闹腾，我飞一般地赶到马腾家，一进门就听见马腾正对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怒骂：“你既然不能给我好日子，把我生下来干嘛？还不如我刚出生的时候就一把掐死我算了，免得我在这世上受这一趟苦。”

我三步并作两步行，一下子出现在了马腾跟前，怒问道：“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自己的日子过不好，还怨到了父母的头上了？你咋不找找自己的原因。”

马腾吓了一跳，醉眼惺忪地看着我，说：“王警官，你咋来了？”床上小美的奶奶一看见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小美满面泪痕地走过来，悄声说：“哥，快把他抓走吧，我和奶奶实在受不了他每次醉酒后的辱骂，抓走了，让我们过几天清净的日子。”

我逼视着马腾说：“走，到院子里说去。”马腾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嘴里含糊着说：“这…”

我一把揪起他的衣领，说：“这什么这，走。”我拖着他踉踉跄跄来到院子里，马腾旋即换上了一副赖皮兮兮的样子，说：“哥，我又没犯法，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我气呼呼地说：“凭什么？就凭你前一次复吸后，我没送你去戒毒所！我让你在家里，是让你照顾年迈的老娘，是让你照顾年幼的小美，你呢，干了什么？除了喝酒，就是在家骂人，与其这样，还不如把你送进戒毒所。”说着，拿出手铐，准备往他的手上铐。

马腾一看，急了，大声喊道：“送我去戒毒所？那…那，这个家谁来照顾？”我微微一笑，说：“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这个社区民警会做好一切工作的。”马腾一听，顿觉五雷轰顶，他知道我是个说到做到“狠人”，记得那一次他吸毒后，为了抓住他，我硬生生地追了将近两公里，差一点把他的腿跑断，最终也没跑出我的手掌心。

看见我要来真的，马腾结结巴巴地说：“王…王警官…这样不好吧，那…那个…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行了吧？”我没有说话，而是看向小美，小美低下了头。马腾一看，着急地吼道：“死丫头，快向王警官求个情啊。”

我猛地转过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就你这样子，还说能改？鬼才相信呢？跟我走吧。”说着，我要去抓他的手腕，马腾慌忙变换口气说：“小美、小美，帮我说说好话吧，我保证以后不喝酒了。”

小美走过来，拉拉我的衣袖。我瞪视着马腾，说：“现在就回到屋里，把你弄倒的东西收拾好，否则，我绝不客气。”说完，跟小美走出了家门。

一轮明月照在了小美洁净的脸上，她平静地说：“哥，谢谢你！”我淡淡一笑，说：“对你爸这样的人，就得给一剂猛药，不然，他是不会长记性的。”小美嘴一抿，笑了起来：“你治他的样子，帅呆了！”

马腾仗着自己的家庭情况，想着警察会人性化执法，而越陷越深。我曾严肃地警告过他，凭着家中的老人和孩子为借口，钻法律的空子，逃避法律的打击，不会有好结果的。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这下子好了，让别的单位送进去了。

这么大个难题交给我，我怎么办？思来想去，都没有好的办法，我走进了师父李世文的办公室。他一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笑了起来：“别，别这样，办法总归是有的。”

我摇摇头，说：“没办法，我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什么办法。”

李师父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你去找村委会。”

我摆摆手，说：“师父，大包干这么多年了，村民们都是个人自己顾自己，谁还会管别人家的事情呢，村委会也安排不动人。”

李世文神秘地一笑，说：“我也知道村委会安排不动人，你先把这个问题，向村委会提出来，希望村里安排人照顾马腾的家，村干部肯定会说出一大堆的困难和理由，这时候，你就退而求次，提出让村委会解决马腾母亲和女儿的低保问题，他们保证会答应的，只要解决了经济来源这个难题，其他都不是什么难事儿了，马腾的母亲虽然常年生病，但是做个饭还不是什么问题，再说，马腾的女儿好像也大了，应该可以照顾家了吧。”

我笑着说：“师父，姜还是老的辣！”

李世文说：“不过是一点儿经验之谈而已，你快去试试，估计八级不离十。”

我骑上自行车，火速朝着桃花山下的吴家庄而去。虽说此时正是三九严寒之际，但是心中有事的我并不觉得冷。上坡的时候，我用力踩着脚蹬子，车速还是慢了下来，不一会儿，我累的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密密的汗珠。一阵北风迎面吹来，车子更加难骑了，我索性下车，推着自行车走。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明媚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着大地，我感觉背后的棉衣下好像也出汗了。

赶到村委会的时候，恰好几个村干部都在，我向村书记焦红军说明了情况，五十多岁的他吧嗒着嘴说：“这个很难啊，怎么解决？马腾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谁也不愿意和他有牵扯啊，在咱们农村里，谁家要是有个吸毒的，人家恨不得躲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咋会有人去管他的家呢。”

村主任牛明也跟着说：“那些吸大烟的人啊，人们不愿和他们交往的最大原因是，他们的毒瘾要是犯了，净偷和他们关系好的人，陌生人家里他们是不敢去的。”

我为难地说：“那怎么办？新社会，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老一小没人管吧？”

焦红军忙说：“管当然是要管的，只是看看怎么管而已？”

我说：“焦书记，你看怎么管合适呢？”

焦红军摇摇头，说：“我暂时没有办法。”

我停顿了一下，说：“焦书记，这样办好不好？马腾的母亲和女儿的日子，让她们自己照顾自己，村里给她们各申请一份低保，行不行？”

焦红军刚要开口说话，牛明一拍大腿说：“这个办法好啊，我们这就给她们申报。”

我笑着说：“牛主任，真是个痛快人啊。”牛明哈哈大笑起来。

焦红军慢悠悠地说：“王警官，你可是天下最聪明的人，这么好的办法，我是绝对想不到的。”

夕阳西下，踏着落日的余晖，我走进了马腾的家。小美正在厨房里忙活做饭，小美的奶奶在另一个房间里，看见我，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说：“王警官，来了，进屋坐吧。”说着，把我让进房间。

我坐到火炉前，炉子上的热水壶“呲呲”冒着热气，小美奶奶给我倒了一杯茶，说：“喝杯水，暖合一下。”

马奶奶问：“王警官，有事啊？”我点点头说：“老人家，是有个事情想和你说。”正好这时候，小美端着刚炒好的一盘土豆丝走了进来。她把菜放到火炉边的餐桌上，又利索地打开火炉旁边的烤箱，取出了几个烤的金黄的馒头，说：“哥，尝尝我的烤馍馍吧。”

马奶奶说：“王警官，有啥事儿，你就说吧，我们家的事情小美长大了，不用避她。”

小美惨淡地一笑，说：“奶奶，王警官到咱家来，我猜肯定是我爸又出事儿了，他这次是偷，还是又吸上了？”

我点点头说：“小美猜对了，马腾又吸毒了，被别的派出所抓了，直接送到戒毒所去了。”

马奶奶一听，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嘴里喃喃地说：“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他倒是省事了，我们一老一少咋办？”

看着老人满面泪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大家就这么静止了几分钟后，小美一把抹掉腮边的泪珠，说：“奶奶，他在不在，还不都是一样的，他在家的时候，是我照顾您，他不在家，我还是一样会照顾你的，甚至照顾的更好，最起码省的听他那醉酒后的一通谩骂了。”

老人用手掌擦去脸上的泪水，说：“傻孩子，你爸在家的时候，地里的活还是有人干的，他去戒毒，地里的活儿谁干？”

我急忙接过话，说：“奶奶，放心吧，地里的活儿我帮你们干，所里还有那么多同事呢，他们也可以来帮忙。”

马奶奶说：“你们的工作那么忙，咋好意思麻烦你们呢？”

我说：“见于马腾被送到戒毒所，你们家又这么困难，我上午那会儿和村里的焦书记商量过了，从下个月起，给你们两个人都申报低保，这样，你们也就有一点儿收入了。”

马奶奶一脸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说：“这事儿你给办成了？我以前去找过他们几次，反映我们家的困难，村干部不是说这样的理由，就是说那样的理由，总是推着说办不了，你真的给办成了？”

我肯定地点点头。

马奶奶激动地说：“谢谢，谢谢啦，小美，小美呀，快谢谢王警官啊！”

小美抿着嘴，浅浅一笑，看着我，不说话。

马奶奶无奈地说：“王警官，不要见怪啊，我们家小美关键时候就不会说话了，其实她心中知道你的好。”

我笑着说：“马奶奶，您就别客气啦，这都是我们应该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