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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饶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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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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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小说《染翰先先》

染翰先

潘爱英


在铅山县,自古以来,婚嫁仪式中串起合八字、回庚贴、写六礼、拣嫁娶吉日、撰喜事对联、记礼薄、排执事人员、宾客名单的先生,被雅称为“染翰先先先生”。染翰二字,自晋以来,便赋予了以笔蘸墨作诗文绘画风雅。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在铅山民俗里和风水玄学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

2012年的一天,位于铅山的林村乡邻间段时间都在议论:谢长吾封箱不做染翰先先了说得更神奇者言,有个富商带了重金前来,都没有请动老谢出山关于这则乡间头条,乡邻其实最关心的是做了几十年染翰先先谢长吾为什么突然封箱不做。有人说是因为他过早死去的女婿,有人说是因为老谢年老体衰,更有人说谢长吾泄露天机太多猛然醒悟了……

谢长吾身长玉立,在乡里可算是鹤立鸡群人物。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闻名乡里的染翰先先。媒人撮合好儿女婚事后,乡邻们就会先请染翰先合生辰八字是否相生相克,以便尽可能预知新夫妇能不能白头到老,早生贵子。请哪位染翰先,在心里也是掂量过的一切以吉利彩头为出发点,既要文墨出众,儿女双全,还要能说会道、做事秉公,攻坚克难。就这些,谢长吾无不符合乡亲们的标准。据说经过他手的婚姻都夫妻和美,极少鸡飞狗跳的。也难怪他的老伴王静香有时会在家中咕哝“帮人做染翰先先太诚实,这么多年把好运都给了人家,别到时把天机都泄漏了……”但老伴儿说归说,他还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染翰先只是谢长吾的业余爱好。八十年代,他就是县里少数几个考上会计师证的人,能左右开弓同时打算盘,任何账目经他扫一眼,就能看出纰漏与否,是当时难得的能写会算人才。

从公社下班骑五里路自行车,回到居住的林村。那天谢长吾到家刚把24寸自行车拎回里屋,老伴儿便凑上来说,丁家排丁水仔来请过了,他家妹妹和媒人到看了东家(相亲),决定拎篮订婚,问谢长吾什么时候有空,商量换庚贴写六礼拣吉日等婚礼事项。

丁家排林村是隔条河又隔条公路的村庄,十里路左右。谢长吾拍拍身上的灰尘一边答应着老伴儿,一边到厨房洗了手,进房间将对着窗户的屉挂锁打开,拿出通书和五行八字合婚古书开始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掐

吃过晚饭谢长吾便丁水仔家。合好男女双方的八字婚书,依丁家的意思将庚贴六礼单写好,交托媒人。丁家妹妹亲选在近日,结婚吉日选在半年后的腊月初就等着亲朋好友婚喜酒男方送来六礼单上的彩礼和宴席用品准备结婚忙到深夜,丁家母亲用手娟兜好六个鸡蛋,热情地塞给谢长吾,一定要收下。谢长吾恭敬地拘着礼说和丁水胜是多年兄弟无须客气的话。最后还是拗不过丁家妈妈客气:“既是一家人更要同喜同乐便收下了。这也是当地风俗,是东家一定要给染翰先先的彩头和福利。

谢长吾和丁家的亲密确实像他说的是多年了,这亲密却有来头

解放前,谢长吾父亲谢老爹是落魄地主,也是林村一带的保长不同的是谢老爹视修桥筑路上山采药做为常理国民党抓壮丁时,他不但没有坑害乡邻,一些青壮年无论是外乡逃来的还是本地的,还躲在他家避风。唯一的缺憾就是夫妻俩婚后一直没有生育一男半女。后来经过同村一个四处贩牛的人介绍,花了几块银元,从几十里路外抱回刚出娘胎的谢长吾,一把尿一把屎养育成人。说来也怪,抱养了谢长吾十年后,谢老太启蒙生育了一个男孩,谢长吾兄弟二人在不甚富裕却严慈有法的家中渐渐长大。

从小村里便不时有人对谢长吾说,他不是谢家的亲生子是捡来的。一开始年幼的谢长吾并不信,小小年纪还因此和人打架收场。谢家老爹出奇的严厉,一直端着保长的威严,再就是对规矩家风看得比什么都重,对孩子倒是吃穿上学并没少。成家,经人做媒,之前在谢家躲过壮丁的几十里外寸港公社的王老爹,以回报之心,欢欢喜喜答应将自己第二个女儿静香许给谢长吾。

也就是在谢长吾婚期前后,确定了村里人说的不是谣言,并知道了自己的出生地与亲娘就在相隔十几个山头岳父家的那个寸港公社。据知情人描述,原配夫家姓丁,因姿容可人而在当地著称。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个俏寡妇。丁寡妇年头生完第一个孩子,丈夫便因病去世,年末谢长吾就呱呱落地解放前寸港公社造纸业是铅山几个发达的乡镇之一,南来北往的客商如流因而当地乡间人说丁寡妇生的这个孩子并非遗腹子,而是哪个外地客商逢场作戏种下的。但不管怎样,丁寡妇迈着三寸金莲,再也多养不起一个孩子,只好抱给别人。

谢长吾虽然从小就时常听人说起但总觉得那不是事实。如今真相的的确确摆在面前,悲伤和欢喜涌入喉咙,更多的是自卑。他不明白亲生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把自己的孩子抱养给别人?谢家母亲慈祥善良,从来对自己像弟弟一样好。但童年时听人说闲话时那种缺乏安全感的忐忑,心中那种害怕再次被抛弃的恐惧到现在好像都还在。

谢长吾很少和人谈及自己的身世,但丁姓从此便在心里扎了根,也有了刻在血液里莫名的亲切感。

成家和立业自古以来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标配。谢家老爷子请来一位曾在国民党机关做事,后来在新社会成不好且正落魄的老会计,教刚成家的谢长吾学习会计业务。老会计姓程,除了必须说的话,基本沉默除了谢老爷子,没人知道程师傅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那个年代不乏这种人。

程老会计每次来都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对襟毛枣垒扣衣裳天冷时,会戴一顶两耳有棕色毛绒的灰色雷锋帽,帽檐和两帽耳往帽顶挽住,露出帽耳上脱了绒的斑驳,像两只癞皮鼠倔强地趴在帽上。经常到谢家时,正赶上饭点,他便拿起饭碗,头也不抬地狼吞虎咽。那个时候农村粮食也紧张,加上谢长吾的长子出生,家中添了人口。王静香总是不高兴的对谢长吾嘟囔“这个程师傅,还真是个少爷性格孤老命,来了拿着碗就吃,也不管其他人……”谢长吾总是无奈地笑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高小毕业的谢长吾聪明好学,两年之后就把程师傅脑子里的学问全盘学完并运用到实际工作中。

程老会计最后一次来谢家,交给谢长吾几本线装古籍,是推算天干地支时辰八字的风水玄学书结合通书一起,授给谢长吾所有的推婚丧嫁娶吉时吉日的挑拣当然,还包括玄学行业内人士秘而不宣的一些禁忌。即将要离开时程师傅抿了抿干皮多得像沾满面包糠的嘴唇说“一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风水玄学,也仅限于人对命运和未知世界的探究,不是一场较量所谓天机,其实都在地利人和中。”老夫子一样的程师傅就差没吟出“如何同草木,各自有枯荣”,即便说这话也看得出是经过思想斗争的,年轻的谢长吾记住了,却是许多年以后才慢慢领悟师傅为什么这么说

 

长子三岁的时候,谢长吾二十六岁。全国人民刚从极大饥饿中缓过味来,眼神都还晃晃悠悠缺少油水。他兜里揣着家中省吃俭用余下的六张粮票,六张布证,自行车后架上载着妻儿,满心怀着沉香救母的急切,翻山越岭到几十里路外岳父所在的乡镇,和从未见过面的亲娘相认。

妻子王静香的堂兄王大贵早早等在了路口迎接谢长悟。“长吾到了,挺快的,先进屋里歇歇。”大舅子忙不迭的喊道,接过谢长吾挎在自行车龙头印有上海标志性图案的黑皮革手提包,一同向那栋高高的百年防火墙建筑走去。“姑父吃茶。”大舅嫂捧出一杯热茶双手端给谢长吾,便领着王静香进入内室聊家常去了。岳父早已作古,谢长吾与几个内舅互相间都很和谐。大贵与谢长吾在大屋天井坐定下。王家每次来了尊重的客人,都会请在大屋厅堂八仙桌上喝茶,客人也由此知道自己被敬重的程度。

呷了一口茶,大贵清了清嗓门说“先前听静香说你要来认亲,这是好事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趁着还健在,孝敬一下,十月怀胎娘辛苦。”

“是呐,知道了便想看看,再说我父母现在都作古了,家里没有一个老人。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十多里路不算远,所以我为这个特意先去探访了一下老太太的左右邻居,也是想确认老人家愿不愿意认亲,但没惊动她本人。”

“哦?”谢长吾充满期待地看向大贵,眼里尽是焦急的问号。

“街坊邻居的说法是,老太太在丁家是原配,丁老板二十几岁时就吸鸦片成瘾,没几年就半条命了。你还没出生的年头上,丁老板一命呜呼,留下了个刚出生的儿子和一毛不拔的家。年末上你又出生了,只好把你送给谢家。老太太随后几年又生了几个,都送人的。过了几年经人撮合才嫁给了祝城隍。”

谢长吾听过祝城隍的大名。那不光是当地的一个资本家,祝家祖上以做纸发家,家族里从清朝中期就相继有读书人学而优则仕。道光年间的县志就是祝城隍爷爷修撰的,是铅山响当当的望族名门。但据谢长吾所知,祝城隍年岁已高至古稀。

大贵接道:“听年长的街坊说,当时你被抱走的时候还没满月。天下着小雪,老太太交接好后,用围裙兜住谢家亲朋好友凑来的十个银元,头也没回就往屋里走了。可能是怕一回头就舍不得了。女人十月怀胎不容易,还不知道躲在暗里流了多少眼泪......

谢长吾没有犹豫深信了大贵那半是安慰的话,世道艰难,新寡的柔弱女人,还能怎么样。

“祝城隍有个女儿和老太太年纪相仿,也住在寸港街上。唉,那时打完日本鬼子,又是国内战争,兵荒马乱,世事难料,祝城隍是几多人想要的靠山呀。谁想到解放后,公私合营,祝家主动将家产部分充公,生活也大不如前啦。”

“祝城隍的整栋大宅也由政府收编,安排十几户无房的贫下中农住进去,另一边是原来的祝家私塾,现在是寸港小学。老太太和祝老爷子所住的是祝家书房。老街坊都还记得她嫁给祝城隍时的情景,说是当时你兄弟拉着她的衣角哭着说,娘,过几年我就能干活挣钱了,求你别嫁给不认识的人家呀,我以后怎么还能见到你呀.......老太太可能是苦怕了,挣开孩子的手钻进轿子就到祝城隍家来了。”

听着大贵的述说,谢长吾心中汹涌澎拜,用力攒了攒口袋里的那些粮票和布证,更加坚定了要见亲生母亲的心,甚至在心里都已喊了无数遍娘了。他只要一想到老太太这么多年受过多少磨难就满心难受。

寸港公社集市的中段,要穿一条宽而长的弄堂。大贵找来当地的街坊给谢长吾带路。一边走一边介绍,这条叫祝家弄,往上直到街头以前那都是祝家的地盘。过了将近200米的弄堂,眼前豁然开朗。街坊指引着说,这是祝家坪,一直是寸港街人最好最大的热闹场所,那边是寸港小学。早先也都是祝家的。谢长吾看到有几个偌大的旗杆石坐落在坪里,很显眼。转过祝家坪,在一栋飞檐斗拱粉墙黛瓦的大宅朝门前。街坊说,这就是了,祝家住在书房。边走边喊了一声“祝婶娘,来客人了!”

谢长吾随着这一声喊,心里骤然紧张了起来,他快速捋了捋额前乌黑的浓发,整了整衣领子,用拇指和食指抄进上衣表袋捏了捏那些粮票和布证,确定它们还在。亲娘她长得什么样?她还能认得我吗?她是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谢长吾在的思绪还在翻滚时,从大屋里走出来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着一个银发夹的五十多岁妇人。她的三寸脚移到天井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身材清秀,毫无那个年龄人的臃肿。鹅蛋脸,白皙皮肤,映衬着蓝丹士林斜襟夹袄,夹袄斜襟处露出塞进半截的白花手帕,蓝布裤,黑色手工滚边阔口袢扣鞋。在谢长吾看来,像极了戏台上《二堂舍子》里的娘。她的眼睛直直盯着谢长吾几秒,轻轻问了一句“长吾,是你来了?”声音温柔动听,带着不仔细听则听不出来的疏离。

谢长吾恍惚片刻,眼睛一热,腿差点一软跪了下去,但他还是稳住了身体,使劲吞了吞唾沫,把有生二十多年压缩成了一句“姆妈!”随之瞬间不知道手和脚怎么摆放更好。听见动静,从房中走出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高高瘦瘦,神情清瞿,干干净净的蓝色中山装似乎量身定做的。让人瞩目的是他除了头发花白,浓眉也花白且根根上翘,足足有半寸长,整张脸不怒而自威。老人抬着手掌对着偏房门,礼貌而和蔼的邀请谢长吾说“里边坐,里边坐。”谢长吾在心里确定这人就是祝城隍,他们大概已从其他乡人口中了解到自己的各样情况。

来不及喝口茶水,谢长吾把从口袋里掏出那些粮票和布证,还有自家攒下的十几个鸡蛋一并交给了亲娘,她默默接过放在桌子上。祝城隍客套地说:“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坐定后,祝城隍与谢长吾聊天,这是一位语气间带有之乎者也但有自己固见的老人,片刻间谢长吾在心里不由想起了谢家父亲、想起了程师傅。虽在聊天,他灼亮的眼睛却至始至终都随着亲娘的身影转动,好像生怕她再次从眼前消失一样。亲娘柔声对祝城隍说“我送一些去给祝楚开.....”谢长吾脑中闪过内舅大贵的话,想起应该是和亲娘差不多大的祝城隍女儿。“这个慢慌,先说说话呀,长吾刚来。”祝城隍说。亲娘没答应,自顾自用围裙兜了六七个鸡蛋转身出了门,祝城隍又说了一些什么,谢长吾没有听见。

坐在书房外间可以直接看见里屋,镂雕花板床的一角,檐头上挂着一件暗紫对襟貂裘大衣,成色不算新,但依旧是谢长吾从见过的华贵。大概刚从樟木箱拿出来,静静的空气中还轻荡着樟木的干净清香。这若即若离从古朴遥远飘来的气味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谢长吾思念亲娘时充盈他的嗅觉。

吃过中饭王静香从娘家打人口信来,问什么时候回。延伫片刻,谢长吾告辞。亲娘默默把他送到大门外,说“下次再来哈。”谢长吾突然就回头,告诉亲娘下次来接她到自己家住,亲娘点头答应,他心中不免再次雀跃起来。路上才想起没和妻子商量,就做这样的决定,会不会鲁莽了,但他相信王静香会愿意的。这次和亲娘见面没什么话,一定是因为第一次见面,融融的母子情必定可以在以后的往来中慢慢建立,就像自己和谢家母亲。冬日暝色肃穆,天空偶尔飞过的几只寒鸟,他想起了谢家母亲的慈声叮咛娓娓嘱嘱,心中有些微的伤感,但随即就被内心归认亲生母亲的欢欣所冲淡。

 

丁家排丁家妹妹的婚事在腊月初如期操办。谢长吾提前两天就到丁家帮忙落实喜事流程具体细节。宴席用的八仙桌椅横七竖八摆满了院子,墙上贴着一尺见方的长长红纸条,写着乡邻执事人员,主厨、煨酒、做饭、帮厨、司宾、上菜......屋宅柱子和中堂红纸墨字对联流光溢彩,空气里飘着酒和蜜的香甜,一切仿佛都在告诉人们:之子于归,都来祝贺这天造地设的秦晋之好!

铅山当地女儿出嫁的喜宴,头天晚上是谢媒宴,第二天结婚日中午才是正宴。婚日上午,路上传来串堂班子锣鼓铜拔喇叭的铿铿锵锵由远而近,丁家人把长长的鞭炮绕在竹竿上准备迎亲的队伍一到,便点燃这震天动地的红色热情。调皮的孩子们早早把几条长凳子拦在了路口,迎亲队伍要过此路,就必须撒小红包给他们买喜糖吃才得以过关。

经过层层“关卡”的几番交涉,迎亲队伍终于进屋坐定。提着莲子壶的媒人和接亲长辈新郎母舅等坐背靠中堂的“上望头”(首席),其他人则依次。串堂班子始终都坐在走廊上,这首先是喜庆热闹需要面对一个村庄大肆“鼓吹”,另外还有传统习俗里视串堂班子为下三流戏子的原因。

新郎兄弟辈挑来红彤彤迎亲的合担,上写着百年好合、花开富贵。合担一头端坐一只羽毛闪亮璀璨的公鸡,正瞪着眼四处瞧着这陌生又热闹的人们,另一头端坐的花母鸡雍容华贵,红着脸发出憋了一路的咯咯哒。合担有六层,每一层放的礼品都不一样。有给新娘及岳父母的鞋子、布料、手帕、袜子、头饰、聘金。新娘的姨或是姑姑,被临时任命为“牵娘”,把这些东西一一清点,又一一堆叠进新娘嫁妆。染翰先先谢长吾一旁用毛笔登记在红纸簿上,也把繁文缛节捋成顺顺溜溜。

直到午宴的爆竹打响,谢长吾搁下记礼的毛笔,被丁家兄妹请到迎亲长辈和媒人的那桌,恳切地要他帮着陪客。新郎母舅和谢长吾年龄相仿,家在本公社的北面村庄,和谢长吾工作的企业临近,所以他们相熟。

母舅举杯敬谢长吾合成美满姻缘,谢长吾谦虚地说:“是媒人翁的功劳,两个年轻人八字相生,五行天定,双方父母也是结亲如结义一样成全。”

酒过三巡,母舅话多了起来,说:“谢老伯那年被批斗游街,大家都说他是好人哪!都不忍心,那么毒的太阳,有人偷偷给了他一把蒲扇挡热。可终究还是年龄大了,禁不住呀.....

“是哦,承情乡里乡亲,我爹回家没多久就一病不起了。他一直喜欢吃水果糖,那时买了一斤放在他床头。九月二十日,好像病情好一点了,起身说要吃水果糖,我娘剥开一个放他嘴里,也不晓得是不是吃太急,一口气没上来,就那样走了,唉......

“好人有好报呀,走得快也是修功好,再说还有你这么个儿子接帮了。”

“哪里,那些年都讲家庭成分,工作一直都就这样。”谢长吾因为是保长的儿子,从农中校长辗转到农机站、工业办公室,继而被调到乡办企业,转眼已经二十几年。

母舅可能觉得话题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味,又说:“哈哈,都听说你家女儿个个能文会写,相貌出众,也不知道哪家小伙子有这个福分呀,到时候记得通知我去你家喝杯喜酒。”

提起女儿,谢长吾的确从心底发出暖暖的微笑。谢长吾归认亲生母亲的第二年,四岁的儿子跟着父母去已经能把几段样板戏学唱的有模有样了。

道光年间的老房子,几百年坚固的照壁在一个阴雨天轰然倒塌,而可爱的儿子当时正在照壁下无忧无虑的玩耍......长儿夭折是夫妇俩心头的痛,是永远不能回忆的画面。

当时王静香疯了一样凌乱着满头长发,用全村都能听见的声音竭斯里底哭嚎着,责怪公公谢老爷子唯恐挨批斗,除夕夜在旺火(铅山传统:除夕夜每家每户在厅堂天井堆柴燃烧象征红红火火越来越旺)里偷偷烧毁那么多历代祖宗牌位,又恨自己头天晚上明明梦见一条鳞片闪着光的龙飞停在中堂香位上慢慢变成木色(因为长子生肖属龙),却没有警惕守护好儿子,还怪谢长吾整天不着家,没有好好尽父亲之责.....

后来依次生下四个女儿,令谢长吾如同掌上明珠。农村女孩上学读书少,很多都是早早招婿嫁人,加上谢长吾家缺少劳动力,不光乡邻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让女儿们都上学读书,连王静香有时也想不通。不仅这样,谢长吾尽力把家中萦绕书香,在女儿初长成时,买来很多古典名著唐诗宋词放在书架,订阅当时社会能订阅到的书籍报刊供女儿们阅读。空闲的冬日晚上,他招集女儿们围坐在火盆边,听自己饶有兴致的念一段《西游记》或《说岳》,家中笔墨纸砚从不缺少,春节满堂的对联充满仪式感和诗书味道......这样的生活让谢长吾觉得很满足。

王静香还是想要生一个儿子,在农村没有儿子是会让人背后说“绝嗣”的。夫妻俩总有年老体衰的时候,养儿防老怎么说也没错。

 

经过多年的耕耘,谢长吾夫妇俩终于在70年代末再次拥有了一个儿子。王静香“宝贝长心肝短”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谢长吾也发自内心高兴,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记得谢家母亲去世时,乡邻们见谢长吾在灵前哭得很悲伤,都纷纷感叹说,生不如养呀,有孝心!谢长吾潜心奉养谢家老父母一直到去世,有了小儿子之后,更觉得是祖上有德,天道酬孝,人前人后做染翰先先也再次倍觉有了底气。

人生最大的遗憾,已得到弥补,此时祝城隍已去世几年,听说亲娘因为孤独有时也会去她的大儿子那住住。谢长吾把谢家父母分给自己的一半祖屋,从新建了一栋新房,一家子和和美美,此时也和王静香商量,把亲娘接来一起分享自己的幸福,尽尽孝心。

王静香开始是反对的:“就你整天念着亲娘,逢年过节还去看她,她念没念着你呢?这么多年就没见她回过你任何礼,这些孩子都没穿过她一套衣服,说不定你的样子还让她想起了不愿意想的事......”王静香是机巧的,没说出来的大意是谢长吾的长相会让亲娘想起他真正的生父,或许不是他亲娘愿意想起的人呢。但当时谢长吾也许没听出来

“那时候也可能是祝城隍还在,很多事她也身不由己......”禁不住谢长吾的软泡硬磨,心里也真希望那个陌生的婆婆能带来一丁点好处,这样想着王静香就不觉得亏了。

和亲娘一起来的,还有那位和谢长吾同年、长他10个月的兄弟。王静香第一眼看到这个一尘不染的婆婆,心里就很反感。心说,那样的老太太鬓角才几根白头发,梳的髻一根不乱,斜襟处还掖着一块手帕,就一地主小老婆的样子。再看看谢长吾那兄弟,整张脸塌陷,年纪轻轻给人鸦片鬼的感觉,整张脸嘴扁成没一颗牙的猥琐。和谢长吾的仪表堂堂一比,比出了天与地的云泥差别,似乎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老太太在谢长吾家住了个把来月。每天起早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对于自己身上的衣服吹毛求疵地要整洁,不食人间烟火一样。让王静香想想就有些恼火:农村里哪个老太太不是田里地里泥里柴里扒食,不为儿孙也为自己呀,哪有这样享受的。

时间一长似乎更加有了某些确凿的证据,从而在谢长吾面前挺起根正苗红的优越感。每次夫妻吵架或是怀疑丈夫在外有可能受到别的女人勾引,王静香都会把那些听来的或是猜想,用最难听的话抖露出来羞辱他:“就说你不是正经人家的种,问问你妈和谁生的你......”这不免让谢长吾“英雄气短”,为此夫妻之间没少龃龉。难过时他又觉得和王静香那种斗大字不识几个的妇人胡搅蛮缠不值得,且在邻居乡人面前丢不起这脸,只能埋头在程师傅送的古书中找乐趣。

谢长吾在农业中学做校长时,王静香带着孩子旁听,是认识一些字的。不然怎么能从半道上截回别的女人写给谢长吾的书信,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念给拿得住谢长吾的人——谢家老父母、谢长吾的领导、她的王家兄弟这些人听,让所有人都觉得是谢长吾的错?都说女人是天生的阴谋家,这个用了十多年时间生养孕育的女人只是没专注于此罢了。谢长吾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成群儿女的面,日子也就一天一天过去了。

丁家喜宴结束后,丁家妹妹在房间里哭嫁的哀声越来越响。想起自己转眼都已长大的女儿,谢长吾不由鼻子酸酸的。接亲的人用尽各种喜庆日可以说的搞笑劝着新娘,希望尽快回转。经过不懈催促和小红包的开路,迎亲队伍随着串堂班子抑扬顿挫的锣鼓声一路步行缓缓踏上了归途。

过去年代当地有谁家办喜事,一定都会有一群江湖人士赶来蹭喜要饭。乡村人们并不介意,真心实意地招待一桌,既是借机行善,也是热闹的需要。反而要是谁家喜事缺少这些人的“捧场”,会显得特别寂寥。

丐帮一手捧着碗,一边敲着两张竹板,唱着押韵的数来宝,把东家说得立马就儿孙满堂一样咧着嘴笑,自然尽情请他们享用好酒好菜。此刻丁家来了个早早赶赴喜事的算命先先。

喜宴中的人们总是特别有闲情逸致,起哄要瞎子给乡村男神一样的谢长吾算算。算命的眨巴着青光眼,问了谢长吾生辰之后,掐着指头天干地支的吧嗒着嘴说出一番话,惹得围观人群轰然大笑。瞎子说:“你八字表明54岁将有一劫,渡了洪福齐天,渡不过即是寿终。你一生后嗣将有四男一女,四男会给你尽孝送终,殚精竭虑生一女,则会远嫁他乡,不能膝下尽孝......

人群中当即有人反驳算命先先说:“瞎子估屎,不是一担就是两桶。今天的夜饭失托,算反了,我们染翰先先是四个千金一个郎。”谢长吾跟着笑了笑,听到瞎子的话他心里想到的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粉雕玉琢却刹那之间被照壁砖墙倾轧的小小身体......此刻像听别人故事一样看待一个跑江湖人似是而非的谶语。

晚饭时分,路上匆匆骑来一辆自行车,来人进门没歇一口气慌慌张张地说道:“新娘在路上不见了,到现在还没到新郎家......

 

初冬的黄昏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谢长吾陪着慌乱的丁家人,沿着去新郎村庄的路寻找,一边走一边喊着丁家妹妹的名字。乡村公路上人迹稀少,偶尔会有拖着木柴的手扶拖拉机突突驶过。暮色像从天而降的纱不知觉中浓起来。

寻找的人在心里疑惑丁家妹妹是不是另有苦衷不愿意结这场婚?也有人心里想丁家妹妹是不是遇上妖魔鬼怪而无端不见?还有人甚至暗想新娘是不是借着婚礼与真正的心上人私奔了?谢长吾却在思忖自己为丁家妹妹妹婿选吉日合双方生辰八字的每个细节过程,确定并无相克带“煞”,他看看暝色中的天和地,再一次对曾经深信不疑的东西有了质疑。

同行接亲的串堂班子人说:“当时新娘就说想解手,脱离队伍以后,再没见人回。”最后谢长吾带着丁家人在串堂班子人说新娘解手的地方,漫山遍野地毯式寻找。晚上十点,终于有人报信说在距离公路二里地的一座废桥洞里,看见一点红。于是大伙一窝蜂跑到废桥边,还真是身着新娘妆的丁家妹妹蜷缩在桥洞里。

丁水胜声泪俱下哭着问妹妹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丁家妹妹哭的像泪人样说:“哥,我怕......”原来解手的时候,刚好天又下起了雨,丁家妹妹想着这么快就要离开熟悉的家到一个陌生环境生活,怎么想都觉得很怕,眼见不远处的桥洞,便躲了起来。大家找到人都松了一口气,于是在亲朋好友的劝说下,终于答应由兄长送她回夫家拜堂成亲。好在事情没有太糟,大伙儿都说好事多磨,迟一点没关系,圆满就好。

谢长吾骑上自行车回家,一路上想着做染翰先先这么些年,经历过许许多多啼笑皆非的事,师傅的话再次回荡在脑海里,但命运是什么呢?是冥冥中圈定的,还是可以挣脱的呢?如果可以挣脱,那该有多好!随即他想起自己一直不愿对人过多言说的婚姻,不说一地鸡毛,也是“碧海青天夜夜心”了。虽然总觉得生活没有谁是完全幸福的,忍着忍着就几十年,也挺快。然而已到婚嫁年龄的女儿,还是令谢长吾内心充满了期待又隐隐的不安和担心。

谢长吾已是53岁知命汉时,王静香有个远房亲戚,本是在乡政府做大厨,后来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回本村做支书来了。由于对自己的能力没底气,于是隔三差五的跑到谢长吾家游说,希望谢长吾回村做会计文书,想要借助他的威望帮助自己管理村委事务,并说如此也可以更好的兼顾谢家农活。

由于家中始终缺乏应有的农村劳动力,谢长吾每次从单位回家总要忙不迭的利用业余时间做农活。农村包产大户政策实施距离现在已足足十年,而谢家并没有因为这个有实实在在的改变。反而由于女儿成群欠缺劳动力,还要负担高中、初中、小学阶梯样的孩子上学。那个九年义务教育不算完善的年代,每逢开学,谢长吾多次跑到孩子们的学校,向校长打学费欠条,领了工资再去还债。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到到大女儿二女儿有了工作。

大厨的建议得到了王静香认同。同村儿子多的家庭已是万元户,自己家庭目前尚且过得不咋地,谁还能有远见预料以后?不久后,谢长吾回到村里安心做起了村干部,时不时帮助没啥干部意识的大厨,做一些揩屁股的事。

一日,遇见邻村的老相识,无意中告诉谢长吾,在邻村小学教书的谢家长女,似乎正在和他们村一个无文化无职业青年谈恋爱。谢长吾听闻有五雷轰顶的感觉,他不相信知书识礼的女儿怎会看上一个没文化的青年。但老相识说得有鼻子有脸,并且完全不是出于闲扯,而是出于关心和惋惜。虽然女儿生长在农村,但自己从没把她们当过农村女孩培养;虽然是农村户口,但哪一个不比那些城镇户口的女孩强?

谢长吾用自行车驼着老伴王静香匆匆赶到大女儿工作的学校,孟春的天气热得老两口浑身像泼了水。老谢和校长打过招呼不由分说要把女儿领回家。王静香更是像被挖了一块肉的疼,落地便开始破口大骂,骂女儿不争气,也骂那个山里毛小伙勾引坏了女儿。小伙子红着脸怯怯地站在一旁,想张嘴说一句话,可谢叔、谢婶还没喊出口,王静香叫骂着愣是没给他张嘴的机会。把女儿领回家后,谢长吾到辅导站给大女儿谋到了下学年调到另一个更为角落的山里学校。

陆陆续续有人到谢家给谢家大女儿牵线做媒,不是谢长吾看不上就是大女儿自己不愿意。父女俩血液里有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叛逆,渐渐还形成了共识:那些自以为有个商品粮户口就是王牌的城镇年轻人,仰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头,根本看不见自己的浅薄。当然条件很好的更不考虑由凭多优秀的农村女孩做妻了。

夏天的时候,谢家来了几个年轻人。有大女儿高中同学,大女儿高中同学哥哥,哥哥的战友。战友穿着一套绿军装,在这群年轻人中,叫“谢叔、谢婶”最殷勤。出身军人的他身姿腰板挺拔,最关键的是一手钢笔字端庄典雅,比庞中华的还灵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小伙子在那一日连自己的出生年月、工作、家庭住址统统让谢家二老注意到了。

晚上,谢长吾特意开抽屉翻了生辰八字合婚书。对老伴说:“年轻人家里着实穷了点,看子弟还是比较正派、活泛的。不过这儿女婚事,唉......”老谢发出一声牵肠挂肚的叹息,似有难言之隐袭上心头。

之后,小伙子三不五时就出现在谢家。有时还用单位的海鸥牌相机把自己家的贫寒和窘迫拍成照片给谢家人看,堂堂正正以不逃避不掩藏优点和短板赢得他们的认同。老谢似乎看到了勇敢年轻的自己,更加发自心底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大女儿不哼不哈,不知道是羞涩还是不乐意。

又过了几个月的一天,小伙子领着本单位的一位大婶来到谢家做客。大婶丈夫是谢长吾多年前的领导,更是很投机的朋友。老谢一家对她的到来都很热情,聊着以前的很多往事,更加亲切。大婶也是个爽快人,聊着聊着就巴拉巴拉把事情说开了,原来小伙子是让大婶来牵线为媒的。他早早打听清楚了大婶和谢家的关系,请大婶出面,即便不成也不至于尴尬,成了更是皆大欢喜。

老谢再没有翻开那本生辰八字合婚书。而是选定了第二年春天的花朝日,小伙子欢欢喜喜和态度始终阴晴不定的谢家大女儿订了亲。

忙完大女儿的亲事。王静香心头想起了算命瞎子说老谢54岁有一劫的话。巧的是,有一日晚上,老谢在厨房洗脸完刚要进房间时,被王静香叫住坐在灶前多说了一句话。就在说话的那一瞬间,厨房和房间间隔的屋顶上砸下一块瓦。王静香着实吓出一身冷汗,但虚惊之后,王静香认定属于老头子、属于这个家的劫难肯定已经过去。

 

千禧年前后,谢家女儿都已出嫁,儿子也已经娶亲,只是娶的是隔省外地媳妇。到了退休年纪的谢长吾已不在村委工作。工作一辈子的老谢多少有些抱憾和自卑,国家没有规定给村干部发退休金,虽然孩子们给予的生活费用都很充裕。同一辈人,甚至和自己共过事的许多老伙伴现在都领着退休金,以退休老干部老职工自居。再说打心眼里他并不想靠着儿女给生活费,尤其是患了支气管炎的病之后,自己要是有退休工资,看病也硬气些,更不用顾虑老太婆王静香的神神叨叨。

大女儿之后的四个儿女婚事,老谢再没有翻过那本生辰八字合婚书。大女儿女婿也在打打闹闹磕磕绊绊中有了十多岁的儿子,从小在外公外婆家成长,和外公外婆很黏,老两口时常感受到含饴弄孙的快乐。老谢喜好热闹,年轻时烟酒不脱,花甲之年支气管炎日渐严重,但有时兴致来了,有关系特好的乡邻来请,还是偶尔会去体验沉浸在喜庆里的染翰先先感觉。

小女儿结婚时,见曾经做染翰先先的父亲许久已不翻老黄历和生辰八字合婚书,还特意玩笑让父亲合一合自己的婚姻。老谢闷声回说“都已成婚还需要合吗?”他带着老花镜有时坐在他的老抽屉桌前沉思;有时握着钢笔沉默地写着从老辈那听来的村庄传说;有时会画几张工笔画逗逗小孙女开心;再有时在电视机前入神听戏,听着听着就勾下头打瞌睡了......

儿子在外地,很少回家,但女儿出生后就一直放在家里由二老照管。老谢的支气管炎每到冬天就会犯,这时四个女儿都会尽力抽时间围在他身旁。大女婿已从20年的半子渐渐和老谢有如父子,可能更多的还有感念老丈人当年对自己贫寒时的知遇之恩。年轻时会陪着老谢喝一杯,上了年龄对老丈人更是孝敬。儿子常年不在身边的古稀老谢,对大女婿有孩子对大人的那种依赖。而大女婿也确实极少令他失望过。老谢有患病苗头时,会立马把老谢送到医院治诊;见过老谢犯支气管炎的痛苦,平素就会带他去护足馆里泡脚;老谢患病期间也总是经常床前端水送餐,服侍得周到妥帖。村里人也说很少见岳丈女婿感情这么深的,老谢也经常在心里想:儿子靠不上,女婿能这样也是自己有福了。

8月的一天,秋风微拂,但暑意还是很浓。黄昏时老谢携着老伴在路上散步。大女婿开着车经过,远远就见到了岳丈和岳母,开近停下说带二老回家。老谢似乎感觉走得还不算累,又担心女婿还有事情忙,就坚持要再走走,大女婿便告辞先走了。

大约一小时之后,老夫妇俩刚刚开门到家,便接到一个如晴天霹雳的电话:“大女婿被车撞了,已在医院抢救......”王静香怕自己听错了,或是电话打错了,又重新核实询问来电人的情况。确认之后,王静香对老谢说:“老头子,不得了.....”感觉快要晕过去的王静香立马失声痛哭了起来“大女婿呀,老头子,刚才我们要是坐他的车回来,他可能就不会被撞了,后悔呀......

以老谢这个年龄的遇事,预感到打电话来的人一定还是把事情往轻可处说了。于是拉上老伴喘吁吁的步行到医院,他希望这个就像儿子一样的女婿没事,他怕见不到、更怕女婿再也不和自己说上一句贴心的话,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了。

去医院的路就像是走千山万水一样遥远。到达时,他们就听见了哭声,问医生刚才有车祸被撞的人在哪个病房,医生指指医院西北角的太平间:“在那。”王静香撕心裂肺地恸哭了起来,老谢也在万分悲痛中接受了事实。大女儿正在太平间一边哭一边一桶接一桶水换着,给大女婿擦洗一身的血水。平时笑语晏晏的大女婿此时永远闭上了眼,再也没有转头过来像平时一样欢颜亲热地叫上一句“爹、妈。”老谢从喉咙里咳出一口带着腥味的痰,一看是一口血,却不敢告诉老伴,一米八的耄耋老人想要自己镇定坚强。

大女婿是在把车停好后,步行回小区的路上被一辆醉驾行驶车辆撞伤的,但因肇事司机逃逸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有人发现再呼120时,因失血过多送到医院便停止了呼吸。

大女婿安葬后的日子,王静香把孙女打发到学校去,回到家里二老相对时,她总会忍不住抽噎起来。老谢默默地坐在老抽屉桌前,重又翻开那些生辰八字合婚书。他对老伴嗫嚅:“这孩子跟我们八字相生呀,只是......”只是什么呢?老谢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自后,无论亲朋好友谁来请,他再没有去做过染翰先先。时常喜欢摆弄的笛子和二胡已渐渐落满了灰尘,砚台里卷起一层厚厚灰尘和墨汁混合的壳,像一张呼唤的嘴,洗墨书画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老谢支气管炎从未有过的严重,子女们只当是和以往一样,已见怪不怪。儿子总在在电话里遥控指挥到气急败坏,一会说老谢不注意饮食,一会说老谢穿衣不注意寒暖,说话很少有过好口气,更不觉得作为儿子从未在父亲床前尽过孝有多么缺席。

就在老谢快要坚持不下时,再一次进了医院。一星期后已经有所好转,女儿们在床边聊天,他听见了还会时而答上一句,她们都感到松了一口气。正在商量出院的第二天一早,老谢忽然就迷糊了。虽然迷糊了,但如厕时,他把手纸像平时建康时的习惯那样折叠好,就像对待爱惜他的那些书本纸张一样。坚决不要女儿扶他上卫生间。只是会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冒出说要去泡脚的话,争着闹着,他只是还记得那个时常带他去泡脚的人。

当天晚上,女儿们打消了出院的计划。而老谢却整宿躺在病床上喊“姆妈啊,姆妈......”谁也不知道,他在喊那个生他又把他抛弃的亲娘,还是呼唤抚养他成长视如己出的谢家母亲。终究是恨还是爱,是无法治愈的伤害还是缺失,再也没有人知道。第三天下午,老谢在吸不进氧气的情况下与世长辞。

 

谢家儿女陪着母亲王静香整理老父亲的遗物时,翻着那些平平整整被敬惜的书本字纸,念着父辈人回忆中的父亲一生,不由从心底发出痛惜的唏嘘。

那些线装老黄历和生辰八字合婚书如某些干枯而古老的文明枝叶一样静静躺在他的旧抽屉里。老四看着那些书突然想起什么,说“妈,你和我爸结婚55年了?”

王静香刚刚止住的眼泪又不停涌出昏黄“十五岁刚和你爸定亲,我爹就病死了,家中经常有一顿没一顿,我也总是生病。你爸就接我来这里。记得那是秋天,你爸背着我走了六个多钟头,全身衣服没有一根干丝,都被汗水浸透。过了刚开挖的沙溪水库才歇了一次。来这里后,我不好意思去大食堂吃饭,每餐都是你爸抢一点回来给我吃......这一晃就是五十多年。”王静香用手绢印着红肿的眼眶呜呜起来。

“刚结婚时,你爸听从国家号召去做体检要参军,那年征的空军。我自然是不肯的,你奶奶当时也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生起了病,她舍不得儿子,我也怕婚姻散了。后来虽然体检及格,也幸好你爷爷是旧社会保长才没去成。那次村里敲锣打鼓送那些带着大红花的年轻人去部队时,你爸爸一个人勾着头蹲在菜园里拔草。前些年那批参军的退休后有人回村来探望亲戚的,你爸遇见了回来就和我说了,他一定还在为当年没去参军惋惜。”

“程师傅把这些古书交给你爸爸,又教你爸爸怎么用。当时我猜你爸应该会第一个合一合自己的婚姻体验一下那书。但你爸怎么都不肯告诉我合出的结果。年轻时我经常疑惑这个,所以想接近你爸的女人都被我早早发现,你爸还觉得我太不讲理,日子就这么吵吵闹闹过来了......

整理好那些泛黄的古书,一本线装生辰八字合婚书侧页飘落下一张折叠的红纸。老三展开看了看,是谢长吾亲手书写的毛笔字,但因有过涂改,不是很懂,又递给老四。老四辨别着那几个似乎经过犹豫再三的涂改字后对老大说“这是一张合婚庚帖,从生辰上看,这是当初为你们夫妻做的匹配。但按照这庚帖所写,明明你们两人是不合的呀,可为什么老爸当初还是同意了你们结婚?”老大心肝俱摧地饮泣起来。

老二接过红纸,反复仔细端详,在背面灰白里发现了同样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天人相去不相远,只在人心人不知。”作为染翰先先的心思,姐弟五个似懂非懂,以及过去的那些时代里,一个父亲在命运里的挣扎、妥协和成全。染翰先先谢长吾去世,平生的盔甲与软肋随着一个人的逝去,那些抓得住的圆满、没抓住的失落和遗憾,通通消逝在人间烟尘里。

                     (选自《上饶文艺》2022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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