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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饶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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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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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门前一座山

人与人交往靠的是眼缘,而喜欢上一个地方却需要长时间的情感培育,去适应,去习惯,比如,我爱上水尾山便是情感培育的结果,是客观环境赋予主观情感的超高附加值。

自参加工作以来,我在广丰已经生活了二十余年,可以说是“把人生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这块土地”,也许还会更长。说来也巧,在广丰前后换了两个住处都在水尾山的脚下,一个在东侧,一个在北侧,仿佛冥冥之中与这座山立下了终生的契约,不离不弃,开门见山,出门还是山。所以,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去水尾山上走走看看,就像自家的后花园,无论清晨,抑或黄昏,还是微醺的午后,爬几步山,看看或葱郁或萧瑟的山色,权当锻炼锻炼筋骨,净化净化心灵,是多年来一直保持的习惯。

作为水尾山的“原著居民”,在情感上,我早就把它纳入到了“自留地”的范畴,即便是后来改名为水尾山公园,行政上归属于区城管局的下属单位——公园管理局,但那种先入为主的情怀是任何行政手段无法攫取或者一笔勾销的。

水尾山还是我的水尾山——我家门前的一座山。

小城呈东西走向,以丰溪河为界,南北两岸的城市框架像两把撑开的弓向外使劲扩张,近年来还在不断拉伸;如果调转头,自西向东看,小城则像一把每日迎着朝阳打开了270度的扇面,水尾山正处在这座城市的眼位,永和塔就是固定所有扇骨的扇钉。

水尾山下,丰溪河畔,我在这把折扇的眼位上生息多年,先在水南,现住水北,临水而居,开窗面山,举头见塔,一年四季,山水入画,确实是居家的风水宝地。

在城里,家门前有这么一座山,是幸运的。

故此,一直把水尾山当做了自己的精神领地,是读书的好去处,更是自己文学创作的血脉和源泉。在这个喧嚣而浮躁的时代,喝酒是一件日常但却庸俗的事情,吆五喝六,酒肉穿肠,甚是令人厌恶;能坐下来喝一杯茶,却是许多有钱人有闲人追求和效仿的有品位的生活,高尚但有些奢侈;如果你还捧能捧读一本纸质的书,尤其是一本纯文学的期刊,可能就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表现,甚至是一种奇奇怪怪的现象,往往引来侧目、讶然。

我就属于庸俗而奇怪的人。

至少,我小区的保安们都这么认为,把我看作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年轻时,大多数人会把我看成“人来疯”,仿佛见谁都熟络,即使遇到天上的鸟儿也会抓下来叽里呱啦地聊上两句再放飞,酒桌上更是仗着有些酒量而叱咤风云。简单外向,心直口快,稍带些幽默……

那时候,或是因为血气方刚的缘故,我总觉得热情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对人热情,对世界热情,对生活热情。生怕冷落了谁,就得罪了谁;冷落了世界,世界就会变得寒凉,处处碰壁,举步维艰;假如还冷落了生活,那么生的意趣何在?意义何在?……

都说“孤独是人生的常态”。后来,我又何尝不是。当你拿热脸贴了冷屁股,当你尝尽了世间的炎凉之后,当你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热情就成了廉价的抹布,沾满了油污、尘垢,永远无法还原曾经的净洁。

而我就是那个拿着抹布生活在烟熏火燎里的人。

近些年,因工作关系的调动,只有节假日才回广丰,时间一长,与原来的生活圈子已渐行渐远,除了偶尔聚个餐,几乎断绝了来往、交流,朋友、同事之间偶尔碰个面也只是浮皮潦草地寒暄几句,已然淡出了他们往来的范畴。

故此,缘于对酒的喜爱,慢慢养成了自斟自饮的习惯,像父辈一样,一日两餐酒,每餐三两,雷打不动。

于是,小区的保安们总会在午后看到一个醉醺醺的中年业主,拿着一本书,戴着耳机,一个人神经兮兮地出门左拐,沿着丰溪河东向500米,跨过芦林大桥后,直奔水尾山。无论晴雨,哪怕烈日炙烤,哪怕大雨倾盆。

著名作家祝勇在《永和九年的那场醉里》曾这样描写醉,“一场醉,实际上就是一次临时死亡,或者说,是一次死亡的预演,而醉酒后的真正快乐,则来源于酒后的苏醒,宛若再生,让人体会到来世的滋味。也就是说,在死亡之后,生命能够重新降临在我们身上。”

我喜欢这种醉后无所事事、万事虚无的状态,更喜欢这种新生重新降临人间,时时刻刻以虚怀若谷的姿态拥抱上天一次又一次赋予的命。

一路听着音乐徒步至山岭,像电影或者电视剧里的某些文艺的镜头,每一步都有背景音乐的加持,有节奏,有动感,有情绪,沉浸于音乐的共鸣,在回忆和品咂中一步步进入我在水尾山独享的秘境:广灵寺东边的围墙根,右侧便是巍巍的永和塔,高高的树冠遮天蔽日,周围或夏蝉鸣唱或秋虫啾啾,或雨水打在桉树、苦楝树、柚子树的叶片上像春蚕啮噬桑叶的莎莎莎莎的雨脚,或围墙内从大雄宝殿传出的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和舒缓的木鱼嘀笃嘀笃地敲打,塔檐翘角上的风铃和着东南风的韵脚而泠泠作响,一阵强,一阵的弱,若有若无……

这些真实场景并非我醉后的幻化。

选择一块浓荫蔽日的路段,在一级净洁的石阶上坐下来,或散文,或诗歌,随手摊开一本书,便可以嗅到久违的书香在绿色的大自然里呈现出氤氲的气象,我便在酒精麻痹后的虚幻中遁入文字营造的世界。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我固然无法企及“李生”(李白)斗酒百篇的天赋异禀和有诗千首丰功伟绩,但一生飘零、残破,亦有酒一杯,有山一座,夫复何求?

这是一条鲜有人来的石径。因为位于广灵寺大门的左侧,而进广灵寺大门则需右拐上一条笔直的台阶即可抵达。故此,此道显得僻静荒芜,灌木和野草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入口,一般人很少注意到这条石径。台阶多而陡峭,不宜攀爬,且几乎每一级台阶都覆盖着厚厚的苔藓,湿滑,梅雨季节还会散发出一股原始森林腐殖的腥膻和瘴疠之气,与右侧光洁平缓的台阶比起来,高下立显,纵使探得进来,亦是立马回头。

而我偏爱于此。

高树环抱,僻静荒芜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安静,无人打搅。(除了偶会有偷情野合之男女,一下午坐下来也碰不到几个人)如柳宗元在《小石潭记》中写到“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但我天性放达,不惧鬼魅,何况有广灵寺的神灵在侧,酒亦可壮怂人胆,更无“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的去意,一坐下来,就能立马聚精会神,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浓荫之下反而是天然的书房。

或许,这就是水尾山于我——它最亲近的子民的最好庇护和馈赠。

水尾山是我的诗,是远方。

年龄越来越大,中年的紧迫和困顿像肩周炎、颈椎病、腰肌劳损等具有年岁特征的疾病一样,时不时袭上心头,来自工作和家庭的压力亦是与日俱增:事业停滞不前;父母逐渐衰老,身子骨一日不比一日;儿女尚小,读大学的姐姐和读小学的弟弟一样前程未卜;等等,无不给身处夹缝的中年家长带来进退维谷、腹背受敌的危机感。从前教书时的闲暇和舒适已是一去不返多年,远行或者休假再无日程,旅游亦成为一件极其奢侈的事。

远方和诗,似乎已跟随消逝的青春越荡越远,从前一直崇尚的“诗酒趁年华”的洒脱逐年递减,沉寂、寡欲,阴郁,偶有“闲情逸致”,也只能“忙里偷闲”,在柴米油盐中“就地取材”,喝酒,吃肉,看书,听歌,爬水尾山,就是当下生活最“志得意满”的全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桃花源。我亦把水尾山当成了我精神领域的“人文圣山”。细细数来,近年来关于书写水尾山的诗歌不下百首,足证明我对水尾山的钟情。

1.“永和塔的风铃一阵低过一阵

星空稀疏 深邃渺远

潜行在夜色里

蝙蝠把逆流的时间带入一天的后半场

鹧鸪暗哑

我预期的发声有可耻的嫌疑

山下的灯火点亮尘世低处的人间

我心头的凉意渐暖”

——《水尾山的黄昏》节选

2.“秋凉渐起

我在山间与万物有相怜的病”

——《广灵寺的墙根下》节选

3.“一个只好水声山色的俗人

是水尾山的常客

却做不起广灵寺的香客”

——《广灵寺》节选

4.“在永和塔倒影里

银杏放下最后一板金黄的斧头

深秋已至 慈悲让时光融融”

——《我在水尾山下写诗》节选

5.“左手广灵寺院墙高耸 右手永和塔塔影幢幢

烹茶 读诗 想起远方的人”

——《雨中登临水尾山》节选

6.“在人间

我只是一个过客

而塔必须像锲入木梁的榫卯一样

死死钉在水尾山上”

——《永和塔》节选

7.“我终于站在了神的一边

在高处

听见雷霆、闪电和神的懿旨

听到低处的布谷和白眉的啼鸣

广灵寺的晚钟揭开黄昏的落幕

菩萨高高在上

人心日趋向下”

——《登临》节选

8.“只入水尾山

这个有树林 寺庙 灵塔的城郊

就是我练习进山的道场

……

山为邻 今生有幸

草木单薄 山体饱满

一个在尘世若有若无的人练习进山必有深意”

——《代替》节选

9.此刻 我平视的水尾山

借助永和塔的身形以一根金针的形式垂直于隆起的大地

抚慰一路奔波的行人

——《雨是秋天的软肋》节选

10.一个人喝酒 泡茶 读书

一个人在这荒凉的人世晃荡

一个人在广灵寺外彷徨 不敢推开虚掩的山门

—— 《接班人》节选

……

诗歌是水尾山接纳我肉身、步履和精神的见证,是承载我悲欢的知己、师长和神灵,更有来自大地母体的包容和呵护。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对于中国人而言,这是看山的三重境界。

“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祇是山。见水祇是水。”其实,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看山的三重境界,简陋的学识、愚钝的悟性、琐屑的生活、肤浅的思索都无法让我达到“看山还是山”的最高的境界。

“看”对我而言,不过是对自然风光的掠影和吸纳,是一种无法据为己有的形而上的意识活动;而“山”却是客观存在的客体,并非虚无和空洞的意念,似乎一种精神的引领,我不看的时候,我在,山在,天地都在。即使是从禅宗的角度看来,我们对现实生活依然有坚实的感觉,当我们看到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硕果累累时内心必然会有所触动,会柔软,但这种坚实的感觉和触动是可以被类似的事物替代。

像爱情,时间是消减记忆的最好腐蚀剂,虽然缓慢,但彻底;替代亦是忘记的最好方式,用一个人替代一个人,用一种爱覆盖另外一种爱。

此刻,我已在用一座山替代了所有的山。

不再远行了之后,水尾山就是在我见过众多的山之后的一个替代品,是由泥土、岩石、树木组成的高出平地的一个隆起部分,再建造庙宇、灵塔、民居、石径、台阶、小桥和亭台楼阁等建筑物后形成的今天的水尾山或者水尾山公园,亦谓之风景。

作为风景名胜区,哪座山何尝不是这样?

教书时,因为有寒暑假大把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每年我都会安排出十天或半个月的时间去旅行,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从国际性大都市到偏远古镇、古村落,从大山到大海,从莽原到大漠,当你经历了无数之后,才发现景致与景致之间虽然各有特色,但终归有太多的相似点,通过精神的过滤之后,就只剩下了大地和时间最初的原貌,尤其是开发成熟的景区更会因为千篇一律的格局和商业化气息而带来视觉疲劳,审美情趣会因为麻痹和习惯而荡然无存。当我从大理到丽江,在玩遍了徽州古镇和屯溪老街后,家门口的望仙谷小镇却因其峡谷漂流、栈道楼阁、岩铺民俗等独特的悬崖景观而成了国人趋之若鹜的网红打卡地,我不禁会问自己,为何要舟车劳顿跑到几千公里之外去看和自己身边极其相似的古镇?从九寨沟回来后,那里的湖泊跟我们日常饮用的铜钹山里的九仙湖(军潭水库)的水的清澈度又有多大的区别?“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黄山与家乡的三清山被称为姊妹山,同样的山体构造和景观类型,你还会觉得有兴师动众去观瞻的必要吗?

所谓的风景不过是带给你陌生感的山水和人文痕迹。像所谓的宜居的城市,游客眼里趋之若鹜的风景不过是当地城市居民休闲散步的公园而已(如杭州的西湖、珠海的情侣路)。

在水尾山,你同样可以触摸到山的灵秀和水的温婉,同样可以沉浸于佛教文化的超脱和深邃,从而领悟生命存在的现实意义。

这样的水尾山与其他的名山大川有何不同?走过千山,还是水尾山。在我心里,这座给予我太多生命和文学给养的山就是缩微的黄山,是翻版的五岳,是家门前的珠穆朗玛。

心中有风景,无处不名胜。

爱上水尾山不仅它缘于举步即来的安宁,更是这种安宁在近二十年的光阴里带给我的精神领悟和对灵魂的一次次润泽、抚慰、洗礼,让我繁多的欲念过滤了世俗的污浊、残渣或者繁华、嘈杂,再以纯粹和良知直面生存覆加于我的疲惫和多余的部分,从而轻松上阵,告诉自己要像孩子一样天真,继续做一个简单的人,干净的人,刀枪不入的人。

还在五都中学教书时,有那么几年因为学校招生不景气,为保全妻子的岗位,我决定停薪留职去一家私企打工。收入不高,且做得都是一些被差来使去的琐碎工作,内心有太多的不甘、委屈和煎熬,但缘于生活的窘迫又不得不隐忍度日。经过多年的打拼,凭借自己工作的勤勤恳恳和待人处事的和逊谦卑,终于在公司赢得了一席之地,有段时间甚至达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巅峰。也正是凭借这身居要职的特殊身份从而结识了许多广丰商界大佬和政界要人。

F那时还未达到大佬的级别,但身居银河证券要职,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天南海北地飞来飞去与各地方政府商洽资本运作和基金管理等相关事宜。用他自己的话说,“小时候赶羊,现在赶飞机。”

我们本无交集,只是在一次出差深圳时的老乡会上偶然相识。彼时,我们正值人生“三十而立”的最好年华,在事业上也各有自己的领域,缘于性情相近、意趣相投的文化和性格属性,我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F是个儒雅、理智、沉稳的证券界精英,但不善饮酒,几乎是滴酒不沾,而我却是有酒胆无酒量的内地小职员,逢酒必醉。

那次固然是醉得一塌糊涂,连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都不记得,直到第二天上午醒来,才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F床上,吐满了污秽之物的床单、枕巾、衣服堆满了卫生间,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呕吐物的腌臜之气,令人作呕。

那夜F只好委屈地窝在沙发上睡了一晚。

之后,F回到广丰,第一个联系的人必定是我,上饶高铁站、武夷山机场、衢州机场,无论深夜还是凌晨,我都是他唯一的接站人。

F虽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文化人,对某些文化现象的共同见解常常让我们在思想和理念上一拍即合。每次返乡,除却工作时间,他常会绕开一些生意上合作伙伴的迎合和宴请,就我们俩,一起喝粥,一起运动,一起郊游,一起深夜去看望他的家人或好友,进而成为志同道合的莫逆之交。

只是,F毕竟是来自京城的证券精英,而我只是内地小县城里的一家私企的打工人。巨大的身份落差和物质悬殊终究还是让我在他的光环下有了自惭形秽的心理,大庭广众之下,我俨然成了他的跟班、配角、小厮,无足轻重。

友谊其实和爱情一样,一要势均力敌,二要门当户对,平起平坐才能天长地久。身份和财富的对等我固然无法企及,但想要逐渐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增加财富原始积累还是有机可乘,也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被忽略、漠视,或者低三下四仰人鼻息,否则不如黯然退场。

那段时,我整天想的就是怎样提升自己的职位,怎样提高自己的经济收益,物质的虚荣已经完全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理欲求。

投资实业和资本运作是我那时短期内实现财富原始积累的最好方式,也是唯一的捷径。只是天不遂愿,投资的实业遭遇中央决策部署所带来的商业滑坡,几乎颗粒无收;资本运作也在走到最后一步时,却因两大股东之间的意见分歧和利益之争而功亏一篑……

本就唾手可得的财富在短短的一年内全部打了水漂,残酷的现实不仅击破了我实现财富自由的美梦,更是沉重打击了我在事业上拼尽全力而前功尽弃的自信,从此一蹶不振。不得已,为了生计,我又重新回到朝九晚五的体制内上班,过着杯水车薪、一眼到底的生活。

缺少了底气的人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终究落在了低处而隐入尘埃。自尊心极强的我,更是把自己看成了一只落水狗,害怕周围异样的眼神和声音,只要对视到一个轻飘的眼神我都会敏感地以为是投向自己的鄙视和梭镖,听到一丁点不同的声音都会妄想为嘲弄或喊打之声。从此,我杜绝了任何的交往和应酬,整日整日地把自己关在一室之内,落没,颓废,心灰意懒,终日与酒为伴,只有借助酒精的麻痹才能在虚妄中找回曾经强大的自己,或者死猪一样睡个天昏地暗。

彼时,为了儿子的教育,F已决定移居美国加州。在他极力要求下,我才答应出门见他最后一面。

水尾山下的一家粥店是我们之前常聚的地方,平日里的早餐、晚餐,偶尔的夜宵基本上都在这里解决,一碗红薯稀饭,一碟柚子皮、煎辣椒、蚕子豆、花生米等几个家乡小菜,每人6元就能吃个酣畅淋漓。

这次不同,F出人意料地从后备箱拿出一瓶白酒,就着几个简单的小菜和一碗白米粥,竟然麻着胆子要跟我干杯,劝也劝不住。

两杯下肚,F就晕了,满脸通红,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好几个分贝。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喝酒,更是第一次见他醉酒。

“兄弟,还记得你的诺言吗?把你家的客房装修成酒店标间的样子,等我随时回来住。”他突然抬头质问我。此时,永和塔的射灯已经全部打开,通体透亮,橘红色的灯光打在他被酒精催熟的脸上,呈现出赭红的猪肝色,眼角隐隐闪着泪光。

F是家里的独子,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种了一辈子的田,自小家贫,饱受乡邻的轻蔑、冷眼和欺负,故发迹之后很少回老家。以前每次回广丰一般都是住在水尾山下的某个酒店里,跟几个要好的亲戚、朋友见个面就匆匆返京;认识我之后,每次返乡虽然还是住酒店,但见的人越来越少,回乡下老家的次数更是少到屈指可数。前几年,一直体弱多病的母亲溘然离世,只剩下鳏寡的父亲还在僻远的乡下过着简单、清贫的生活。

我继续沉默。知道他不能再喝了,于是便一仰脖,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移民美国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我揶揄地笑了笑,似乎也在自嘲,“加州是美国最宜居的城市,气候虽好,毕竟不是故乡。走,最后带你去爬一次水尾山吧,呼吸呼吸一下故乡的新鲜空气。到加州了,厌倦了纸醉金迷之后,一定会让你回味起今晚故乡的乡土气息。”

“我离婚了。”F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她教授的职称已经评定下来了,即将荣升为××音乐学院民乐系的主任,前程大好,所以不想离开原单位,更离不开北京的文艺圈子,何况儿子非她亲生。”

我愕然。竟无言以对,连想劝说几句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生怕万一措辞不当,徒然增添了F的烦忧和伤心。

对于今晚的这餐酒,我才恍然大悟。是告别,亦是临行前跟最好的兄弟吐吐这些年背后的辛酸和苦水。他很少跟我提起婚姻和家庭,我亦不多问,埋藏在心底这么多年的苦,今日终于和盘托出,他是否有所放下?

但愿他这个压在心仓里的石头永远留在了国内,留在了故乡,即将远渡重洋,可以轻松上阵,与儿子一起在新的国度开启新的生活。

反观自己,一直以为上天从未眷顾过自己,从小孤独无依,白手起家,人到中年还遭遇了沉重的当头一棒;没想到表面光鲜的F背后竟有如此凄苦的境遇。相比来自原生家庭的不幸,身外之物——钱财的得失又算什么?

婚姻幸福,儿女双全,工作也得心应手,这一生,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F的对面,举起的空酒杯戛然而止地停在半空之中,尴尬,羞赧,懊恼。故此,为了化解此时的尴尬,我提议饭后再去爬一次水尾山。

通往水尾山的路有三条,从南往北上,开车就可以直达;从东往西上,是一条旧山道路,夏日灌木丛生,夜晚不宜行走;从北往南上,一条新修的鹅卵石铺就的水泥路,也是我们常走的一条,阶梯平缓,蜿蜒有致,曲径通幽。

通常夜晚爬山,到半山腰的通灵桥我们就不会再往上爬。一是对寺院和灵塔的敬畏;二是这里空间平旷,周围树高林密,如天然屏障,且桥头有石桌石凳可以坐下来歇息,是坐谈的好地方。

这次亦然,何况F已微醺,而我也是腿脚漂浮,酒精在大脑皮层发酵的后劲此时已至峰值。

灯光融融,树影幢幢,广灵寺的梵音在密林上空萦绕、盘桓,不绝如缕,意境悠远、空灵;枞树林里,月色淡淡地发着银色的幽光,照在潺潺的小溪流之上,泠泠有声;被月光惊醒的鸫鸟偶尔发出惊恐的悲啼,振翅飞向更加浓黑的夜色中。

兄弟情深,离别在即,除了嘱托和祝福,再多的话显得多余,不禁心有戚戚。

那晚,水尾山的月色、灯光、梵音和鸟鸣营造出的静谧如通灵桥下幽咽的清泉,清凉,温润,循古人子风,着魏晋之色,亦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清澈写意,清风徐徐,涤荡在幽幽的山谷上空,治愈了两个被生活摧残得千疮百孔的中年人。

我们已不再少年,但我们依然可以胸怀诗和远方和未来,可以在舔舐伤口的同时,憧憬余生的静好,并相约告等他老还乡后,再续兄弟之谊。

六年前,我被安排到嵩峰乡六石岩驻村参与精准扶贫工作时,由于长期驻扎大山深处,曾被那里的山水的玲珑之美和朴素的民风深深打动、折服,从而非常渴望在那清秀灵动的山水间赁下一幢古朴的民居,待退休之后,能以一介山民的身份在这里砍柴、喂鸡、汲水、种菜,过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养花、养狗、养心、养性,将养余生的光阴,在沉迷山水的心性中缓缓地消弭殆尽,直至埋骨青山。

精准扶贫工作结束后,曾经的村委会里的同事和村里的帮扶对象也曾多次邀请我故地重游,然而随着工作性质、地点的变动,曾经炽热的情怀在长时间的分别之后和新环境的适应中而慢慢冷却,终老六石岩的渴念也在时间的消磨下逐渐淡化,六石岩再好,我只不过是众多路过的他乡客之一。只有家门前的水尾山,因了距离的便利和情感的逐年加深,依然高烧不退。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此刻,突然想起柳宗元在被贬柳州刺史的途中发出的人生羁履、宦海沉浮的喟叹。我想,以我客居广丰半生的情怀,我应该读懂了柳宗元“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的惆怅,伫立峰顶,远眺故乡,更加怜惜他“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凄凉晚景。

还好,平庸如我,愚钝的心智已在平常心性的潜移默化下把他乡认作了故乡,习惯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市井巷陌和人情冷暖,何况有了水尾山作为精神领地的支撑,故土难离的情愫在网络和交通如此发达的年代里,距离已非距离,他乡亦是故乡。

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里死去,不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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