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散文)
潘爱英
一
新婚的王阳明偕同夫人自南昌返回余姚老家,途经广信府时,抓住机会拜谒了当地的大儒娄谅,请教平常人能不能成为圣贤的哲学。娄谅与胡居仁、陈献章同门,为明初大儒吴与弼的弟子,师承宋代伊洛之学。他为王阳明开示宋儒格物之学,启蒙指导并鼓励“圣人必可学而至”。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说“姚江之学,先生(娄谅)为发端也”。这一年王阳明二九年华,娄谅年近古稀。王阳明父亲王华与娄晾长子娄性是同榜进士,或因世交加固了这份情缘。
理学发展到明中娄谅一辈,学术分流较多趋于心学。从娄谅为俩儿子分别取名为性、忱,便可见一斑。这个理学世家位居上饶市水南街娄家弄,现存“理学旧第”娄家老宅旧址。由儒释道、老庄哲学兴起新高度的克己修心,穷理居敬,连闺中女儿也贤良淑德,浸染唯仁与义。
明弘治四年夏日,七十岁的娄谅忽听闻近在咫尺的灵山主峰崩塌了数十丈,石溅飞浪,烟云滚滚。他想起二千年前儒圣孔丘辞世前所言:“泰山坍塌,梁柱腐朽折断,哲人将要如同草木一样枯萎腐烂了......”于是急召弟子们诀别,一一交代后事。几天后,娄谅于家中寿终驾鹤。一时间,娄府缟素纷飞,灵山不老,因雪白头。天人合一的灵犀,或许正因有着对世间浓浓的惆怅与爱恨依依。
娄谅去世的二十八年后,他的孙女婿、明太祖朱元璋孙宁王朱宸濠起兵谋反,四十三天后兵败,为王阳明所俘押送北京,除去封国。长孙女宁王妻娄素珍溺江自沉而亡。娄妃父亲娄性早逝,朝廷并没因之停止株连,娄氏一族概数投入狱中。叔父、著名理学家娄忱枉死监牢,逃出或害怕牵连受累者改姓为“钟”......灵山之下,谈笑生风的鸿儒巾冠,转眼间沉入岁月风波,仿佛山崩时的一颗颗小小石子,落在哪儿,只有宿命没有主张。
二百多年的烟尘绝骑,清乾隆名士、文学戏曲家蒋士铨,以史官的精致笔墨,注入乡邑的深情,铺陈《一片石》《第二碑》《採樵图》三个院本,深深唤起世人对节烈娄妃和她身后那个理学士族的祭奠。年轻的蒋士铨受邀重修南昌县志期间获悉了娄妃的前生后世,上书当时的南昌太守和江西按察使重修了娄妃墓。先后在这三本戏曲里逐一刻画、呼吁、重现娄妃故事的画面。
娄妃为宁王朱宸濠正妻,翩翩王孙遇配绝代佳人的琴瑟和鸣,风花雪月处,是南昌城看得见的神仙眷侣。宁王常常陪同王妃游山玩水、品诗作词,情到浓时,在豫章南湖中央一块突出水面的绿色小洲上,建起亭台楼阁命名“杏花楼”,专供妻子登高赏景,临水照花,甚至请来“吴中四才子”之一的唐伯虎教习娄妃书画。而娄家也因此倍受福荫,广信府水南街竖起雕梁画栋的娄氏府邸。
或许正因恩爱,当一江湖术士指着天地说南昌有天子之气,满口跑马忽悠朱宸濠有皇帝之像,暗合了他由来已久夺取帝位的野心。娄妃几次三番进谏,恳请宁王安分守己,切不可动谋逆之心。见丈夫一意孤行,她甚至挥剪绞发以青丝作笔,写下“屏、翰”两个大字,取“大邦维屏,大宗维翰”之意,提醒朱宸濠谨守人臣本分,可最终还是苦劝无果。面对王阳明呼啸而至的大军,这位深明大义的女子用丝线将自己缝扎成一颗粽子,毅然选择了向水而死,向死而生。
宁王朱宸濠暗中组建自己的武装意图造反,一切早被同朝内阁大学士、同样出身广信府的费宏、费寀兄弟看清。费寀为朱宸濠连襟、娄妃妹夫。曾经费氏兄弟的极力阻止和反对,激起宁王不顾姻亲的疯狂报复。弹劾诬陷不够,又在费宏返回家乡的途中,派人放火烧船,一边教唆本土地痞,焚毁费家祖宅,挖掘费家祖坟......蒋士铨戏曲《採樵图》全过程再现当年从新婚到兵败的宁王与娄妃的悲剧。或许宁王的谋略确实不如从曾祖朱棣,或许因为朱宸濠遇到的是王阳明。
望着残兵败将一汪残荷,宁王披枷带锁立于囚车,唯一没有忘记的是拱手施礼请求王阳明:“濠今兵败,自知罪无可赦,妾娄妃每每苦谏,我以不用妇言才至于此。妇今投水而亡,以死明志,请先生好生将之安葬。”史载,狱中的朱宸濠“每饭必别具馔祀之,言及,辄叹曰:‘负此贤妇也!’”
是非成败转头空,信水长流,灵山依旧。总会有人问我,灵山究竟哪里好?
二
独立“理学旧第”,五百年前理学家娄谅读书讲学的“芸阁”旧址上,抬眼便可眺望灵山。那是一枚矩形的印玺,篆刻云影和风月,又仿佛是一副蜿蜒的屏风,折叠悲喜定格流离。峰尖平整,苍苍茫茫似乎泛着并不坚硬冷漠的软玉温香,没有凌厉的凸拔,如理学的克制与沉思。一年又一年泼墨挥毫广信大地的锦绣,灵山是案头华贵的镇纸,典雅且内敛。
身畔百米远便是信江书院。弦歌吟诵没有停歇,钟灵台下的银杏举起高出楼阁的身姿,以金黄秋色的明艳,经阳光折射到灵山,仿若就有了思绪中彼此不宣的信物。曾无意中见过一则上海博古斋2018年秋季艺术品拍卖会公告,拍卖内容为“刻本之祖,明拓元信江书院石刻《六经图》”,并附元代信江书院石刻《六经图》拓本图片。《六经图》为南宋杨甲撰,以图片方式系统解读经典的一种前无古人的创新之举,影响极大。而信江书院的《六经图》石刻,据说文字为朱熹撰写,元代广信太守卢天祥刻石。这样算来,信江书院的创建渊源或在南宋末年。
1747年蒋士铨考上郡试,诗文中与恩师乾隆元年状元、督学江西的金德瑛在上饶唱和《六经图碑》,这位乾隆年间不仅工于书画,还擅长鉴别金石法帖的大家赋诗:“六经之书古尚缺,六经之图古尚无。聂氏有功著三礼,犹惜六经非全图......”上饶市博物馆现存信江书院六经图碑三石,另有半块残石,碑高2.05米,宽1.05米。完整的本应有六石。清代李树藩在其撰写的《广信金石志》中也说“六经图碑,在上饶县学明伦堂,宋朱考亭书。六石阴阳俱刻,计拓十二副,元州守卢天祥刻。”或许这是灵山石闪着水晶一样的文化之光,残缺的遗憾,只会更加使人珍惜。
古有灵应山之称的灵山,于市郊西北三十公里处。群峰比肩,应合了孙悟空法术的七十二数字符号,最高海拔达千余米。缆车缓缓上行,冈峦秀拔,嶙峋岩磊似花瓣,似飞禽,似走兽,瀑溅千尺,如玉如雪。那么多的白石包裹在苍翠绿映间,婴儿一样的酣睡,总会令人想伸手握一握,触碰这亿年的温情和萌态。溪流仿佛举行告别仪式,衣袂飘飘牵绊东邻西舍,绕着草藓挂在悬崖,这雄奇秀幽,历来被道家列为天下第三十三福地并非没有原因。
浮游缆车依然禁不住一次次低头,低头才能见到万物葱茏,一叶自己。正是茅荻汹涌的季节,绿色汪洋的山谷,掩不住一条古道崎岖,呼应缆线的方向蜿蜒拾级。蓦然便心动,若不是体力有限,真的喜欢夹在葳蕤中,与草木无二无别盛衰春雨秋风。“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此情此景脱口而出辛弃疾写灵山的词句,自古以来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背影,便在这山道,在我的眼前踽踽前行。
灵山是王安石的绝世水玉,是辛弃疾的战马奔腾,更是陆游的半轮秋月、杨万里的出水芙蓉。灵山拓下他们冗长的足履,一如当年上饶人拓印《六经图》,钤印一个时代,与诗歌一样不朽的礼物。
比辛弃疾年长十五岁的陆游,五十岁之后在江西、福建福州一带做过两年“提举常平茶盐公事”职务,主管粮仓、茶盐等,或许就是在这期间逗留广信上饶。“几年不作月岩游,万里重来已白头”,陆游是“靖康之耻”后南宋的杜甫,与“安史之乱”中的诗圣一样,漂泊流浪都为有一日成为归人,只是“衣上征尘鬓畔霜,信州古驿憩归装”读起来,怎么感觉还是比“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更为悲凉。
陆游在江西任上时逢水灾肆虐,饿殍满地,他未经报备便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后被弹劾罢官......出身豪门,一生都在谏言还我河山的诗人,在辛弃疾前往探望他时,只侃侃而谈北伐抗金。当辛弃疾不忍见他穷困潦倒提出要给予资助,被婉言谢绝。那身骨头有灵山月一样的洁白,灵山石一样的硬朗。
三
小憩灵山下的清水老街,静谧中我恍然这里或许是古时连接广信府和灵山的重要驿站。保存完好的古街,每一个角落都有古风里的烟火人间。春来,街背的百亩油菜花开出金色的鳞片,仿佛炸响老街的爆竹。秋至时,灵山的霜叶、柿子、水榆花楸子远远地招引,热烈而火辣。那些布履,皮靴,三寸金莲或是草鞋,来到这里都会变慢变轻,像聆听了偈语一样仰望灵山,摘下沉重,收割余生的丰盛。
我曾经从这儿朝北行至一衣带水的邻村樟涧,那是一个古樟引路的村庄。每棵古樟都会令人想起飞跃腾起的龙的姿态,树上寸节都附生了肥厚的槲蕨,鳞羽一样拥簇。卧虹似的石拱桥仿佛依稀走过的冠盖,或不经意就会遇到拿着纸伞,背着藤篓的如玉之人。那一刻只想穿越做一回这个古村的古人。这样便与生俱来和灵山有了不解的乡情。
靠近灵山像靠近了从不敢正视的巍峨命运。伸手抚摸岩壁想留下身体里不算太冷的印记,却不敢惊醒每一块碎落的石头沉淀的天荒地老。灵山山脉呈环状,像一个陨石坑,航拍的绵延山峰,龙脊一样唯美独特。石人殿、水晶山、夹层灵山、天梯峰、岷阳湖五大景区,组成灵山平平仄仄的音韵。整个江南也很罕见的环状花岗岩风林地貌、岛石地貌,穷极想象千姿百态的婀娜,世间能见的应有尽有,不能见的稀罕也只在这里。灵龙昂首、仙人一指、双鱼之吻、雄性图腾......每一处或许都是岩浆喷薄后的瞬间冷却,张开地壳推动挤压时可吞沧桑的裂隙——“如何让你遇见我,为这,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为这,或许不止亿年的酝酿,才得见这满川石破天惊。
灵山石每一块无疑都是引体向上的姿势,或许那就是不负光阴的灵性积极。缆车到站时,游步道不时横斜出水榆花楸的疏影,光秃躯干举着红豆般大小的果实,那情意只属于灵山。见过春天的花朵,都会为那五瓣花萼的纯洁惊叹,花骨朵稚气如雏喙,半遮在花叶间,似乎用洪荒的力量一波波推出,又一层层打开的白。这秋意中果核里的秘密和箴言是由风霜说出来的,我流转目光最后仍不得不低着头,唯有人的渺小不用破费脑洞。灵山沾染着峡谷里的炊烟与人世蹉跎,或许才是最美的画面。
顶峰的四方岩有金字塔的神形,顶着一块巨大的石龟,没人能说清这样奇特的奥妙。打卡的人都被这神秘所吸引。可以容纳一座道观的方圆,据说有一口看不见的古井,若有幸运的人脚踏到井口,便能听到神谕,告知未来的不可测。山到极顶我为峰,极目远眺,看人间看江河,看繁花似锦,看清风明月。避开人世的孑立寂静中,或许才能更清晰的看清楚自己。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盛年辛弃疾任江西安抚使时,抱着收复失地的强烈期待和愿望,却又意识到自己“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在广信府北灵山门外,开工筑巢带湖庄园。他嘱托儿女“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将带湖庄园取名为“稼轩”,自号“稼轩居士”。好友陈亮从故乡浙江永康前来拜访辛弃疾,邀约朱熹共襄抗金复国大计。几经失意后又经营瓢泉庄园,决意“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
十五年后带湖庄园失火,辛弃疾举家移居瓢泉,闲云野鹤饮酒赋诗,直至终老。或许他也和我一样不信,真的可以放下了那满心的望眼欲穿?不然又何以在弥留之际仍大呼“杀贼!杀贼”?去过瓢泉的人或许和我一样,听过浩荡田野里战鼓一样的蛙声,吹过秋水堂的疾风,领略过五堡洲鹧鸪天的意象。懂得与慈悲从来都在,青山滋养前贤,又被前贤凿刻进诗词,峭峻的风骨,比石头更永恒。以灵山泉作酒,我想兑一杯盛世敬娄妃,兑一杯梅花敬陆游,兑一杯剑气敬辛弃疾,兑一杯契阔敬山水,兑一杯不负敬过往的脚步。
灵山究竟哪里好?想起那个著名的典故:灵鹫山上大梵天王向佛祖献上一朵金婆罗花。佛祖拈花请众弟子观赏,唯有摩诃迦叶悟道而破颜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