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她是不会走的。也不敢想象,如果她走了,天地会是怎样的一番模样。但是,奈何我一意孤行、一厢情愿,终究她还是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的一碗汤上路了。她的生命,最终定格在公元二零一八年十月初六。此刻,距离那个裹脚的女人远去已整7天。今夜,明月当空,冷风洗面,天地寂静,山川遁形,静夜独处,念兹思之,热泪千行。那个裹脚的女人,就是疼我爱我的奶奶,我是她最小的孙子,和她接触生活的时间最长,也最懂奶奶,懂她老人家内心的孤独和凄楚。才知道她走后,之前的点滴都成绝笔,留给我的,是阴阳相隔的叹息,是无可奈何的惆怅,是欲登太行雪满山的阻隔。
奶奶李氏人,生于1927年,民国16年,豆蔻之年,经媒妁之约,从杨河沈岔嫁入赵墩大庄王氏,16岁生大姑姑,育3子3女,32岁守寡,距今半世纪有余。一生坎坷艰辛,忍辱负重,不念旧恶,不憎恶人,孤苦伶仃,与世无争,与人无争,恬静淡雅,是那个勇于不敢者则活而颐养天年的人,终功德圆满、寿终正寝。是日,天降瑞雪,三日不绝,草木含悲而萧瑟,西风烈烈而呜咽,鸟雀哀鸣而沉郁,残阳如血而映天。
究其一生,平凡伟大,和千千万万普通的旧社会女人一样,生于军阀战乱的旧社会,沐浴在南昌起义的炮火中,成长生活在党旗飘飘的新中国。她身上,有着东方女性坚韧、仁慈、善良的传统美德,32岁守寡,受尽了村内不怀好意之人的蔑视欺负,硬是挺直了腰板,咬牙吞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淌过了一个又一个泥潭,把6个子女拉扯长大,成家立业,这位满头银发、耄耋垂暮的老者,步履踉跄的完成了她的使命。如今,祖母已逝,问苍天,周天寒彻;诉大地,大地不语,为孙者,唯有只言片语,俎豆馨香,虔敬之心,致祭祖母,伏惟尚飨。
从小到大,从嗷嗷学语的幼年,到壮志未酬的少年,再到挣扎生存的中年,奶奶就像是一个随时可以取用的“矿山”,我习惯了从她孱弱矮小的身上索取,习惯了将不好的情绪发泄于她,很少关注过她的生存状态和情感世界。或许我有我的远大理想,自上高中南湖住校起,奶奶就渐渐被抛在了脑后,被我遗弃在了那个熟悉的老家,她的孤独她的寂寞,很少被关注,等我上大学后,感觉翅膀也硬了,在年少轻狂、夜郎自大思想的作祟下,只顾留恋于外面的精彩世界,谁还会记得老家那个拄着拐杖的裹脚女人呢?感觉奶奶成了那个做事累赘说话费劲沟通困难的人。
命运多舛的我,成了奶奶的牵挂。大学毕业在外闯荡的几年,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我出远门时奶奶把她仅剩的200元零钱给我,嘱托我说:“这些钱是我这几年攒下的,你拿上当车费吧,你在外流浪,也么个去处,你拿上用”。她拄着拐杖,迎着晨曦,站在门口的大场里,一直目送我离开村口。
上小学时,由于通校,我家住在村子里的最低处,要经过一段漆黑的坡路,才能到高处和一起的同学赶路,因为我天生胆小,无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每一个天亮前的漆黑时光,都是奶奶从睡梦中醒来,临时简单穿几件衣服,提着家里木质的煤油灯笼,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在前面为我照路,这样的陪伴持续了好几年。奶奶入土后的第二个晚上,我独自一人去奶奶坟上看充电的长明灯是否亮着,走在村头的硬化路上,看着暮色中的皑皑白雪和萧条的枯草败叶,我竟有些后怕,如今想来,惭愧至极,荒唐至极!之前都是奶奶点灯照我上学,现在竟然连看奶奶长眠灯的勇气都没了,这样的反差,真是无知愚昧、可笑可悲!如今,没有了奶奶的陪伴,而立之年的我,终究是要一个人去面对余生,假如爱有天意,倘若人有来世,奶奶仍是我的奶奶,我还愿做她的孙子。
一生劳累,风雨如晦。父亲三兄弟分家后,奶奶住在我家。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劳力少,奶奶是大小活能干则干,从不赋闲,中年时修田挖路、春种秋收、背扛肩挑、晨昏作息,70多岁在地里拾洋芋、除荒草、喂牲口,后来重活干不动了就在家里剥玉米、缝针线。闲暇之余,她会拄着拐杖,独自穿过院子旁边的苹果园子,园子那边是一片开阔的荒草地,她常常一个人坐在草地上,静静的望着沟那边的村庄,沟那边村庄的那边,是她遥不可及的乡愁,贮存着她的童年记忆和美好青春。她脸庞沧桑,神情庄重,眼神凝滞,怅然所思,或许一生的坎坷都凝结在这怅然所思中,岁月的印记都浓缩在这怅然所思中,童年的温情都珍藏在这怅然所思中。
今年2月,奶奶在院子里跌倒后就再也么起来,是3个女儿和两个大大轮流照看。工作之余,我尽可能的抽空去看她,她虽年事已高,但头脑整齐、思维清晰,吃饭也正常,原本以为她会过了这个冬天,于是疏于回家探看。去年春节,因为家里的一些琐事没有回家过年,没有陪在她老人家身边,谁曾料的,这竟是奶奶在世的最后一个春节,怎么也想不到她活不过今年,听大爹说奶奶走时很平静,平静的没有打扰她忙碌的子女们,就这样安静的走了。我知道,她是一个独立坚强的女人,轻易不会打扰别人,即使走是也一样的。
她住过的屋子,里面的家具摆设,物件瓶罐依然如故,恍如昨日,只是屋子里空荡荡的,依稀还能闻到她的气息,这种熟悉的味道,让人潸然泪下。奶奶的遗物,只能说是遗物而不是遗产,她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万贯的财富,也没有分文的遗产留给子孙。屋子里,一个用了几十年的磨着掉漆的木箱子,一个茶壶,一双碗筷,两个装有半瓶盐和半壶醋的自来水瓶子,这就是她全部的遗产。清贫而简朴的一生,留给子孙们的是她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精神财富。特别是她用了大半生的一把小剪刀,自我记事起就陪在奶奶身边,被岁月打磨的光光滑滑,几乎成了文物,看着小巧玲珑、温润如玉,我从针线盒里取出来交给了姑姑,让她珍藏留念,姑姑含泪带在了身上。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前天风雪中,古人从此去。如今,那个拄着拐杖的裹脚女人走了,雪后泥深,天寒地冻,老人家可否安然入眠?逝者如斯,日月不居,越今冬,至明春,冰河解冻,杨柳风起,那坟头,定会长出美丽的野花野草,点缀在四周,随风起舞,展现出四季轮回、日月交替的变化。顶着寒风,望着那个孤独阴冷的小丘,我又该离开老家去谋生了,那个小丘,静静的、孤寂的默默伫立在那里,我知道,那将是我的乡愁我的缘起,是我的初心我的根基。是啊,身世浮沉雨打萍,人生自古谁无死,纵使走遍千山万水,看遍沧海巫山,这里,都是我永远的寄托,我不变的精神家园,也终将是我的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