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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风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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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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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水井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在杜诗的留白里,藏着一片绿活活的无边水网:西岭雪水像一匹匹素练,俯下身来,飘过丛丛秀竹,绕过竹篱茅舍,流进水田,也流进城里街巷。

曾经西出少城槐树街不远,有一条小河,叫“一道河”。横卧两岸的桥,叫“一道桥”。一道河,有布满卵石河沙的自然河岸,河床十几米宽。

河水四季清澈。初冬,河面漂浮着淡淡的清雾,女人们挽着篮子从家院出来,走进那一笼半透明的白纱帐,抖开肥皂洗过头遍的衣被,四角四边的搓揉,水波推搡云朵一样的肥皂水片,走不远就散了。衣被在清冽的河水里只需搓揉一遍,就淘洗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没有总也做不完的作业,小河是夏季的暑乐,半大的娃娃一天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下午放学去游泳、踩(ca,四声)水;晚上钻进河边苇丛,把游荡的萤火虫“逮”回蚊帐,手抱着头枕在糠壳的麻布枕头上,眼睛跟踪蚊帐里飘逸的宵烛,幽光一闪一闪的,看得人迷糊了……

周末,几个玩伴来窗子底下喊,走啊,下河去耍!我呢,找个洗衣、涮瓢盆的借口,三五个人搭伙去野!离河水还老远的,就蹬开袢口鞋,一双鞋往石头缝一塞,赤脚捯饬着碎石,一瘸一拐地下到河里。脚板湿水,裤脚胡乱往膝盖一撸,伸长脖子张望捣衣石底下那潜行的螃蟹,手一抬“嘘——”石头还没搬开,脚趾被大钳子夹得嗷嗷乱叫,跳打得水花四溅。“螃蟹夹脚了!”“有人流血了!”伙伴们幸灾乐祸地笑着喊着透心地乐。

肚子饿了,才想起回家,顺手采一把河边的车前草、泥鳅窜、马蹄草回家,去讨好母亲,当年她煎草药汤给我们治伤风感冒,至今我留恋汤药的草香。

史载成都的水井特多,挖地三尺即见水。每个有水井的院落,门坊上悬挂着一个白色的小圆木牌,上书一“井”,以备救火时辨认。考古专家在成都著名道观青羊宫附近发现汉代水井群。

我们槐树街四五十个大院,总共有一二十口水井吧?43号院子对面贺家的院墙下,有一口当街的石砌井,“文革”时有人投水,街道居委会给封了。槐树街东口有一个自来水桩,一分钱两挑水,可是槐树街几百户人家很少用自来水,大都图近便,吃井水、用井水。

从井里汲水,我们说“扯水”。北方的井绳、轱辘架子,在川西坝子简约成一根斑竹竿儿。竹竿粗的那头绑扎一铁钩,扯水时铁钩勾住水桶,顺溜到井里;桶底轻触水面,便使巧劲晃荡木桶,舀水至满后,左脚踏上井沿,左手肘杵在膝盖上,一把一把地倒左右手,直至提出井口。扯水用力包含拽住、拉动,形同北方的“拔”。“拔”在四川话里与“扯”同义。

我们42号院子二门后的花墙下有一浅浅的池塘,也许42号院曾经是老房东的一处外宅,常住人口少,没有水井,用水得到邻院去扯。对门34号贺家私宅和39号大杂院里都有井,而贺家近,39号稍远。贺家院子好大,住房只占院子很小一只角,其余都是并不矜贵的树木和草花。水井在大门对面墙边的构树下。井口与隆起的地平,上下由青砖砌成。听说贺家大姐得了疯魔症,进贺家扯水时,我晃荡着一挑空水桶,在长着青苔的小道疾走,心念着穿紫长裙的贺大姐,又怀着窥探的慌张。在小道左边的几间黑漆木板房外,透过稀疏的桑树,看见女眷们拉扯着大姐,长吁短叹,偶尔斜刺出一声哭腔的“不!——”这声音教我心悸。听说大姐是为一个男人疯癫的。每次,我常常面对虚掩的大门犹豫着去还是不去。稍远的39号住着我的毛庚朋友——赵家老七妹。水井在进大门右拐一个独立的小天井里,扯水十挑九不遇人。这口井和贺家不同,红砂石井圈冒出地平半尺许坐实在圆井口。井圈像戴在井脖上一块厚重的六角巾,凹凸的坡面既防滑又防溢水回流。

井底是一面镶边的碧玉镜子,从井口透视约三四米井深,四围砖缝里湿漉漉的绿苔癣,出离的几片卷叶蕨草,投射在水面,像是碧玉镜子的镶边。冬天,井水是温热的,淘菜洗衣服不冻手;夏天井水冰凉,井口凉风微吹。我和赵家老七妹、小学同学君箴、宝恕蹲在井坎儿,悄声议论小女生发育的小秘密,对着碧玉镜子左照右照,镜子轻轻一颠,五官被重新编排,逗得我们嗤嗤傻笑。

一场大雨后,井水就要漫出来了!挑水成了赏心乐事。拿着水桶一舀,一桶水满溢着提出来,这时候街面挑水担子川流不息,人们忙着拆洗铺笼罩被、木质家具。我们全家总动员倒腾一盆盆洗衣水刷地板。说那洗过衣服的水是“快水“(重复使用之意),使快水真大方啊!一年难得洗几次的地板都洗出木纹来了。在井口路面挑水的人打趣道:慢点儿洗啊,谨防把太阳洗回去了哟!

井水是甜的,街面上往来的小贩和定时来城里拉粪水的农民渴了,要一瓢井水,咕咚、咕咚,一仰头喝个精光。一位卖豆腐干的老头一路吆喝:豆腐干、麻辣五香豆腐干!到39号门口,他提高嗓门喊:豆腐干!豆腐干!关先生买不买豆腐干?!——关先生一手捏着小瓷碟,一手撩着长衫衣袂,应声疾步来了。五香,还是麻辣?五香吧,关先生手捉削得溜尖的竹筷夹几片放进小瓷碟,钱给了,问声豆腐干老头:口渴不?

关先生,我跟赵七妹学喊关伯伯。他在39号右厢房住。满人关伯伯和老伴儿胡老师膝下两女一儿子,个个继承了满人的气度,高鼻梁、长眼线。关家大姐在哈尔滨上大学,小姐姐在南方上大学,校名均已模糊了,只记得长身玉立的关哥哥一头卷发、有心脏病,整天坐在一架书跟前,翻书写字,摆置一架德国蔡司相机。他领我和赵家老七妹穿过“一道河“到对面一片荒冢练胆子,问我们,害怕吗?不怕。好,照一张。我和七妹站在槐树底下那张黑白照是今生第一张风景人像。啊,这是夏天的事,秋天,关哥哥走了。那天他扶着书桌,说,爸爸,我的心脏好像不跳了,从椅子出溜倒地上……

卖豆腐干老头喊了几遍,两手空空的关伯伯慢吞吞来了,两眼无神,说,我儿子没了,戒酒了,不买豆腐干了……两人相顾无言。关伯伯转身进了39号大门。豆腐干老头蔫蔫的站了一会儿,走了。好些日子,吆喝卖豆腐干的老头儿到39号院子附近,竟“哑”了。

50年过去,岷江截成一段一段,露出干枯的河床,城里的小河潜隐了,水井一个个干了,填没了。

我莫名的九下溪水欢畅的丽江,也游览浩渺的千岛湖,心里一阵酸楚,我渐渐明白不是所有的水都令人亲近;我的一次次搬家,也好似对永不沉沦的水畔老宅的遥想和牵绊。

几十年后,我的家终于回到“一道河”上游摸底河,可是我流连的摸底河,那样的狭隘、浑浊,肮脏的河岸难以下脚。


水井呢?在我梦里永远是那一口见底的土陶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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